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史鐵生作品精選在線閱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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史鐵生作品精選在線閱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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導語:史鐵生絕對是新時期中國最優秀的作家之一,他不是通過作品傳達思想,而是引導讀者自己探索生命的意義這裏本站的小編爲大家整理了五篇史鐵生作品精選在線閱讀,希望你們喜歡

史鐵生作品精選在線閱讀

1、《午餐半小時》

“軋軋軋”的縫紉機聲驟然全停,世界輕鬆了下來。暖洋洋的太陽從稀里歪斜的小窗戶裏照進來,光柱中飄着無數飛塵。人們紛紛伸懶腰、打呵欠,互相瞧瞧,張張蒼老而呆板的面孔都象是融化了,從眼窩和嘴角現出淡淡的笑來。半小時午餐時間到了,喘口氣的時間到了,盡情笑罵一陣子的時間也就到了——這是照例的規矩,就象是西方的愚人節。

最幸福的人就在於他們有一種天賦——自行其樂。“什麼叫福分?你他媽覺着是福分,那就是福分,喊!”這理論是熨活兒的白老頭嚼着饅頭夾臭豆腐時發明的。至於是誰熱情傳播的卻搞不清,反正所有的人都信服。也許這理論與阿q的精神勝利法相近,可總共這八個半人(有一個雙腿癱瘓的小夥子只能算半個人)誰也不知道阿q是什麼,倒是有人知道魯迅。爲了他是否也住在中南海,大夥昨天剛剛探討過,儘管那個癱瘓小夥子表示了不同意見,但最後大夥還是同意了白老頭的見解:那麼有名的人、還用說?喊!

搪瓷缸子響了一兩陣,這間低矮的老屋裏瀰漫着濃厚的韭菜館味兒。“擱了幾毛錢肉?”“肉?哼,舌頭肉!”於是世界又是那麼安靜了。別忙,逗悶子的合適話題眼下還沒找到。

後窗戶外傳來汽車急剎車的聲音,人們一齊停止了咀嚼,支棱起耳朵。“活膩啦!”準是什麼也沒軋着;又一陣發動機的隆隆聲,汽車開遠了。序幕也就拉開了。

“昨天下班,”眯縫着兩隻小圓眼睛的夏大媽向前探了一下脖子,急忙把嘴裏的一塊烙餅嚥下去,“昨天下班,”她又趕緊喝了口水,作了一次深呼吸,“昨天下班,差點沒把我嚇死,走着走着,脊樑後頭就是這麼一響。”

“媽呀!怎沒把你噎死呢!”坐在對面的“小腳兒”掰了一塊菜包子扔進嘴裏,“就這點屁事,我還當你撿了個金剛鑽呢。”她撇一下嘴,轉過臉去,右腿搭在左腿上,四五寸長的纏足得意地擺動幾下。

癱瘓的小夥子邊吃邊扒拉着算盤:“夏大媽,您這月半天事假半天病假,扣你九毛二。”

“我回頭一看,”夏大媽接茬說:“衚衕這麼窄,汽車這麼寬,我可往哪躲?我這個跑呀……要是你那兩隻寶貝腳,非給汽車打眼兒,沒治兒。”她瞅空報復了“小腳兒”一句。“趕我跑到衚衕口,汽車纔開過去。幾個小學生說是‘紅旗’;光聽人說紅旗車,可咱壓根兒也不知道什麼樣的算紅旗車,你說……”她在腿上拍了一巴掌,似乎頗爲沒能把紅旗車看個仔細而遺憾。

衆人聽到“紅旗”都肅然得沒有了笑聲,只有白老頭不以爲然地“喊!”了一聲說道:“你可真算白活。紅旗車?個兒大!漂亮!窗戶上的玻璃槍子兒打不透,德國造兒,全那樣!”他的目光一和癱小夥子的目光相遇了,於是又補充道:“眼下中國也試驗成功了,坐那車的全是中央的名人,早年馬連良……”聽見癱小夥偷偷地笑,白老頭含糊了。

然而“小腳兒”卻獨自吃吃地笑了起來,衆人越是罵她“瘋老婆子”,她越是笑得前仰後合了。

“叫車,叫車!這兒瘋了一個!”白老頭一本正經地朝門口跑去。“今兒早晨一來,我就看她屁股不象屁股,臉不象臉的了……”

