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沈從文散文在線閱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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沈從文散文在線閱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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導語:沈從文是具有特殊意義的鄉村世界的主要表現者和反思者,他認爲“美在生命”,雖身處於虛僞、自私和冷漠的都市,卻醉心於人性之美,他說:“這世界或有在沙基或水面上建造崇樓傑閣的人,那可不是我,我只想造希臘小廟。這裏本站的小編爲大家整理了五篇沈從文散文在線閱讀,希望你們喜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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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談寫遊記》

寫遊記象是件不太費力的事情,因爲任何一個小學生,總有機會在作文本子上留下點成績。至於一個作家呢,只要他肯旅行,就自然有許多可寫的事事物物擱在眼前。情形儘管是這樣,好遊記可不怎麼多。編選高級語文教本的人,將更容易深一層體會到,古今遊記雖浩如煙海,入選時實費斟酌。

古典文學遊記,《水經注》已得多數人承認,文字清美。同樣一條河水,三五十字形容,就留給人一個深刻印象,真可說對山水有情。但是不明白南北朝時代文字風格的讀者,在欣賞上不免有隔離。《洛陽伽藍記》文筆比較富麗,景物人事相配合的敘述法,下筆極有分寸,特別引人入勝,好處也容易領會些。宋人作《洛陽名園記》,時代稍近,文體又平實易懂,記園林花木佈置兼有對時人褒貶寓意,可算得一時佳作。敘邊遠外事如《大唐西域記》、《嶺外代答》和《高麗圖經》諸書,或直敘旅途見聞,或分門別類介紹地方物產、制度、風俗人情,文筆條理清楚,千年來讀者還可從書中學得許多有用知識。從這些各有千秋的作品中,我們還可得到一種重要啓示:好遊記和好詩歌相似,有分量作品不一定要字數多,不分行寫依然是詩。作遊記不僅是描寫山水靈秀清奇,也容許敘事抒情。讀者在習慣上對於遊記體裁的要求不苛刻,已給作者用筆以極大方便和鼓勵。好遊記不多另有原因。“文以載道”,在舊社會是句極有勢力的話,把古代一切作家的思想都籠罩住了。詩歌、戲劇、小說雖然從另一角度落筆,突破限制,得到了廣大羣衆。然而大多數作者,還是樂於作衛道文章,容易發財高升。個人文集,也總是把廟堂之文放在最前面。遊記文學歷來不列入文章正宗,只當成雜着小品看待,在舊文學史中位置並不怎麼重要。近三十年很有些好遊記,寫現代文學史的,也不過聊備一格,有的且根本不提。

寫遊記必臨水登山,善於使用手中一支筆爲山水傳神寫照,令讀者如身蒞其境,一心向往,終篇後還有回味餘甘,進而得到一種啓發和教育,纔算是成功作品。這裏自然要具備一個條件,就是作者得好好把握住手中那支有色澤、富情感、善體物、會敘事的筆。他不僅僅應當如一個優秀山水畫家,還必需兼有一個高明人物畫家的長處,而且還要博學多通,對於藝術各部門都略有會心,譬如音樂和戲劇,讓主題人事在一定背景中發生、存在時,動靜之中似乎有些空白處,還可用一種恰如其分的樂聲填補空間。這個比方可能說得有點過了頭,近乎夸誕玄遠。不過理想文學佳作,不問是遊記還是短篇小說,實在都應當給讀者這麼一種有聲有色鮮明活潑的印象。如何培養這支筆,是一個得商討待解決的問題。

近三十年來,報刊雜誌中很有些特寫式遊記,寫國內新人、新事、新景物,文字素樸,內容紮實,充滿一種新的泥土生活氣息,卻比某些性質相同的短篇小說少侷限性,比某些分析探討的論文具說服力。有的作者並非職業作家,因此不必受文學作品嚴格的要求影響,表現上得到較大的自由。又有些還剛離開大學不久,最多習作機會還不過是學生時代寫寫情書或家信,就從這個底子上進行寫作,由於面對的生活豐富,問題新鮮,作品給讀者印象卻自然而親切。我也歡喜另外一種專家學者寫成的遊記,雖引古證今,可不落俗套,見解既好,文筆又明白暢達,當成史地輔助讀物,對讀者有實益。好遊記種類還多,上二例成就比較顯着。另外還有兩種遊記,比較普通常見:一爲報刊上經常可讀到的某某出國海外遊記,特殊性的也對讀者起教育作用,一般性的或系根據導遊冊子複述,又或雖然目擊身經,文字條件較差,只知直接敘事,不善寫景寫人,缺少文學氣氛,自然難給讀者深刻印象。另一種是國內遊記,作者始終還不脫離寫卷子的基本情緒,不拘到什麼名勝古蹟地方去,凡見到的事物,都無所選擇,一一記下。正和你我某一時在北海大石橋邊、頤和園排雲殿前照相差不多,雖背景壯麗,天氣又十分溫和,人也穿着得整齊體面,還讓那位照相師熱情十分的反覆指點,直到裝成微笑態,得到照相師點頭認可,才“巴達”一下,大功告成。可是相片洗出看看,照例主題背景總是呆呆的,彼此相差不多,近於個人紀念性記錄,缺少藝術所要求的新鮮。

