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契訶夫小說在線閱讀精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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契訶夫小說在線閱讀精選

契訶夫小說在線閱讀精選

導語:凱瑟琳·曼斯菲爾德說道:“我願將莫泊桑的全部作品換取契訶夫的一個短篇小說。”的確,契訶夫的作品有着“文短氣長”的簡潔,這主要得力於他在揭示人物性格時一針見血的形象化點染及開門見山的創作筆法。其許多作品都被視爲經典廣爲傳閱。他的作品在俄羅斯文學乃至世界文學都佔有着極重要的地位。這裏本站的小編爲大家整理了四篇契訶夫小說在線閱讀,希望你們喜歡

契訶夫小說在線閱讀精選

一、《胖子和瘦子》

在尼古拉鐵路①的一個火車站上,兩位朋友,一個胖子和一個瘦子,相遇了。胖子剛剛在火車站餐廳裏用過午餐,他的嘴脣油亮亮的,像熟透了的櫻桃。他身上有一股核烈斯酒②和橙花的氣味。瘦子剛從車廂裏下來,吃力地提着箱子、包皮裹和硬紙盒。他身上有一股火腿腸和咖啡渣的氣味。在他背後,有個下巴很長的瘦女人不時探頭張望--那是他的妻子,還有一個眯着一隻眼的中學生,他的兒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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①莫斯科至彼得堡的鐵路,以沙皇尼古拉一世命名。

②一種烈性白葡萄酒。

“波爾菲裏!”胖子看到瘦子大聲喊道,“是你嗎?我親愛的!多少個冬天,多少個夏天沒見面啦!”

“我的老天爺!”瘦子驚呼道,“這是米沙,小時候的朋友!你打從哪兒來?”

兩位朋友互相擁抱,一連吻了三次,然後彼此看着對方淚汪汪的眼睛。兩人都感到又驚又喜。

“我親愛的!”接吻後瘦子開始道,“真沒有料到!簡直喜出望外!哎,你倒是仔細瞧瞧我!你呢,還是那麼一個美男子,跟從前一樣!還是那樣氣派,喜歡打扮!咳,你,天哪!噢,你怎麼樣?發財了吧?結婚了吧?我已經成家了,你看……這是我的妻子路易莎,孃家姓萬岑巴赫……她是新教徒……這是我的兒子,納法奈爾,中學三年級學生。納法尼亞③,這位是我小時候的朋友!中學同班同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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③納法奈爾的愛稱。

納法奈爾猶豫一下,摘下帽子。

“中學同班同學!”瘦子接着說,“你可記得,同學們當時怎麼拿你開心的?給你起了一個外號,叫赫洛斯特拉特④,因爲你用香菸把公家的一本圖書燒了一個洞。我的外號叫厄菲阿爾特⑤,因爲我喜歡告密。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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④古代希臘人,他爲了揚名於世,在公元前三五六年焚燒了世界七大奇觀之一的阿泰密斯神廟。

⑤古代希臘人,曾引波蘭軍隊入境。

哈……當時都是小孩子哩!你別害怕,納法尼亞!你走過來呀……噢,這是我的妻子,孃家姓萬岑巴赫……新教徒。”

納法奈爾猶豫一下,躲到父親背後去了。

“喂,朋友,你生活得怎麼樣?”胖子熱情地望着朋友,問道,“在哪兒供職?做多大的官啦?”

“在供職,我親愛的!升了八品文官,已經做了兩年了,還得了一枚聖斯坦尼斯拉夫勳章。薪金不高……咳,去它的!我妻子給人上音樂課,我呢,工作之餘用木料做煙盒。煙盒很精緻!我賣一盧布一個。若是有人要十個或十個以上,你知道,我就給他便宜點。好歹能維持生活。你知道,原來我在一個廳裏做科員,現在把我調到這裏任科長,還是原來那個部門……往後我就在這裏工作了。噢,你怎麼樣?恐怕已經做到五品文官了吧?啊?”

“不對,親愛的,再往上提,”胖子說,“我已經是三品文官了……有兩枚星章。”

剎那間,瘦子臉色發白,目瞪口呆,但很快他的臉往四下裏扭動,做出一副喜氣洋洋的笑容。似乎是,他的臉上,他的眼睛裏直冒金星。他本人則蜷縮起來,彎腰曲背,矮了半截……他的那些箱子、包皮裹和硬紙盒也在縮小,皺眉蹙額……他妻子的長下巴拉得更長,納法奈爾垂手直立,扣上了大衣上所有的鈕釦……

“我,大人……非常高興!您,可以說,原是我兒時的朋友,忽然間,青雲直上,成了如此顯赫的高官重臣!嘿嘿,大人!”