“白大爺,一天事假,兩半天兒病假,扣您一塊八毛五。”癱小夥兒又算清了一筆帳。

“扣吧扣吧,省得錢多賊惦記。”白老頭在門旮旯蹲下來,慷慨地說,眼睛卻仍舊看着“小腳兒”,一臉得意而狡猾的笑。

“小腳兒”終於止住了笑,卻打起嗝逆來:“呃!剛纔這老東西說我,”她戳了夏大媽一指頭,“呃!我非給汽車打眼不可,呃!我要是給紅旗車打了眼兒,可他媽算我造化了,呃!消消停停一躺,來倆勤務兵侍候我,吃香的喝辣的,呃!”

“您還抽點什麼不?”白老頭眯縫起眼睛湊過來,臉上又換了一副恭維的神情。

“咯!那是!”小腳兒“斜掃了白老頭一眼,板起面孔。”白老頭子——哼!到那咱我還未準用你呢;白老頭子!買兩條中華過濾嘴兒去。““喳!”白老頭應道,隨即抓起“小腳兒”的手,認真地號起脈來。“您是醒着呢嗎?”他又說。

“小腳兒”搡了他一把:“怎麼着?他撞了我!”瞧她的意思,彷彿“造化”絕不是什麼難事。

“就衝您這把糟骨頭?還消消停停一躺呢?是消消停停一躺——在太平間,要不火葬場。”白老頭撅斷一根火柴,不緊不慢地剔着一嘴黃牙。

“小腳兒”圓睜着眼睛沒了詞兒,事情真有點窩囊了。“我死了有我兒子呢!”她忽又來了精神。

“兒子死了還有孫子,子子孫孫是沒有窮盡的,這山挖一點就會少了點,有什麼挖不完呢?三七二十一,三下五除二……”癱小夥子唸經一樣地自言自語,頭不擡,眼不斜,清理着帳目,咬着半拉火燒。

“你兒子怎麼着?”有人感興趣地問。

“他得給我兒子找房結婚!我兒子三十二了,對象二十九了,着哇!”“小腳兒”眼睛都亮多了,雖說菜包子滾到了地上,“這回算抄上了!房管所那破房咱還是看不上了,得他媽給我一個單元,有廚房有廁所的。我兒子兒媳婦住一間,我自個兒住一間……”

白老頭捅捅她:“我提個醒兒——你可早讓車撞死了。不要緊!那間房我替你住着,將來還能給你看看孫子什麼的。”他又聳聳鼻子,大約流些眼淚也容易,“你就算積了陰德,下輩子準託生只好東西。”

有人剛要笑,可是話又被另一個老太太接了過去。說是老太太,其實也並不怎麼老,不過是拔了滿口的牙一直沒鑲上,外加有點哮喘。嗓子裏的“小哨兒”一響,她說道:“不知怎的!讓汽車撞着也分個命好命歹。我們老頭子地震那年讓車撞折了腿,是農村的手扶拖拉機撞的,你訛誰去?開車的窮得叮噹響,怪可憐的……可我們老家有個傻丫頭去年讓一輛‘上海’撞死了,怎麼着?一千塊錢!一千哪!纔是輛‘上海’……”

衆人的眉毛都皺成八字,嘴張得唯恐不圓。這兒再沒什麼開玩笑的意思了,每個人都放慢了咀嚼的頻率,似乎盤算着什麼。一時老屋裏頗有些寂寞,就連白老頭臉上也沒有了狡猾的笑紋。

“羅嬸兒病假三天,扣您兩塊七毛七。”唯癱小夥子例外。

“要是我,”被稱作羅嬸兒的說,“我就不要那一千塊錢,多少錢也有花完的時候,我讓他們給我找個正式工作,或者給坐‘紅旗’的他們家當保姆就行。我們有個老街坊,不知哪輩子積了德,在一個大幹部家當保姆,人家順手給你點什麼破的舊的,用不着的,吃不了的,就他媽夠你一發。當然,給我分個正式工作也行……”