本人即或以爲逼真,他人看來實在不易感動。這種相成天有人在照,同樣遊記也隨時有人在寫,雖和藝術要求有點距離,卻依舊有廣大讀者。由於在全國範圍內舟車行旅中,經常有大量羣衆,都需要閱讀報刊,這種遊記有一定羣衆基矗還有一種不成功的遊記,作者思想感情被理論上幾個名辭縛得緊緊的,一動筆老不忘記教育他人;文思既拙滯,卻只顧抄引格言名句,盼望人從字裏行間發現他的哲理深思,形成一種自我陶醉。其實嚴肅有餘,枯燥無味,既少說服力,也少感染力,寫論文已不大濟事,作遊記自然更難望成功。

寫遊記除“阿麗思”女士的幻想旅行作品不計,此外總得有點生活基矗不過儘管有豐富新鮮生活經驗,如沒有運用文字的表現力,又缺少對外物的銳敏感覺,還是不成功。不拘寫什麼自然總是無生氣,少新意,缺少光彩。他的毛病正如一個不高明的作曲家,僅記住些和聲原理,五線譜的應用卻不熟悉,一切樂器上手也彈不出好聲音。即或和千年前唐玄宗一樣,居然有機會夢遊天宮,得見瓊樓玉宇間那羣紫綃仙子,在翠碧明藍天空背景中清歌曼舞,樂曲舞藝都佳妙無比,並且人醒回來時,印象還十分清楚明白,可是想和唐玄宗一樣,憑回憶寫個《紫雲回》舞曲,卻辦不到作不好。原因是手中沒有得用工具。補救方法在改善學習,先作個好讀者。其次是把文字當成工具好好掌握到手中,必需用長時期“寫作實踐”來證實“理論概括”,絕不宜用後者代替前者,以爲省事。寫遊記看來十分簡單,搞文學就絕不能貪圖省事。

一九五七年六月二十日

二、《跑龍套》

近年來,社會上各處都把“專家”名稱特別提出,表示尊重。知識多,責任多,值得尊重。我爲避免濫竽充數的誤會,常自稱是個“跑龍套”腳色。我歡喜這個名分,除略帶自嘲,還感到它莊嚴的一面。因爲循名求實,新的國家有許多部門許多事情,屬於特殊技術性的,固然要靠專家才能解決。可是此外還有更多近於雜務的事情,還待跑龍套的人去熱心參預纔可望把工作推進或改善。一個跑龍套角色,他的待遇遠不如專家,他的工作卻可能比專家還麻煩些、沉重些。

跑龍套在戲臺上象是個無固定任務角色,姓名通常不上海報,雖然每一齣戲文中大將或寨主出場,他都得前臺露面打幾個轉,而且要嚴肅認真,不言不笑,凡事照規矩行動,隨後才必恭必敬的分站兩旁,等待主角出常看戲的常不把這種角色放在眼裏記在心上,他自己一舉一動可不兒戲。到作戰時,他雖然也可持刀弄棒,在臺上砍殺一陣,腰腿勁實本領好的,還可在前臺連翻幾個旋風跟斗,或來個鯉魚打挺,鷂子翻身,贏得臺下觀衆連串掌聲。不過戲劇照規矩安排,到頭來終究得讓元帥寨主一個一個當場放翻!跑龍套另外還得有一份本事,即永遠是配角的配角,卻各樣都得懂,一切看前臺需要,可以備數補缺,纔不至於使得本戲提調臨時手腳忙亂。一般要求一個戲劇主角,固然必需聲容並茂,才能吸引觀衆,而對於配角唱做失格走板,也不輕易放過。一個好的跑龍套角色,從全局看,作用值得重估。就目前戲劇情況說,雖有了改進,還不大夠。

我對於京戲,簡直是個外行,解放前一年難得看上三五次,解放後機會多了些,還是並不懂戲。雖然極小時就歡喜站在有牽牛花式大喇叭的留聲機前邊,飽聽過譚叫天、陳德霖、孫菊仙、小達子、楊小樓……等流行唱片,似乎預先已有過一些訓練。頑童時代也淨逃學去看野合戲。到北京來資格還是極差。全國人都說是“看戲”,唯有北京說“聽戲”,二十年前你說去“看戲”,還將當作笑談,肯定你是外行。京戲必用耳聽,有個半世紀前故事可以作例:清末民初有那麼一個真懂藝術的戲迷,上“三慶”聽譚老闆的戲時,不問寒暑,每戲必到,但座位遠近卻因戲而不同。到老譚戲一落腔,就把預先藏在袖子裏兩個小小棉花球,謹謹慎慎取出來,塞住耳朵,屏聲靜氣,躬身退席。用意是把老譚那點味兒好好保留在大腦中,免得被下場鑼鼓人聲沖淡!這才真正是老譚難得的知音,演員聽衆各有千秋!故事雖極生動,我還是覺得這對當前今後京戲的提高和改進,並無什麼好影響。因爲老譚不世出,這種觀衆也不易培養。至於一般觀衆,居多是在近八年內由全國四面八方而來,不論是學生還是工農兵,到戲園子來,大致還是準備眼耳並用,不能如老內行有修養。對於個人在臺邊一唱半天的某種劇目,即或唱工再好,也不免令人起疲乏感。何況有時還腔調平凡陳腐。最不上勁的,是某種名角的新腔。通常是一個人搖着頭滿得意的唱下去,曼聲長引,轉腔換調時,逼得喉嚨緊緊的,上氣不接下氣,好象孩子比賽似的,看誰氣長誰就算本事高明。他本人除了唱也似乎無戲可作,手足身段都是靜止的,臺上一大羣跑龍套,更是無戲可作,多站在那裏睡意矇矓的打盹,只讓主角一人拼命。這種單調唱辭的延長,和沉悶的空氣的感染,使得觀衆中不可免也逐漸有夢周公勢。這種感染催眠情形,是觀衆對藝術的無知,還是臺上的表演過於沉悶單調,似乎值得商討。有朋友說,舊戲主角佔特別地位,在這一點上,是“主角突出”。我以爲如突出到主角聲嘶力竭,而臺上下到催眠程度,是否反而形成一種脫離羣衆的典型,還是值得商討。