“哎,算了吧!”胖子皺起了眉頭,“何必來這種腔調!你我是兒時朋友--何必來這一套官場裏的奉承!”

“哪兒行呢……您怎麼能這麼說,大人……”瘦子縮得更小,嘿嘿笑着說,“大人體 恤下情……使我如蒙再生的甘露……這是,大人,我的兒子納法奈爾……這是我妻子路易莎,新教徒,某種意義上說……”

胖子本想反駁他幾句,但看到瘦子那副誠惶誠恐、阿諛謅媚、低三下四的寒酸相,使得三品文官幾乎要嘔吐了。他扭過臉去,向瘦子伸出一隻手告別。

瘦子握握他的三個指頭,一躬到地,像中國人那樣嘿嘿笑着。他妻子眉開眼笑。納法奈爾喀嚓一聲,收腳敬禮,把制帽掉到地上。一家三口都感到又驚又喜。

一八八三年十月一日

二、《外科手術》

地方自治局醫院。由於醫師回家結婚,病人暫由醫士庫里亞京接待。他是一個四十歲上下的胖子,穿一件很舊的柞絲綢單排扣短上衣,下穿一條破舊的花呢褲。臉上一副責任重大、心情愉快的表情。左手的食指和中指之間,夾着一支冒臭氣的雪茄煙。

誦經士奉米格拉索夫走進診所,他是一個又高又結實的老頭,穿着窄腰肥袖的棕色長袍,攔腰束一條寬皮帶。他的右眼患白內障,半睜半閉着,鼻子上有一顆疣子,遠看像一隻很大的蒼蠅。誦經士很快用眼睛搜尋聖像,沒有找到後便對着一個盛着石碳酸溶液的長頸大玻璃瓶畫了一個十字。隨後從紅布中裏取出一塊聖餅,邊鞠躬邊把它放到醫士面前。

“啊……謝謝啦!”醫士打着哈欠說,“您有何貴幹?”

“祝您禮拜天過得好,謝爾蓋·庫茲米奇……我有件事求您……對不起,還是聖詩裏說得千真萬確:‘我所飲的,攙着眼淚。’幾天前,我坐下跟老婆子一塊兒喝茶--哎喲,我的上帝!我連一點一滴也喝不進去,就想躺下,真不如死掉的好……剛喝那麼一小口--就痛得我沒一點兒力氣了!除了牙痛,整個這半邊臉……好痛啊,好痛啊!這耳朵裏也突然痛起來,不行啊,就像裏面有顆釘子,或是別的什麼東西:一陣陣刺痛,一陣陣刺痛!作孽呀!犯戒呀!……可恥的罪惡迷住心竅,終生在懶惰中……報應呀,謝爾蓋·庫茲米奇,報應呀!大司祭神父做完彌撒後責備我:‘你呀,葉菲姆,口齒不清,鼻音很重。唱詩時,叫人一點也聽不清你唱什麼。’請您來評評理:要是連嘴都張下開,還能唱什麼詩呢!臉都腫了,不行啊,夜裏也睡不着……”

“噢,是的……請坐下……張開嘴!”

奉米格拉索夫坐下,張開嘴。

庫里亞京皺起眉頭,往嘴巴里瞧,在一排由於年老和煙燻而變黃的牙裏,看到一顆齲齒。

“助祭神父要我敷上辣子泡酒--不管用。格利克里婭·阿尼西莫夫娜--求上帝保佑她老人家身體健康--給我一根從阿索斯聖山帶回的細線,讓我紮在胳臂上,還要我用牛奶漱口。我呢,老實說吧,線倒是紮上了,至於牛奶,我沒有照辦:我敬畏上帝,正是齋戒期呀……”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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①俄俗:牛奶屬葷食。

“迷信!……”醫士稍作停頓後又說:“牙得拔掉,葉菲姆·米海伊奇!”