衆人眉間的豎紋一齊消失,可以算茅塞頓開。

“要不還得說是現在好?”專管釘釦子的盧奶奶從老花鏡上頭挑着一隻眼(對了,她只有一隻眼)看着大夥,也有了感觸,“早年我們老頭子給個開藥鋪的掌櫃的拉包月車,十冬臘月我抱着我們大閨女去找他,他從廚子那兒給大閨女拿了塊年糕,還不捱了頓罵?有錢的吃什麼?吃……”她伸開兩手的拇指和食指,似乎中間是偌大的一個碗或者盤,“吃、吃”了半天,終於也沒“吃”出什麼來。花鏡後面的一隻眼眨了又眨,“你瞧,頭兩天我們老頭子還唸叨着……噢,吃綠毛烏龜,還讓海軍撈了活對蝦,空軍給運……”

“那是林彪J您弄混了。”癱小夥子雙手捧腮,似笑非笑地說。

“喊!”白老頭咧着嘴站起來,就地轉了個圈又在凳子上坐下,“你可跟着瞎摻和呀?林彪又成藥鋪掌櫃的了吧,你又吃了林彪的年糕了吧,老了老了弄個歷史問題你可怎麼跟兒女交代!”鬨笑聲中,盧奶奶慢慢合攏伸開的手指,滿臉羞愧地笑了一會兒,不言語了。

人們重又回到原來的話題上。

“要是我,說什麼也得讓他們把我們他爸調回北京來,支援三線時說是三年就回來,這可倒好,我們‘小援子’今年都十三了。”牆角處有人嘆了口氣。

火爐前有人點了支菸:“甭提了,要是我,能求他們幫着把我兒子從雲南轉回來就行了。”

“還得給分個正式工作!”柱子後頭吐出了一口痰,“我們二小子從內蒙回來兩年多了,一直分配不出去。要是紅旗車開到廠門口,下道命令?廠長也得屁顛屁顛的!可惜……”

“唉!也甭貪心不足,能給咱老姐們兒長几塊工資就行啊……”

低矮的老屋裏又一次沉默了,說是水足飯飽後的發呆,顯然不準確,因爲一雙雙眼睛都閃着一種奇異的光——嚮往的光?欣喜的光?還是如願以償的光?說不好。總之,是這間東倒西歪的小車間裏罕見的光,是這些年過半百的眼睛裏少有的光。人們象一尊尊石像,直勾勾地望着一個固定的地方。有的在摳腮邊的痣,有的在掀鼻孔裏的毛,有的從鼻孔裏摳出些東西來在手指間探着……好像都在諦聽着什麼福音。

“冰——棍兒!”深秋的風送進來一聲悠長的呼喚,竟把人們從那忘我的境界中喚醒過來。

“唉,我可不想讓汽車撞死。”不知是誰最先恍然大悟了。小巷深處響起一陣開心的笑。夾雜着庸俗的污言穢語。

“軋軋軋”的縫紉機聲響了,世界又緊張起來。

一九七九年

2、《悼路遙》

我當年插隊的地方,延川,是路遙的故鄉。

我下鄉,他回鄉,都是知識青年,那時我在村裏喂牛,難得到處去走,無緣見到他,我的一些同學見過他,驚訝且歎服地說那可真正是個才子,說他的詩、文都作得好,說他而且年輕,有思想有抱負,說他未來不可限量,後來我在《山花》上見他的作品,暗自讚歎,那時我既未做文學夢,也未及去想未來,渾渾噩噩,但我從小喜歡詩、文,便十分地羨慕他,十分的羨慕很可能就接近着嫉妒。

第一次見到他,是在北京,其時我已經坐上了輪椅,路遙到北京來,和幾個朋友一起來看我,坐上輪椅我纔開始做文學夢,最初也是寫詩,第一首成形的詩也是模仿了信天游的形式,自己感覺寫得很不像話,沒敢拿給路遙看。那天我們東聊西扯,路遙不善言談,大部分時間裏默默地坐着和默默地微笑,那默默之中,想必他的思緒並不停止,就像陝北的黃牛,停住步伐的時候便去默默地咀嚼,咀嚼人生。此後不久,他的名作《人生》便問世,從那小說中我又聽見陝北,看見延安。