京戲中有很多好戲,其中一部分過於重視主角唱做,忽略助手作用,觀衆有意見雖保留不言,但是卻從另外一種反應測驗得知。即近年來地方戲到京演出,几几乎得到普遍的成功。川戲自不待言。此外湘、粵、徽、贛、閩、晉、豫,几几乎都能給觀衆一種較好印象。地方戲不同於京戲,主要就是凡上臺的生旦淨醜,身分雖不相同,都有戲可做。這是中國戲劇真正老規矩,從元明雜劇本子上也可看得出來。雖屬純粹配角,也要讓他適當發揮作用,共同形成一個總體印象。

地方古典戲的編導者,都懂得這一點。比較起來,京戲倒並不是保守,而略有冒進。至於京戲打亂了舊規矩,特別重視名角制,可能受兩種影響:前一段和晚清宮廷貴族愛好要求相關,次一段和辛亥以來姚茫父、羅癭公諸名流爲編改腳本有關。這麼一來,對諸名藝員而言,爲主角突出,可得到充分發揮長處的機會。但是對全個京戲而言,就顯然失去了整體調協作用。和地方戲比較,人材鍛鍊培養也大不相同:地方戲安排角色,從不抹殺一切演員的長處,演員各得其所,新陳代謝之際,生旦淨醜不愁接班無人。京戲安排角色,只成就三五名人,其他比較忽略,名人一經雕謝,不免全班解體,難以爲繼。京戲有危機在此,需要正視。二十年談京戲改良,我還聽到一個京戲正宗大專家齊如山先生說過:京戲有京戲老規矩,不能隨便更動(曾舉例許多)。我們說京戲並不老,唱法服裝都不老,他不承認。事實上隨同戲臺條件不同,什麼都在變。出將入相的二門,當時認爲絕對不能取消的,過不多久一般都不能不取消,只有傀儡戲不變動。檢場的今昔也大不相同,二十年前我們還可見到梅蘭芳先生演戲,半當中轉過面去還有人奉茶。池子裏茶房彼此從空中飛擲滾熱手巾,從外州縣初來的人,一面覺得驚奇,一面不免老擔心會落到自己頭上。有好些戲園子當時還男女分座,說是免得“有傷風化”。改動舊規矩最多的或者還數梅程二名演員,因爲戲本就多是新編的,照老一輩說來,也是“不古不今”。證明京戲改進並非不可能,因爲環境條件通通在變。京戲在改進工作中曾經起過帶頭作用,也發生過麻煩。目前問題就還待有心人從深一層注注意,向真正的古典戲取法,地方戲取法,肯虛心客觀有極大好處。例如把凡是上臺出場的角色,都給以活動表演的機會,不要再照近五十年辦法,不是傻站就是翻斤斗,京戲將面目一新。即以梅先生着名的《貴妃醉酒》一戲爲例,幾個宮女健康活潑,年青貌美(我指的是在長沙演出,江蘇省京劇團配演的幾位),聽她們如傻丫頭一個個站在臺上許久,作爲陪襯,多不經濟。如試試讓幾個人出場不久,在沉香亭畔絲竹箏琶的來按按樂。樂不合拍,楊貴妃還不妨趁醉把琵琶奪過手中,彈一曲《得至寶》或《紫雲回》,藉此表演表演她作梨園弟子師傅的絕藝。在琵琶聲中諸宮女同時獻舞,舞玄宗夢裏所見《紫雲回》曲子本事!如此一來,三十年貴妃醉酒的舊場面,的確是被打破了,可是《貴妃醉酒》一劇,卻將由於諸宮女活動的穿插,有了新的充實,新的生命,也免得梅先生一個人在合上唱獨腳戲,累得個夠狼狽。更重要自然還是因此一來臺上年青人有長處可以發揮。京戲改良從這些地方改起,實有意義。還有服裝部分,也值得從美術和歷史兩方面試作些新的考慮。社會總在進展,任何事情停留凝固不得。歷史戲似乎也到了對歷史空氣多作些考慮負點責任時期了。無論洛神、梁紅玉、楊貴妃,其實都值得進一步研究,穿什麼衣更好看些,更符合歷史情感及歷史本來。目下楊貴妃的一身穿戴,相當累贅拖沓,有些裏襯還顏色失調,從整體說且有落後于越劇趨勢。不承認這個現實不成的。過去搞戲劇服裝,對開元天寶時代衣冠制度起居諸物把握不住,不妨僅憑主觀創造設計。觀衆要求也並不苛刻,只要花花綠綠好看就成;外人不明白,還說極合符歷史真實,這種讚美還在繼續說下去,容易形成自我陶醉。目下情形已大不相同,能讓歷史戲多有些歷史氣氛,並不怎麼困難麻煩,而且也應當是戲劇改良一個正確方向。我們不能遷就觀衆欣賞水平,值得從這方面作提高打算,娛樂中還多些教育意義。這事情事實上是容易解決的,所缺少的是有心人多用一點心,又能夠不以過去成就自限。