“您比我清楚,謝爾蓋·庫茲米奇。您上過學堂,所以對這種事很內行,知道該怎麼辦:是拔了呢,還是上點藥水,或是用點別的什麼……所以才把您擺在這裏,恩人哪,求上帝保佑您身體健康,好讓我們爲您,親爹哪,日日夜夜禱告……直到躺進墳墓……”

“不值一提……”醫士謙虛起來,他走到立櫃前,開始翻尋拔牙器具,“外科手術--不值一提……這裏全靠熟練,手有勁……這不費吹灰之力……前不久,地主亞歷山大·伊凡內奇·葉吉佩茨基來到醫院,就像您現在這樣……也是牙痛……這人很有學問,什麼事都要問長問短,弄個明白:怎麼回事,爲什麼。他跟我握手,稱我的名字和父名②……他在彼得堡住了七年,跟所有的教授都混熟了……我跟他待了很久……他以耶穌上帝的名義央求我:‘您給我拔了它,謝爾蓋·庫茲米奇!’那有什麼不行的?可以拔。不過,這裏需要懂行,不懂就不行……牙齒有各種各樣的。有的用夾鉗拔,有的用專用牙鉗,有的用螺旋鉗③……這要因人而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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②表示尊敬。

③一種舊時拔牙器具。

醫士拿起專用牙鉗,疑惑地看了它一分鐘,之後把它放下,拿起一把夾鉗。

“好吧,先生,把嘴張大些……”他拿着夾鉗走到誦經士跟前說,“我這就來把它……那個……這不費吹灰之力……只要扎破牙牀 ……順着垂直軸心往外拽……這就成了……”他扎破牙牀 ,“這就成了……”

“您是我們的救命恩人……我們這些蠢人啥也不懂,是天主讓你們的腦子開了竅……”

“既然你的嘴張着,就別發什麼議論啦……這牙容易拔,可是弄不好牙根常常拔不出來……這一顆--不費吹灰之力……”他把夾鉗放上去,“等一等,別拉扯……坐好,別動……一眨眼的工夫……(用力拽)……關鍵是,要往深裏拔(使勁拽)……別把牙根弄斷了……”

“我們的天父呀……聖母娘娘呀……哎喲喲……”

“不對頭……不對頭……怎麼拔?你別用手亂抓!把手放下!”他使勁拔,“馬上就好……快了,快了……事情麼,要知道並不簡單……”

“天父呀……爹孃呀……”他一聲尖叫,“天使呀!哎喲喲……你倒是拔呀,拔呀,你怎麼拖拖拉拉拔五年呢?”

“這事麼,要知道……屬外科手術……一下子完不了……快了,快了……”

奉米格拉索夫痛得把雙膝擡到胳膊時,十個指頭亂抓亂動,瞪大眼睛,上氣不接下氣……那張紫紅的臉上冒出了汗,眼睛裏涌出淚水,庫里亞京站在誦經士面前累得直喘,跺着腳,用力拔……最折磨人的半分鐘過去了--夾住牙齒的鉗子脫落了。誦經士跳起來,用手指伸進嘴裏。他摸到嘴裏那顆齲齒還在老地方。

“瞧你拽的!”他用哭笑不得的腔調說,“把你拽到陰間纔好!太感謝啦!既然沒有本事,就別來拔牙!痛得我眼前發黑……”

“那你爲什麼用手抓我?”醫士也生氣了,“我在拔牙,你呢,老來碰我的手,還說了無數蠢話……混帳!”

“你才混帳!”

“你以爲,鄉巴佬,牙齒是好拔的?你來試試!這可比不得爬到鐘樓上撞撞鐘!(戲弄他)‘沒有本事,沒有本事!’你說,你怎麼教訓起人來了!真有你的……我給葉吉佩茨基老爺,也就是亞歷山大·伊凡內奇拔過牙,那一位什麼事也沒有,一句話也沒說……人家比你高貴,也不用手亂抓……坐下!我跟你說:坐下!”

“我痛得暈頭轉向了……你讓我喘口氣……哎喲!”他坐下,又說,“就是別太久了,用力拔吧。你別拽,用力拔……一下子就拔出來!”

“居然開導起行家來了!天哪,這麼一個無知無識的粗人!跟這種人生活在一起……你都要發瘋!張開嘴!”他放進夾鉗,“外科手術,老兄,可不是鬧着玩的……這比不得在唱詩班裏唱唱詩……”他用力拽,“別發抖……看來,這牙老了,牙根很深……”他仗勁拽,“別動……這就對了,這就對了……別動……好,好……”響起斷裂聲,“我早知會這樣!”