第二次見到他是在西安,在省作協的院子裏,那是1984年,我在朋友們的幫助下回陝北看看,路過西安,在省作協的招待所住了幾天,見到路遙,見到他的背有些駝,鬢髮也有些白,並且一支接一支抽菸,聽說他正在寫長篇,寢食不顧,沒日沒夜地幹,我提醒他注意身體,他默默地微笑,我再說,他還是默默地微笑,我知道我的話沒用,他肯定以默默的微笑抵擋了很多人的勸告了,那默默的微笑,料必是說,命何足惜?不苦其短,苦其不能輝煌。我至今不能判斷其對錯,唯再次相信“性格即命運”。然後我們到陝北去了,在路遙、曹谷溪、省作協領導李若冰和司機小李的幫助下,我們的那次陝北之行非常順利,快樂。

第三次見到他,是在電視上,“正大綜藝”節目裏。主持人介紹那是路遙,我沒理會,以爲是另一個路遙,主持人說這是《平凡的世界》的作者,我定睛細看,心重重地一沉,他竟是如此的蒼老了,若非依舊默默地微笑,我實在是認不出他了,此前我已聽說他患了肝病,而且很重,而且仍不在意,而且一如既往筆耕不輟奮爭不已。但我怎麼也沒料到,此後不足一年,他會忽然離開這個平凡的世界。

他不是才42歲麼?我們不是還在等待他在今後的42年裏寫出更好的作品來麼?如今已是“人生九十古來稀”的時代,怎麼會只給他42年的生命呢?這事讓人難以接受,這不是哭的問題。這事,沉重得不能夠哭了。

有一年王安憶去了陝北。回來對我說:“陝北真是荒涼呀,簡直不能想象怎麼在那兒生活。”王安憶說:“可是路遙說,他今生今世是離不了那塊地方的,路遙說,他走在山山川川溝溝峁峁之間,忽然看見一樹盛開的桃花、杏花,就會淚流滿面,確實心就要碎了。”我稍稍能夠理解路遙,理解他的心是怎樣碎的,我說稍稍理解他,是因爲我畢竟只在那兒住了3年,而他的42年其實都沒有離開那兒,我們從他的作品裏理解他的心,他在用他的心寫他的作品,可惜還有很多好作品沒有出世,隨着他的心,碎了。

這仍然不止是一個哭的問題,他在這個平凡的世界上倒下去,留下了不平凡的聲音,這聲音流傳得比42年要長久得多了,就像那塊黃土地的長久,像年年都要開放的山澗的那一樹繁花。

3、《複雜的必要》

母親去世十年後的那個清明節,我和父親和妹妹去尋過她的墳。

母親去得突然,且在中年。那時我坐在輪椅上正惶然不知要向哪兒去,妹妹還在讀小學。

父親獨自送母親下了葬。巨大的災難讓我們在十年中都不敢提起她,甚至把牆上她的照片也收起來,總看着她和總讓她看着我們,都受不了。

才知道越大的悲痛越是無言:沒有一句關於她的話是恰當的,沒有一個關於她的字不是恐怖的。

十年過去,悲痛才似輕了些,我們同時說起了要去看看母親的墳。

三個人也便同時明白,十年裏我們不提起她,但各自都在一天一天地想着她。

墳卻沒有了,或者從來就沒有過。母親辭世的那個年代,城市的普通百姓不可能有一座墳,只是火化了然後深葬,不留痕跡。

父親滿山跑着找,終於找到了他當年牢記下的一個標誌,說:離那標誌向東三十步左右,就是母親的骨灰深埋的地方。

但是向東不足二十步已見幾間新房,房前堆了石料,是一家制作墓碑的小工廠了,幾個工匠埋頭叮噹地雕鑿着碑石。

父親憋了臉,喘氣聲一下比一下粗重。妹妹推着我走近前去,把那兒看了很久。又是無言。

離開時我對他們倆說:也好,只當那兒是母親的紀念堂吧。

雖是這麼說,心裏卻空落得以至於疼。

我當然反對大造陰宅。但是,簡單到深埋且不留一絲痕跡,真也太殘酷。

一個你所深愛的人,一個飽經艱難的人,一個無比豐富的心魂……就這麼輕易地刪簡爲零了?