三、《小草與浮萍》

小萍兒被風吹着停止在一個陌生的岸旁。他打着旋身睜起兩個小眼睛察看這新天地。他想認識他現在停泊的地方究竟還同不同以前住過的那種不愜意的地方。他還想:——這也許便是詩人告給我們的那個虹的國度裏!

自然這是非常容易解決的事!他立時就知道所猜的是失望了。他並不見什麼玫瑰色的雲朵,也不見什麼金剛石的小星。既不見到一個生銀白翅膀,而翅膀尖端還蘸上天空明藍色的小仙人,更不見一個坐在蝴蝶背上,用花瓣上露顆當酒喝的真宰。他看見的世界,依然是騷動騷動像一盆泥鰍那末不絕地無意思騷動的世界。天空蒼白灰頹同一個病死的囚犯臉子一樣,使他不敢再昂起頭去第二次注視。

他真要哭了!他於是唱着歌訴說自己悽惶的心情:“儂是失家人,萍身傷無寄。江湖多風雪,頻送儂來去。風雪送儂去,又送儂歸來;不敢識舊途,恐亂儂行跡,……”

他很相信他的歌唱出後,能夠換取別人一些眼淚來。在過去的時代波光中,有一隻折了翅膀的蝴蝶墮在草間,尋找不着它的相戀者,曾在他面前流過一次眼淚,此外,再沒有第二回同樣的事情了!這時忽然有個突如其來的聲音止住了他:“小萍兒,漫傷嗟!同樣漂泊有楊花。”

這聲音既溫和又清婉,正像春風吹到他肩背時一樣,是一種同情的愛撫。他很覺得驚異,他想:——這是誰?爲甚認識我?莫非就是那隻許久不通消息的小小蝴蝶吧?或者楊花是她的女兒,……但當他擡起含有晶瑩淚珠的眼睛四處探望時,卻不見一個小生物。他忙提高嗓子:“喂!朋友,你是誰?你在什麼地方說話?”

“朋友,你尋不到我吧?我不是那些偉大的東西!雖然我心在我自己看來並不很小,但實在的身子卻同你不差什麼。你把你視線放低一點,就看見我了。……是,是,再低一點,……對了!”

他隨着這聲音才從路坎上一間玻璃房子旁發見了一株小草。她穿件舊到將退色了的綠衣裳。看樣子,是可以做一個朋友的。當小萍小眼睛轉到身上時,她含笑說:“朋友,我聽你唱歌,很好。什麼傷心事使你唱出這樣調子?倘若你認爲我夠得上做你一個朋友,我願意你把你所有的痛苦細細的同我講講。我們是同在這靠着做一點夢來填補痛苦的寂寞旅途上走着呢!”

小萍兒又哭了,因爲用這樣溫和口氣同他說話的,他還是初次入耳呢。

他於是把他往時常同月亮訴說而月亮卻不理他的一些傷心事都一一同小草說了。他接着又問她是怎樣過活。

“我嗎?同你似乎不同了一點。但我也不是少小就生長在這裏的[]。我的家我還記着:從不見到什麼冷得打戰的大雪,也不見什麼吹得頭痛的大風,也不像這裏那麼空氣乾燥,時時感到口渴,——總之,比這好多了。幸好,我有機會傍在這溫室邊旁居住,不然,比你還許不如!”

他曾聽過別的相識者說過,溫室是一個很奇怪的東西。凡是在溫室中打住的,不知道什麼叫作季節,永遠過着春天的生活。雖然是殘秋將盡的天氣,碧桃同櫻花一類東西還會恣情的開放。這之間,卑卑不足道的虎耳草也能開出美麗動人的花朵,最無氣節的石菖蒲也會變成異樣的壯大。但他卻還始終沒有親眼見到過溫室是什麼樣子。

“呵!你是在溫室旁住着的,我請你不要笑我淺陋可憐,我還不知道溫室是怎麼樣一種地方呢。”

從他這問話中,可以見他略略有點羨慕的神氣。

“你不知道卻是一樁很好的事情。並不巧,我——”小萍兒又搶着問:

“朋友,我聽說溫室是長年四季過着春天生活的!爲甚你又這般憔悴?你莫非是鬧着失戀的一類事吧?”