奉米格拉索夫呆呆地坐了片刻,似乎失去了知覺。他昏迷了……他的眼睛茫然望着空間,慘白的臉上滿是汗水。

“我要是用專用牙鉗就好了……”醫士嘟噥着,“真沒有料到!”

誦經士清醒過來,立即把手指塞進嘴裏,在病牙的地方有兩個冒尖的碎茬。

“惡,惡鬼!……”他破口大罵,“讓你們這些希律①待在這裏,是要我們的命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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①希律(赫羅德)一世,公元前四十年爲猶太國王,多疑、貪權,凡被他認爲敵手的人均被危害。在基督神話中說他獲悉耶穌降世,便“大殺嬰兒”。

“你再罵人……”醫士嘟噥着,把夾鉗放回立櫃,“無知無識的粗人……你在神學校裏鞭子挨少了……葉吉佩茨基老爺,也就是亞歷山大·伊凡內奇,他在彼得堡住了七年……多有學問……他的一件外衣就值一百盧布……可是人家不罵人……你有什麼了不起?不要緊,就死不了!”

誦經士拿起桌上的聖餅,一年捂着臉頰,只好回家去了……

一八八四年八月十一日

三、《小人物》

“尊敬的閣下,父親,恩人!”文官涅維拉濟莫夫在起草一封賀信,“祝您在這個復活節①及未來的歲月中身體健康、吉祥如意,並祝闔府安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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①猶太教和基督教春天的節日,此節同基督復活的神話有關。

燈裏的煤油快要燒乾,冒着黑煙,發出焦臭味。桌子上,在涅維拉濟莫夫寫字的那隻手旁邊,一隻迷途的蟑螂在慌張地跑來跑去。同值班室相隔兩個房間,看門人巴拉蒙已經第三遍擦他那雙節日才穿的皮靴。他擦得很起勁,所有的房間裏都能聽到他的呻唾沫聲和上過鞋油的刷子的沙沙聲。

“還得給他,那個混蛋,再寫點什麼呢?”涅維拉濟莫夫這樣思忖着,擡眼望着燻黑的天花板。

在天花板上他看到一個發黑的圓圈,那是燈罩的陰影。下面是落滿灰塵的牆檐,再下面便是牆壁--早先刷成深褐色。這值班室讓他感到像沙漠般荒涼,他不僅可憐起自己來,也可憐起那隻蟑螂了……

“我值完班還能離開這裏,可它卻要一輩子在這裏值班,”他伸着懶腰想道,“苦悶啊!要不我也去刷刷皮靴?”

涅維拉濟莫夫又伸了個懶腰,這才懶洋洋地朝傳達室踱去。巴拉蒙已經不擦皮靴了……他一手拿着刷子,一手畫着十字,站在通風小窗前聽着……

“打鐘了,先生!”他對涅維拉濟莫夫小聲說,睜大一雙呆滯的眼睛望着他,“已經打鐘了,您聽。”

涅維拉濟莫夫把耳朵湊到小窗口,也傾聽起來。復活節的鐘聲隨同春天的清新空氣,一齊從窗口涌進室內[]。各處的教堂鐘聲齊嗚,大街上來來往往的馬車轆轆作響,在這片亂哄哄的聲音中,只有最近的教堂那活躍而高昂的鐘聲清晰可聞,不知準還發出一陣刺耳的大笑。

“人真多啊!”涅維拉齊莫夫看了看下面的街道,嘆口氣說。在那些亮着的街燈下面不時閃過一個個人影。“大家都跑去做晨禱了……我們東正教的復活節一般在俄歷三月二十二日--四月二十五日之間。的人現在恐怕喝足了酒,在城裏閒逛哩。有多少笑聲和談話聲!只有我倒黴透了,在這種日子還得在這裏坐着。而且每年都是如此!”

“誰叫您拿人家的錢呢?要知道今天不該您值班,是扎斯杜波夫僱您當替身。別人都去玩樂了,您卻在這裏替人值班……這是貪財啊!”