這感覺讓人沮喪至極,彷彿是說,生命的每一步原都是可以這樣刪除的。

紀念的習俗或方式可以多樣,但總是要有。

而且不能簡單,務要複雜些纔好。複雜不是繁冗和耗費,心魂所要的隆重,並非物質的鋪張可以奏效。

可以火葬,可以水葬,可以天葬,可以樹碑,也可爲死者種一棵樹,甚或只爲他珍藏一片樹葉或供奉一根枯草……任何方式都好,唯不可意味了簡單。任何方式都表明了複雜的必要。

因爲,那是心魂對心魂的珍重所要求的儀式,心魂不能容忍對心魂的簡化。

從而想到文學。文學,正是遵奉了這種複雜原則。

理論要走向簡單,文學卻要去接近複雜。

若要簡單,任何人生都是可以刪簡到只剩下吃喝屙撒睡的,任何小說也都可以刪簡到只剩下幾行梗概,任何歷史都可以刪簡到只留幾個符號式的偉人,任何壯舉和怯逃都可以刪簡成一份光榮加一份恥辱……但是這不行,你不可能滿足於像孩子那樣只盼結局,你要看過程,從複雜的過程看生命艱鉅的處境,以享隆重與壯美。

其實人間的事,更多的都是可以刪簡但不容刪簡的。

不信去想吧。比如足球,若單爲決個勝負,原是可以一上來就踢點球的,滿場奔跑倒爲了什麼呢?

4、《有關廟的回憶》

據說,過去北京城內的每一條衚衕都有廟,或大或小總有一座。這或許有誇張成分。但慢慢回想,我住過以及我熟悉的衚衕裏,確實都有廟或廟的遺蹟。

在我出生的那條衚衕裏,與我家院門斜對着,曾經就是一座小廟。我見到它時它已改作油坊,廟門、廟院尚無大變,惟走了僧人,常有馬車運來大包小包的花生、芝麻,院子裏終日磨聲隆隆,嗆人的油脂味經久不散。推磨的驢們輪換着在門前的空地上休息,打滾兒,大驚小怪地喊叫。

從那條衚衕一直往東的另一條衚衕中,有一座大些的廟,香火猶存。或者是庵,記不得名字了,只記得奶奶說過那裏面沒有男人。那是奶奶常領我去的地方,廟院很大,松柏森然。夏天的傍晚不管多麼燠熱難熬,一走進那廟院立刻就覺清涼,我和奶奶並排坐在廟堂的石階上,享受晚風和月光,看星星一個一個亮起來。僧尼們並不驅趕俗衆,更不收門票,見了我們惟頷首微笑,然後靜靜地不知走到哪裏去了,有如晚風掀動松柏的脂香似有若無。廟堂中常有法事,鐘鼓聲、鐃鈸聲、木魚聲,噌噌……,那音樂讓人心中猶豫。誦經聲如無字的伴歌,好像黑夜的愁嘆,好像被灼烤了一白天的土地終於得以舒展便油然地飄繚起霧靄。奶奶一動不動地靜聽,但鼓勵我去看看。我遲疑着走近門邊,只向門縫中望了一眼,立刻跑開;那一眼印象極爲深刻。現在想,大約任何聲、光線、形狀、姿態,乃至溫度和氣息,都在人的心底有着先天的響應,因而很多事可以不懂但能夠知道,說不清楚,卻永遠記住。那大約就是形式的力量,氣氛或者情緒,整體地襲來,它們大於言說,它們進入了言不可及之域,以至使一個五六歲的孩子本能地審視而不單是看見。我跑回奶奶身旁,出於本能我知道了那是別一種地方,或通向着另一種地方;比如說樹林中穿流的霧靄,全是遊魂。奶奶聽得入神,搖撼她她也不覺,她正從那音樂和誦唱中回想生命,眺望那另一種地方吧。我的年齡無可回想,無以眺望,另一種地方對一個初來的生命是嚴重的威脅。我鑽進奶奶的懷裏不敢看,不敢聽也不敢想,惟覺幽瞑之氣瀰漫,月光也似冷暗了。這個孩子生而怯懦,稟性愚頑,想必正是他要來這人間的緣由。