“一言難盡!”小草嘆了一口氣。歇了一陣,她像在腦子裏搜索得什麼似的,接着又說,“這話說來又長了。你若不嫌煩,我可以從頭一一告訴你。我先前正是像你們所猜想的那麼愉快,每日裏同一些姑娘們少年們有說有笑的過日子。什麼跳舞會啦,牡丹與芍藥結婚啦……你看我這樣子雖不什麼漂亮,但筵席上少了我她們是不歡的。有一次,真的春天到了,跑來了一位詩人。她們都說他是詩人,我看他那樣子,同不會唱歌的少年並沒有什麼不同。我一見他那尖瘦有毛的臉嘴,就不高興。嘴巴尖瘦並不是什麼奇怪事,但他卻尖的格外討厭。又是長長的眉毛,又是嶄新的綠森森的衣裳,又是清亮的嗓子,直惹得那一羣不顧羞恥的輕薄骨頭髮顛!就中尤其是小桃,——”

“那不是鶯哥大詩人嗎?”照小草所說的那詩人形狀,他想,必定是會唱讚美詩的鶯哥了。但穿綠衣裳又會唱歌的卻很多,因此又這樣問。

“噓!詩人?單是口齒伶便一點,簡直一個儇薄兒罷了!我分明看到他棄了他居停的女人,飛到園角落同海棠偷偷的去接吻。”

她所說的話無非是不滿意於那位漂亮詩人。小萍兒想:或者她對於這詩人有點妒意吧!

但他不好意思將這疑問質之於小草,他們不過是新交。他只問:

“那末,她們都爲那詩人輕薄了!”

“不。還有——”

“還有誰?”

“還有玫瑰。她雖然是常常含着笑聽那尖嘴無聊的詩人唱情歌,但當他嬉皮涎臉的飛到她身邊,想在那鮮嫩小嘴脣上接一個吻時,她卻給他狠狠的刺了一下。”

“以後,——你?”

“你是不是問我以後怎麼又不到溫室中了嗎?我本來是可以在那裏住身的。因爲秋的餞行筵席上,大衆約同開一個跳舞會,我這好動的心思,又跑去參加了。在這當中,大家都覺到有點慘沮,雖然是明知春天終不會永久消逝。”

“詩人呢?”

“詩人早不知到什麼地方去了。有些姐妹們也想,因爲無人唱詩,所以弄得滿席抑鬱不歡。不久就從別處請了一位小小跛腳詩人來。他小得可憐,身上還不到一粒白果那麼大。穿一件黑油綢短襖子,行路一跳一跳,——”

“那是蟋蟀吧?”其實小萍兒並不與蟋蟀認識,不過這名字對他很熟罷了!

“對。他名字後來我才知道的。那你大概是與他認識了!他真會唱。他的歌能感動一切,雖然調子很簡單。——我所以不到溫室中過冬,願到這外面同一些不幸者爲風雪暴虐下的犧牲者一道,就是爲他的歌所感動呢。——看他樣子那麼渺小,真不值得用正眼刷一下。但第一句歌聲唱出時,她們的眼淚便一起爲擠出來了!他唱的是‘蕭條異代不同時’。這本是一句舊詩,但請想,這樣一個餞行的筵席上,這種詩句如何不敲動她們的心呢?就中尤其感到傷心的是那位密司柳。她原是那綠衣詩人的舊居停。想着當日‘臨流顧影,婀娜丰姿’,真是難過!到後又唱到‘姣豔芳姿人阿諛,斷枝殘梗人遺棄,……’把密司荷又弄得嚎啕大哭了。……還有許多好句子,可惜我不能一一記下,到後跛腳詩人便在我這裏住下了。我們因爲時常談話,才知道他原也是流浪性成了隨遇而安的脾氣。——”

他想,這樣詩人倒可以認識認識,就問:“現在呢?”

“他因性子不大安定,不久就又走了!”

小萍兒聽到他朋友的答覆,憮然若有所失,好久好久不作聲。他末後又問她唱的“小萍兒,漫傷嗟,同樣漂泊有楊花!”那首歌是什麼人教給她的時,小草卻掉過頭去,羞澀的說,就是那跛腳詩人。

一九二五年二月十四日作

四、《一點回憶一點感想》

前幾天,忽然有個青年來找我,中等身材,面目樸野,不待開口,我就估想他是來自我的家鄉。接談之下,果然是苗族自治州瀘溪縣人。來作什麼?不讓家中知道,考音樂學院樂曇才十九進二十,走出東車站時,情形可能恰恰和三十四五年前的我一樣,擡頭第一眼望望前門,“北京好大!”

北京真大。我初來時,北京還不到七十萬人,現大已增過四百萬人。北京的發展象徵中國的發展。真的發展應從解放算起。八年來政府不僅在市郊修了幾萬幢大房子,還正在把全個紫禁城內故宮幾千所舊房子,作有計劃翻修,油漆彩繪,要做到煥然一新。北京每一所機關、學校、工廠、研究所,新房子裏每一種會議,每一張藍圖完成,每一臺車牀出廠,都意味着新中國在飛躍進展中。正如幾年前北京市長提起過的,“新中國面貌的改變,不宜用十天半月計算,應當是一分一秒計算。”同時也讓世界上人都知道,真正重視民族文化遺產,保衛民族文化遺產,只有工人階級的共產黨領導國家時,才能認真作到。北京是六億人民祖國的心臟,脈搏跳動得正常,顯示祖國整體的健康。目下全國人民,是在一個共同信仰目的下,進行生產勞作的:“建設祖國,穩步走向社會主義。”面前一切困難,都必然能夠克服,任何障礙,都必需加以掃除。也只有在中國共產黨領導下的新中國,才作得到這樣步調整齊嚴肅,有條不紊。