“見鬼,這怎麼叫貪財呢?沒有什麼財可貪的:統共才兩個盧布,外加一條領帶……是貧窮,而不是貪財!可是眼下,你知道,要是能跟大夥兒一道去做晨禱,然後開齋,那該多好啊……喝上那麼幾杯,吃點冷葷菜,然後躺下睡他一覺……或者你往桌旁一坐,桌上擺着受過聖禮的庫利契①,茶炊在噝噝地響,身邊還有那麼一個迷人的小妖精②……你喝上一小杯,摸摸她的小下巴,那東西還真撩人心魄……這時你會感到自己是個人……唉……我這一輩子算完了!你瞧,有個騙子坐着四輪馬車招搖過市了,可你卻不得不待在這裏,再就是想想心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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①一種專爲復活節烤制的圓柱形大甜麪包皮。

②原文爲法文。

“各人有各人的造化,伊凡·達尼雷奇。上帝保佑,您也會升官晉級,日後坐上四輪馬車的。”

“我?嘿,不行,夥計,你開玩笑。即使拼了命,我這九品文官也上不去了……我沒有受過教育。”

“我們的將軍也沒有受過教育,可是……”

“嘿,我們的將軍,他在做將軍之前,早偷盜了十萬公款。他那副派頭,夥計,我可比不上……憑我這副模樣也不會有什麼出息!連姓也糟透了:涅維拉濟莫夫③!總而言之,夥計,這種處境是沒有出路的。你願意,就活下去;你不願意--那就去上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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③在俄語中,這個姓與“襯褲”的發音相近。

涅維拉濟莫夫離開通風小窗,苦惱地在各個房間裏轉來轉去。鐘聲變得越來越響……已經不必站在窗口就能聽到它了。可是,鐘聲越是清晰,馬車的轆轆聲越是響亮,這深褐色的四壁和煙燻的牆檐就顯得越發陰暗,煤油燈的黑煙就冒得越濃。

“莫非從值班室溜走?”涅維拉濟莫夫想道。

不過,這種逃跑不會有什麼好結果……即便離開了公署,在城裏閒逛一陣,涅維拉濟莫夫總還得回到自己的住所,而他的住所比值班室更陰暗、更糟糕……就算復活節這一天他過得很好,很舒服,可是往後又怎樣呢?依舊是陰暗的四壁,依舊要受僱於人代人值班,依舊要寫這種賀信……

涅維拉濟莫夫在值班室中央站定,開始沉思。

他渴望過上一種新的美好的生活,這種渴望弄得他滿心痛苦,難以忍受。他熱切地想突然出現在大街上,匯入熱鬧的人羣中,參加節日的慶典--爲此才鐘聲齊嗚,馬車轟響。他想望重溫 兒時的感受:閤家團 聚,親人們喜氣洋洋的臉,白桌布,室內亮堂而溫 暖……他想起了剛纔一位太太乘坐的囚輪馬車,想起了庶務官穿了就神氣活現的那件大衣,想起了祕書佩在胸前的金錶鏈……他想起了暖和的牀 鋪,斯坦尼斯拉夫勳章,新皮靴,袖子沒有磨破的文官制服 ……他之所以想起這些,是因爲所有這些東西他都沒有……

“莫非去偷?”他又想道,“就算偷東西不難,可是要藏好卻不容易……據說,一些人帶着贓物都逃往美洲,不過鬼知道這個美洲在什麼地方!看來要能偷會盜,還得受過教育哩。”

鐘聲停了。此刻只能聽到遠處的馬車聲和巴拉蒙的咳嗽聲,可是涅維拉齊莫夫的滿腔愁苦和憤恨,卻變得越來越強烈,越來越難以忍受。公署裏的掛鐘打過十二點半。

“寫告密信呢,普羅什金一次告密,日後就步步高昇……”

涅維拉濟莫夫坐在自己桌前,陷入沉思。燈裏的煤油已經燒乾,冒着濃煙,眼看就要熄滅。迷途的蟑螂還在桌上爬來爬去,找不到安身之處……

“告密倒可以,可是這告密信該怎麼寫?要寫得模棱兩可,還得耍點花招,像普羅什金那樣……我怎麼行!這種東西一寫,日後我定會受到申斥,我這個笨蛋只能見鬼去!”

於是涅維拉濟莫夫開始絞盡腦汁,琢磨着擺脫困境的種種辦法,目光始終落在他起草的那封賀信上。這信是寫給一個他十分憎恨又怕懼的人的,十年來,他一直向這個人請求把他從十六盧布的職位提升到十八盧布的職位上……

“啊……你還在這裏跑,鬼東西!”他憤恨地一巴掌拍在那隻不幸讓他看到的蟑螂身上,“真討厭!”