上小學的那一年,我們搬了家,原因是若干條街道聯合起來成立了人民公社,公社機關看中了我們原來住的那個院子以及相鄰的兩個院子,於是他們搬進來我們搬出去。我記得這件事進行得十分匆忙,上午一通知下午就搬,街道幹部打電話把各家的主要勞力都從單位裏叫回家,從中午一直搬到深夜。這事很讓我興奮,所有要搬走的孩子都很興奮,不用去上學了,很可能明天和後天也不用上學了,而且我們一齊搬走,搬走之後依然住在一起。我們跳上運傢俱的卡車奔赴新家,覺得正有一些動人的事情在發生,有些新鮮的東西正等着我們,可惜路程不遠,完全談不上什麼經歷新家就到了。不過微微的失望轉瞬即逝,我們衝進院子,在所有的屋子裏都風似的刮一遍,以主人的身份接管了它們。從未來的角度看,這院子遠不如我們原來的院子,但新鮮是主要的,新鮮與孩子天生有緣,新鮮在那樣的季節裏統統都被推崇,我們纔不管院子是否比原來的小或房子是否比原來的破,立刻在橫倒豎歪的傢俱中間捉迷藏,瘋跑瘋叫,把所有的房門都打開然後關上,把所有的電燈都關上然後打開,爬到樹上去然後跳下來,被忙亂的人羣撞倒然後自己爬起來,爲每一個新發現激動不已,然後看看其實也沒什麼……最後集體在某一個角落裏睡熟,睡得不醒人事,叫也叫不應。那時母親正在外地出差,來不及通知她,幾天後她回來時看見家已經變成了公社機關,她在那門前站了很久纔有人來向她解釋,大意是:不要緊放心吧,搬走的都是好同志,住在哪兒和不住在哪兒都一樣是革命需要。

新家所在之地叫“觀音寺衚衕”,顧名思義那兒有一座廟。那廟不能算小,但早已破敗,久失看管。廟門不翼而飛,院子裏枯藤老樹荒草藏人。側殿空空。正殿裏尚存幾尊泥像,彩飾斑駁,站立兩旁的護法天神怒目圓睜但已赤手空拳,兵器早不知被誰奪下扔在地上[]。我和幾個同齡的孩子就撿起那兵器,揮舞着,在大殿中跳上跳下殺進殺出,模仿俗世的戰爭,朝殘圮的泥胎劈砍,向草叢中衝鋒,披荊斬棘草葉橫飛,似有堂吉訶德之神采,然後給寂寞的老樹“施肥”,擦屁股紙貼在牆上……做盡褻瀆神靈的惡事然後鳥兒一樣在夕光中回家。很長一段時期那兒都是我們的樂園,放了學不回家先要到那兒去,那兒有發現不完的祕密,草叢中有死貓,老樹上有鳥窩,幽暗的殿頂上據說有蛇和黃鼬,但始終未得一見。有時是爲了一本小人書,租期緊,大家輪不過來,就一齊跑到那廟裏去看,一個人捧着大家圍在四周,大家都說看好了才翻頁。誰看得慢了,大家就罵他笨,其實都還識不得幾個字,主要是看畫,看畫自然也有笨與不笨之分。或者是爲了抄作業,有幾個笨主作業老是不會,就抄別人的,廟裏安全,老師和家長都看不見。佛嘛,心中無佛什麼事都敢幹。抄者蹶着屁股在菩薩眼皮底下緊抄,被抄者則乘機大肆炫耀其優越感,說一句“我的時間不多你要抄就快點兒”,然後故意放大輕鬆與快樂,去捉螞蚱、逮蜻蜓,大喊大叫地彈球兒、扇三角,急得抄者流汗,蹶起的屁股有節奏地顛,嘴裏唸唸有詞,不時扭起頭來喊一句:“等我會兒嘿!”其實誰也知道,沒法等。還有一回專門是爲了比賽膽兒大。“晚上誰敢到那廟裏去?”“這有什麼,嘁!”“有什麼?有鬼,你敢去嗎?”“廢話!我早都去過了。”“牛×!”“嘿,你要不信嘿……今兒晚上就去你敢不敢?”“去就去有什麼呀,嘁!”“行,誰不去誰孫子敢不敢?”“行,幾點?”“九點。”“就怕那會兒我媽不讓我出來。”“哎喲喂,不敢就說不敢!”“行,九點就九點!”那天晚上我們真的到那廟裏去了一回,有人拿了個手電筒,還有人帶了把水果刀好歹算一件武器。我們走進廟門時還是滿天星斗,不一會兒天卻陰下來,而且起了風。我們在側殿的臺階上蹲着,擠成一堆兒,不敢動也不敢大聲說話,荒草搖搖,老樹沙沙,月亮在雲中一跳一跳地走。有人說想回家去撒泡尿。有人說撒尿你就到那邊撒去唄。有人說別的倒也不怕,就怕是要下雨了。有人說下雨也不怕,就怕一下雨家裏人該着急了。有人說一下雨蛇先出來,然後指不定還有什麼呢。那個想撒尿的開始發抖,說不光想撒尿這會兒又想屙屎,可惜沒帶紙。這樣,大家漸漸地都有了便意,說憋屎憋尿是要生病的,有個人老是憋屎憋尿後來就變成了羅鍋兒。大家驚詫道:是嗎?那就不如都回家上廁所吧。