我離開家鄉鳳凰縣已經四十年,前後曾兩次回到那個小縣城裏去:前一次是一九三四年的年初,這一次在去年冬天。最初離開湘西時,保留在我印象中最深刻的有兩件事:一是軍閥殘殺人民,芷江縣屬東鄉,一個村鎮上,就被土着軍隊用清鄉名義,前後屠殺過約五千老百姓。其次是各縣曾普遍栽種鴉片煙,外運時多三五百擔一次。本地吸菸毒化情況,更加驚人,我住過的一個部隊機關裏,就有四十八盞煙燈日夜燃着。好可怕的存在!現在向小孩子說來,他們也難想象,是小說童話還是真有其事!一九三四年我初次回去時,看到的地方變化,是煙土外運已改成嗎啡輸出,就在桃源縣上邊一點某地設廠,大量生產這種毒化中國的東西。這種生財有道的經營,本地軍閥不能獨佔,因此股東中還有提倡八德的省主席何健,遠在南京的孔祥熙,和上海坐碼頭的流氓頭子。這個毒化組織,正是舊中國統治階級的象徵。做好事毫無能力,做壞事都共同有分。

我初到北京時,正是舊軍閥割據時期。軍閥彼此利益矛盾,隨時都可在國內某一地區火併,作成萬千人民的死亡、財富的毀滅。督辦大帥此伏彼起,失敗後就帶起二三十個姨太太和保鏢馬弁,向租界一跑,萬事大吉。住在北京城裏的統治上層,生活腐敗程度也不易設想。曹錕、吳佩孚出門時,車過處必預灑黃土。當時還有八百“議員”,報紙上常諷爲“豬仔”,自己倒樂意叫“羅漢”。都各有武力靠山,各有派系。由於個人或集團利害易起衝突,在議會中動武時,就用墨盒等物當成法寶,相互拋來打去。或扭打成傷,就先去醫院再上法院。政府許多機關,都積年不發薪水,各自靠典押公產應付。高等學校並且多年不睬理,聽之自生自滅。但是北京城內外各大飯莊和八大胡同中的妓院,卻生意興隆,經常有無數官僚、議員、闊老,在那裏交際應酬,揮金如土。帝國主義者駐京使節和領事,都氣焰逼人,擁有極大特權,樂意中國長處半殖民地狀態中,好鞏固他們的既得特別權益,並且向軍閥推銷軍火,挑撥內戰。租界上罪惡更多。社會上因之又還有一種隨處可遇見的人物,或是什麼洋行公司的經理、買辦、科長、祕書,又或在教會作事,或在教會辦的學校作事,租界使館裏當洋差……身分教育雖各不相同,基本心理情況,卻或多或少有點懼外媚外,恰像是舊社會一個特別階層,即帝國主義者處心積慮訓練培養出的“夥計”!他們的職業,大都和帝國主義者發生一定聯繫,對外人極諂,對於本國老百姓卻瞧不上眼。很多人名分上受過高等教育,其實只增長了些奴性,淺薄到以能夠說話如洋人而自豪,儼然比普通人身分就高一層。有些教會大學的女生,竟以能拜寄洋乾媽爲得意,即以大學生而言,當時寄住各公寓的窮苦學生,有每月應繳三五元伙食宿雜費用還不易措置的。另處一些官僚、軍閥、地主、買辦子弟大學生,卻打扮得油頭粉臉,和文明戲中的拆白黨小生一樣,終日遊蕩戲院妓院,讀書成績極劣,打麻將、泡土娼,卻事事高明在行,日子過得逍遙自在如城市神仙。我同鄉中就有這種大學生,讀書數年,回去只會唱《定軍山》。社會上自然也有的是好人,好教授、專家或好學生,在那麼一個社會中,卻不能發揮專長,起好作用。總之,不論“大帥”或“大少”,對人民無情都完全相同,實在說來,當時統治上層,外強中乾,已在腐爛解體狀態中。又似乎一切都安排錯了,等待人從頭作起。凡受過五四運動影響,以及對蘇俄十月革命成功有些認識的人,都肯定這個舊社會得重造,凡事要重新安排,人民纔有好日子過,國家也纔像個國家。一切的確是在重新安排中。

時間過了四十年,在中國共產黨領導下,億萬人民革命火熱鬥爭中,社會完全改變過來了。帝國主義者、軍閥、官僚、地主、買辦……大帥或大少,一堆骯髒垃圾,都在革命大火中燒燬了。我看到北京面目的改變,也看到中國的新生。飲水思源,讓我們明白保護人民革命的成果,十分重要。中國決不能退回到過去那種黑暗、野蠻、腐敗、骯髒舊式樣中去。