蟑螂仰面躺在那裏,拼命蹬着細腿……涅維拉濟莫夫捏住它的一條腿,把它扔進玻璃燈罩裏,燈罩裏突然起火,發出劈劈啪啪的響

涅維拉濟莫夫這才感到略爲輕鬆些。

一八八五年三月二十三日

四、《演說家》

一天早上,八等文官基里爾·伊凡諾維奇·瓦維洛諾夫下葬。他死於俄國廣爲流行的兩種疾病:老婆太兇和酒精中毒。在送殯行列離開教堂前往墓地的時候,死者的一名同事,有位姓波普拉夫斯基的人,坐上出租馬車,去找他的朋友格里戈裏·彼得羅維奇·扎波伊金--此人雖說年輕,但已相當有名氣了。這個扎波伊金,誠如許多讀者知道的那樣,具有一種罕見的才能,他擅長在婚禮上,葬禮上,各種各樣的週年紀念會上發表即席演說。他任何時候都能開講:半睡不醒也行,餓着肚子也行,爛醉如泥也行,發着高燒也行。他的演說,好似排水管裏的水,流暢、平穩、源源不斷。在他演說家的字典裏,那些熱情似火的詞彙,遠比隨便哪家小飯館裏的蟑螂要多。他總是講得娓娓動聽,長而又長,所以有的時候,特別是在商人家的喜慶上,爲了讓他閉嘴,不得不求助於警察的干預。

“我呀,朋友,找你來了!”波普拉夫斯基正碰到他在家,開始說,“你快穿上衣服,跟我走。我們有個同事死了,這會兒正打發他去另一個世界,所以,朋友,在告別之際總得扯些廢話……全部希望寄託在你身上了。要是死個把小人物,我們也不會來麻煩你,可要知道這人是祕書……某種意義上說,是辦公廳的臺柱子。給這麼一個大人物舉行葬禮,沒人致辭是不行的。”

“啊,祕書!”扎波伊金打了個哈欠,“是那個酒鬼吧?”

“沒錯,就是那個酒鬼。這回有煎餅招待,還有各色冷盤……你還會領到一筆車馬費。走吧,親愛的!到了那邊的墓地上,你就天花亂墜地吹他一通,講得比西塞羅①還西塞羅,到時我們就千恩萬謝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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①西塞羅(前一0六一前四三),古羅馬演說家,政治家。

扎波伊金欣然同意。他把頭髮弄亂,裝出一臉的悲傷,跟波普拉夫斯基一起走到了街上。

“我知道你們那個祕書,”他說着坐上出租馬車,“詭計多端,老奸巨滑,但願他昇天,這種人可少見。”

“得了,格利沙①,罵死人可不妥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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①格里戈裏的小名。

“那當然。對死者要麼三減(緘)其口,要麼大唱讚歌。②不過他畢竟是個騙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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②原文爲拉丁文,但他說錯了。

兩位朋友趕上了送殯的行列,就跟在後面。靈樞擡得很慢,所以在到達墓地之前,他們居然來得及三次拐進小酒館,爲超度亡靈喝上一小杯。

在墓地上做了安魂祈禱。死者的丈母孃、妻子和小姨子遵照古老的習 俗痛哭一陣。當棺木放進墓穴時,他的妻子甚至叫道:“把我也放在他身邊吧!”不過她沒有隨丈夫跳下去,多半是想起了撫卹金。等大家安靜下來,扎波伊金朝前跨出一步,向衆人掃了一眼,開口了:

“能相信我們的眼睛和聽覺嗎?這棺木,這些熱淚漣漣的臉,這些呻吟和哭號,豈不是一場噩夢?唉,這不是夢,視覺也沒有欺騙我們!眼前躺着的這個人,不久前我們還看到他是如此精力充沛,像個年輕人似的如此活潑而純潔,這個人不久前還在我們眼前辛勤工作,像一隻不知疲倦的蜜蜂,把自己釀的蜜送進國家福利這一總的蜂房裏,這個人,他……就是這樣一個人如今已變成一堆骸骨,化作物質的幻影。冷酷無情的死神把它那僵硬的手按到他身上的時候,儘管他已到了駝背的年齡,但他卻依然充滿了青春活力和光輝燦爛的希望。不可彌補的損失啊!現在有誰能爲我們取代他呢?好的文官我們這裏有很多,然而普羅科菲·奧西佩奇卻是絕無僅有的!他直到靈魂深處都忠於他神聖的職責,他不吝惜自己的精力,通宵達旦地工作,他無私,不收受賄賂……他嫉惡如仇,那些想方設法損害公共利益妄圖收買他的人,那些利用種種誘人的生活福利來拉攏他,讓他背棄自己職責的人,統統遭到他的鄙視!是的,我們還看到,普羅科菲·奧西佩奇把他爲數不多的薪水散發給他窮困的同事們,現在你們也親耳聽到了靠他接濟的那些孤兒寡母的哭喪。由於他忠於職守,一心行善,他不知道生活的種種樂趣,甚至拒絕享受家庭生活的幸福。你們都知道,他至死都是一個單身漢!現在有誰能爲我們取代他這樣的同事呢?就在此刻我也能看到他那張颳得乾乾淨淨的、深受感動的臉,它對我們總是掛着善意的微笑;就在此刻我也能聽到他那柔和的、親切友好的聲音。願你的骸骨安寧,普羅科菲·奧西佩奇!安息吧,誠實而高尚的勞動者!”

扎波伊金繼續說下去,可是聽衆卻開始交 頭接耳。他的演說也還讓人滿意,也博得了幾滴眼淚,但是其中許多話令人生疑。首先,大家弄不明白,爲什麼演說家稱死者爲普羅科菲·奧西波維奇①,死者明明叫基里爾·伊凡諾維奇呀。其次,大家都知道,死者生前一輩子都同他的合法妻子吵架,因此他算不得單身漢。最後,他留着紅褐色的大胡 子,打生下來就沒有刮過臉,固而不明白,爲什麼演說家說他的臉向來颳得乾乾淨淨的。聽衆都莫名其妙,面面相覷,聳着肩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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①上文的奧西佩奇爲奧西彼維奇的簡稱形式。

“普羅科菲·奧西佩奇!”演說家眼睛望着墓穴,熱情洋溢地繼續道,“你的臉不算漂亮,甚至可以說相當難看,你總是愁眉苦臉,神色嚴厲,可是我們大家都知道,正是在這樣一個有目共睹的軀殼裏,跳動着一顆正直而善良的心!”

不久,聽衆開始發現,就連演說家本人也發生了某種奇怪的變化,他定睛瞧着一個地方,不安地扭動身子,自己也聳起肩膀來了。突然他打住了,吃驚得張大了嘴巴,轉身對着波普拉夫斯基。

“你聽我說,他活着呢!”他驚恐萬狀地瞧着那邊說。

“誰活着?”

“普羅科菲·奧西佩奇呀!瞧他站在墓碑旁邊呢!”

“他本來就沒有死!死的叫基里爾·伊凡內奇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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②伊凡內奇爲伊凡諾維奇的簡稱形式。

“可是你剛纔親口說的,你們的祕書死了!”

“基里爾·伊凡內奇是祕書呀。你這怪人,都搞亂了!普羅科菲·奧西佩奇,這沒錯,是我們的前任祕書,但他兩年前就調到第二科當科長了。”

“咳,鬼才搞得清你們的事!”

“你怎麼停住了?接着講,不講可不妙!”

扎波伊金又轉身對着墓穴,憑他三寸不爛之舌繼續致中斷了的悼詞。墓碑旁果真站着普羅科菲·奧西佩奇。一個臉面颳得乾乾淨淨的年老文官。他瞪着演說家,氣呼呼地皺着眉頭。

“你這是何苦呢!”行完葬禮後,一些文官跟扎波伊金一道返回時說,“把個活人給埋葬了。”

“不好呀,年輕人!”普羅科菲·奧西佩奇埋怨道,“您的那些話說死人也許合適,可是用來說活人,這簡直是諷刺挖苦,先生!天哪,您都說了些什麼話?什麼無私呀,不被收買呀,不受賄賂呀!這些話用來說活人只能是侮辱人格,先生!再說誰也沒有請您,閣下,來宣揚我的臉面。什麼不漂亮呀,什麼難看呀,就算是這樣,又有什麼必要拿它來當衆展覽呢?氣死人了,先生!”

一八八六年十一月二十九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