可是第二天,那個最先要上廁所的成了惟一要上廁所的,大家都埋怨他,說要不是他我們還會在那兒呆很久,說不定就能捉到蛇,甚至可能看看鬼。

5、《看電影》

我和八子一起去的那家影院,叫“交道口影院”。小時候,我家附近,方圓五、六裏內,只這一家影院。此生我看過的電影,多半是在那兒看的。

“上哪兒呀,您?”“交道口。”或者:“您這是幹嘛去?”“交道口。”在我家那一帶,這樣的問答已經足夠了,不單問者已經明白,聽見的人便都知道,被問者是去看電影的。所以,在我童年一度的印象裏,交道口和電影院是同義的。記得有一回在街上,一個人問我:“小孩兒,交道口怎麼走?”我指給他:“往前再往右,一座灰樓。”“灰樓?”那人不解。我說:“寫着呢,老遠就能看見--交道口影院。”那人笑了:“影院幹嘛?我去交道口!交道口,知道不?”這下輪到我發懵了。那人着急:“好吧好吧,交道口影院,怎麼走?”我再給他指一遍;心說這不結了,你知道還是我知道?但也就在這時,我忽然醒悟:那電影院是因地處交道口而得名。

八十年代末這家電影院拆了。這差不多能算一個時代的結束,從此我很少看電影了,一是票價忽然昂貴,二是有了錄象和光盤,動聽的說法是“家庭影院”。

但我還是懷念“交道口”,那是我的電影啓蒙地。我平生看過的第一部電影是《神祕的旅伴》,片名是後來母親告訴我的。我只記得一個漂亮的女人總在銀幕上顛簸,神色慌張,其身型時而非常之大,以至大出銀幕,時而又非常之小,小到看不清她的臉。此外就只是些破碎的光影,幾張晃動的、醜陋的臉。我仰頭看得勞累,大約是太近銀幕之故。散場時母親見我還睜着眼,抱起我,竟有驕傲的表情流露。回到家,她跟奶奶說:“這孩子會看電影了,一點兒都沒睡。”我卻深以爲憾:那兒也能睡嗎,怎不早說?奶奶問我:“都看見什麼了?”我轉而問母親:“有人要抓那女的?”母親大喜過望:“對呀!壞人要害小黎英。”我說:“小黎英長得真好看。”奶奶撫掌大笑道:“就怕這孩子長大了沒別的出息。”

通往交道口的路,永遠是一條快樂的路。那時的北京藍天白雲,細長的小街上一半是灰暗錯落的屋影,一半是安閒明澈的陽光。一票在手有如節日,幾個夥伴相約一路,可以玩彈球兒,可以玩“騎馬打仗”。還可在沿途的老牆和院門上用粉筆畫一條連續的波浪,碰上院門開着,便站到門旁的石墩上去,踮着腳尖讓那波浪越過門楣,務使其毫不間斷。倘若敞開的院門裏均無怒吼和隨後的追捕,這波浪便可一直能畫到影院的臺階上。

坐在臺階上,等候影院開門,錢多的更可以買一根冰棍驕傲地嘬。大家瞪着眼看他和他的冰棍,看那冰棍迅速地小下去,必有人忍無可忍,說:“喂,開咱一口。”開者嘬也,你就要給他嘬上一口。繼續又有人說了:“也開咱一口。”你當然還要給,快樂的日子裏做人不能太小氣。大家在燦爛的陽光下坐成一排,舒心地等候,小心地嘬--這樣的時刻似乎人人都有責任感,誰也不忍一口嘬去太多。