去年冬天,因全國政協視察工作,我又有機會回到離開二十三年的家鄉去看看。社會變化真大!首先即讓我體會得出,凡是有一定職業的人,在他日常平凡工作中,無不感覺到工作莊嚴的意義,是在促進國家的工業建設,好共同完成社會主義革命。越到鄉下越加容易發現這種情形。他們的工作艱苦又麻煩,信心卻十分堅強。我留下的時間極短,得到的印象卻深刻十分。自治州首府吉首,有一條美麗小河,連接新舊兩區,巴渡船的一天到晚守在船中,把萬千下鄉入市的人來回渡過,自己卻不聲不響。我曾在河岸高處看了許久,只覺得景象動人。近來才知道弄渡船的原來是個雙目失明的人。苗族自治州目下管轄十縣,經常都可發現一個白髮滿頭老年人,腰腿壯健,衣服沾滿泥土,帶領一羣年青小夥子,長年在荒山野地裏跋涉,把個小鐵錘這裏敲敲,那裏敲敲,像是自己青春生命已完全恢復過來了,還預備把十縣荒山曠野石頭中的蘊藏,也一敲醒轉來,好共同爲社會主義服務!僅僅以鳳凰縣而言,南城外新發現的一個磷礦,露天開採,一年挖兩萬噸,挖個五十年也不會完!含量過百分之八十的好磷肥,除供給自治州各縣農業合作社,將來還可大量支援洞庭湖邊中國穀倉的需要。這個荒山已經沉睡了千百萬年,近來卻被丘振老工程師手中小錘子喚醒!不論是雙目失明的渡船伕,還是七十八歲的老工程師,活得那麼紮實,工作得那麼起勁,是爲什麼?究竟是有一種什麼力量在鼓舞他們,興奮他們?可不是和億萬人民一樣,已經明白自己是在當家作主,各有責任待盡,相信照着毛主席提出的方向,路一定走得對,事情一定辦得好!人人都明白,“前一代的流血犧牲,是爲這一代青年學習和工作,開闢了無限廣闊平坦的道路,這一代的勤勞辛苦,又正是爲下一代創造更加幸福美好的明天”。全中國的人民——老年、中年、壯年、青年和兒童,都活在這麼一個嶄新的社會中,都在努力把自己勞動,投到國家建設需要上,而對之寄託無限希望,試想想,這是一個什麼樣的新社會!把它和舊的種種對照對照,就知道我們想要讚美它,也只會感覺得文學不夠用,認識不夠深刻。哪能容許人有意來誹謗它,破壞它。

就在這麼社會面貌基本變化情況下,住在北京城裏和幾個大都市中,卻居然還有些白日做夢的妄人,想使用點“政術”,把人民成就抹殺,把領導人民的共產黨的威信搞垮。利用黨整風的機會,到處趁勢放火。

當鳴放十分熱鬧時,曾有個青年學生,拿了個介紹信來找我,信上署有小翠花、張恨水和我三個人名字。說上海一家報紙要消息,以爲我多年不露面,對鳴放有什麼意見,儘管說,必代爲寫出上報鳴不平。人既來得突然,話又說得離奇,並且一個介紹信上,把這麼三個毫不相干的人名放在一起,處處證明這位年青“好心人”根本不知道我是誰,現在又正在幹什麼。我告他,“你們恐怕弄錯了人”,就說“不錯不錯”。又告他,“我和信上另外兩位都不相熟”,就說“那是隨便填上的”。一個介紹信怎麼能隨便填?後來告他我年來正在作絲綢研究工作,只擔心工作進行得慢,怕配不上社會要求。如要寫文章,也有刊物登載,自己會寫,不用別人代勞,請不用記載什麼吧。這一來,連身邊那個照相匣子也不好打開,磨了一陣,才走去了。當時還只覺得這個青年過分熱心,不問對象,有些好笑,以爲我幾年來不寫文章,就是受了委屈,一定有許多意見憋在心裏待放。料想不到我目下搞的研究,過去是不可能有人搞的,因爲簡直無從下手,唯有新中國纔有機會來這麼作,爲新的中國絲綢博物館打個基礎。目下作的事情,也遠比過去我寫點那種不三不四小說,對國家人民有實用。現在想想,來的人也許出於一點熱情,找尋火種得不到,失望而去時,說不定還要批評我一句,“落後不中用”。

我幾年來在博物館搞研究工作,得到黨和人民的支持和鼓勵,因爲工作正是新中國人民共同事業一部分,而決不是和社會主義相違反的。新中國在建設中,需要的是紮紮實實、誠誠懇懇、爲人民共同利益做事的專家知識分子,不要玩空頭弄權術的政客。

我爲一切年青人前途慶賀,因爲不論是遠來北京求學的青年,或是行將離開學校的家庭,準備到邊遠地區或工廠鄉下從事各種生產建設的青年,你們活到今天這個嶄新社會裏,實在是萬分幸運。我們那一代所有的痛苦,你們都不會遭遇。你們如今跟着偉大的黨,來學習駕雙鋼鐵,征服自然,努力的成果,不僅僅是完成建設祖國的壯麗輝煌的歷史任務,同時還是保衛世界和平一種巨大力量,更重要是也將鼓舞着世界上一切被壓迫、爭解放各民族友好團結力量日益壯大。打量作新中國接班人的青年朋友,你們常說學習不知從何學起,照我想,七十八歲丘振老工程師的工作態度和熱情,正是我們共同的榜樣!

一九五七年七月北京

五、《狂人書簡》

沈從文——給到×大學第一教室絞腦汁的可憐朋友可憐的你們,既然到這裏來,大概都是爲着生活的威迫而陷於失業時候了。你們沒有職業,爲甚不去爽爽利利的結果了自己,何苦對於“生”如此眷戀?你們也許是因爲你們自己的夢,你們也許因爲自己家中可憐的父母姊妹——他們的夢又建築在你身上——而覺得生足以眷戀吧?但是,這世界,是能讓你們這樣柔懦的人們,永遠的,永遠的,做着夢生下去的世界嗎?

你們抱着偌大的希望,來到這裏,期望自己寫的那兩個小楷字,什麼意見書的文章,走到看卷先生們眼下,引起注意,得蒙賞識,認定你的能力時,會給你一口飯吃;可你們人是這樣多,而足以安置你們的書記又是這樣少!你們的希望,可憐啊!你們兩百人中間一百九十幾個的希望。

我想你們的腦汁實在不必絞了!——尤其少年的弟兄。

你們應當到別的事情上去想法。這樁事,最好是讓老到不能幹重活粗活的叔父們去幹。你們可以跑到軍隊中去,你們可以去做與兵對稱與兵時時相互變易名號的匪隊裏去。你們除了兵匪以外也還可以去做一個苦力——但你們無論如何卻不應做這種事情。你們還年青!你們的夢也不能建築在這種比賣淫的女人還不如的事業上!你們既不能借着父兄餘蔭,享一點安樂福;你們又不會象別人百計鑽營,最好還是當兵喲!

我們當兵去,我們都可以當兵去!別個朋友勸我當兵,我更想勸你們都去。當兵的好處,比象每日隨着打篩的馬同一步驟同一待遇的書記強多了!當兵入伍,比我們到這囚牢中給一些狗看我們象看受刑的囚犯似的情形好多了!

左右我們在世界上實在值不得活下去,——就是春天的好處也沒有你我的分;一槍打死,算個什麼呢。萬一中若不被打死,你就可以去打人了;你可以用槍隨你的意思去向敵人瞄準,不拘打哪一塊。

你們也許還認不清你們的敵人。這我可以告你。眼前的一切,都是你的敵人!法度,教育,實業,道德,官僚……一切一切,無有不是。至於象在大講堂上那位穿洋服梳着光溜溜的分頭的學者,站立在窗子外邊呲着兩片嘴脣嘻笑的未來學者(以及同你在戰場上血肉搏爭的對抗兵士),他們卻不是你們的敵人,只是在你們敵人手下豢養而活的可憐兩腳獸罷了!他們雖然對於你們的苦囚樣子,感到一點好玩的卑劣意思,爲着自己地位的驕傲,暗裏時常發笑,也間或會於不能自己的時候,想把你們放到腳下來蹂躪幾腳,抒抒他們被他主人踐踏無處發泄的怨氣。但他們終不是我們敵人。他們的行爲,我們見到,也只覺得又討嫌又可憐罷了!

說到匪,你們會比兵還更其不願聽;但這不是你們的罪,卻是束縛你們的鏈索太緊了,所以也許你們聽到我的話時,要不知不覺把兩個手掌掩到耳朵上來。你們似乎以爲搶劫犯是人類中最劣等的東西,搶劫是人類中最不良的行爲。其實,你們錯了!你們都給傳統下來的因襲奴隸德性縛死了!你們不是不知要滿足你們生命的要求——你們知道可以滿足你們要求實現你們夢的路途,卻不敢去走。可憐啊!你們這些懦弱不中用的傻子!

你們理智告你們搶人是不道德,只准你屈服於生活下。怎麼你們就這樣傻?在你不得吃飯那天,抱着肚子到滷肉鋪門前嗅香味,“嘓嘟嘓嘟”嚥唾沫時,從鋪子裏出來的那個穿狐皮大衣的肥白臉子的紳士,曾因爲見到你的可憐,拋擲過一小節臘腸給你嗎?假使你真遇到過這麼一回事,你的道德心也不空用了!到這世界上,誰個不是仗着與同類搶搶奪奪來維持生存?你不奪人,別人把你連生活下去的權利也剝奪去了!金錢,名位,哪裏不是從這個手中搶到那個手中?你們眼力也不算很差,在後排的還能看出黑板上面那題目幾個小字,但爲甚這麼大一條謊騙人的東西,卻看不出?

別人的搶劫,有制度爲他護符;有強力爲他勒迫承認,——但搶還是搶,你既不能象別人那麼去搶,連乾脆憑本領去搶人也不行嗎?你們,該死的你們!你們不知道別人連你生存權利也早搶了去,你們已不配生;你們不敢去搶人,單做點夢來欺騙你自己,你們也不能生!

在可憐的柔懦弟兄們圈子中偷跑出來的一個人

附言

承“試官先生”給了一份卷子,使我能寫出這信與各弟兄們談談,在此特別緻謝。承另一位先生引示我到講室的途徑,我也在此謝謝。出講室時,又承衆多在外面看熱鬧的弟兄,各把冷的視線投到我臉上,我也在此謝謝。不知是哪個先生,曾說過“這是一個癲子!”這我不僅謝謝他的好意;並且更覺得這位不識面的先生眼力過人而值得佩服了!

一九二五年四月十五日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