有部反特片,《徐秋穎案件》,甚是難忘。那是我頭一回看露天電影,就在我們小學的操場上。票價二分,故所有的孩子都得到了家長的贊助。晚霞未落,孩子們便一羣一夥地出發了,扛個小板凳,或沿途撿兩塊磚頭,希望早早去佔個好位置。天黑時,白色的銀幕升起來,就掛在操場中央,月亮下面。幕前幕後都坐滿了人。有一首流行歌曲懷念過這樣的情景,其中一句大意是:如今再也看不到銀幕背後的電影了。

那個電影着實陰森可怖,音樂一驚一乍地令人毛骨悚然,黑白的光影裏總好象暗伏殺機。尤其是一個漂亮女人(後來才知是特務),舉止溫文爾雅,卻怎麼一顰一笑總顯得猶疑,警惕?影片演到一半,夜風忽起,銀幕飄飄抖抖更讓人難料兇吉。我身上一陣陣地冷,想看又怕看,怕看但還是看着。四周樹影沙沙,幕邊雲移月走,劇中的危懼融入夜空,彷彿滿天都是兇險,風中處處陰謀。

好不容易捱到散場,八子又有建議:“咱玩抓特務吧。”我想回家。八子說不行,人少了怎麼玩?月光清清亮亮,操場上只剩了幾個放電影的人在收起銀幕。誰當特務呢?白天會搶着當的,這會兒沒人爭取。特務必須獨往獨來,天黑得透,一個人還是怕。耗子最先有了主意:“瞧,那老頭!”八子順着她的手指看:“那老頭?行,就是他!”小不點說:“沒錯兒,我早注意他了,電影完了他幹嘛還不走?”那無辜的老頭蹲在小樹林邊的暗影裏抽菸,面目不清,煙火時明時暗。虎子說:“老東西正發暗號呢!”八子壓低聲音:“瞧瞧去,接暗號的是什麼人?”一隊人馬便潛入小樹林。八子說:“這哪兒行?散開!”於是散開,有的貼着牆根走,有的在地上匍匐,有的隱蔽在樹後;吹一聲口哨或學一聲蛐蛐叫,保持聯絡。四處燈光不少,難說哪一盞與老頭有關,如此看來就先包圍了他再說吧。四面合圍,一齊收緊,逼近那“老東西”。小不點眼尖,最先嗤嗤地笑起來:“虎子,那是你爺爺!”

幾十年後我偶然在報紙上讀到,《徐秋穎案件》是根據了一個真實故事,但“徐秋穎”跟虎子他爺爺那夜的遭遇一樣,是個冤案。

模仿電影裏的行動,是一切童年必有的樂事。比如現在的電影,多有拳爭武鬥,孩子們一招一式地學來,個個都像一方幫主。幾十年前的電影呢,無非是打仗的,反特的,潛入敵營去偵察的;槍林彈雨,出生入死,嚴刑拷打,寧死不屈,最後必是勝利大反攻,咱的炮火憤怒而且猛烈,殲敵無數。因而,曾有一代少年由衷地嚮往那樣的烽火硝煙。(“首長,讓我們上前線吧,都快把人憋死了!”“怎麼,着急了?放心,有你們的仗打。”)是呀,打死敵人你就是英雄,被敵人打死你就還是英雄,這可是多麼值得!故而衝鋒號一響,銀幕上炮火橫飛--一批年輕人撂倒了另一批年輕人,一些被懷念的戀人消滅了另一些被懷念的戀人--場內立刻一片歡騰。是嘛,少男少女們花錢買票是爲什麼來的?開心,興奮,自由歡叫,激情涌泄。這讓我想通了如今的“追星族”。少年狂熱古今無異,給他個偶像他就發燒,終於燒到哪兒去就不好說。比如我們這一代,忽然間就燒進了文化大革命。

文化革命了,造反了,大批判了,電影是沒的看了,電影院全關張了,電影統統地有問題了。電影廠也不再神祕,敞開大門,有請各位幫忙造反。有一回去北影看大字報,發現昔日的偶像都成了“黑幫”,看來看去心裏怪怪的。“黃世仁”和“穆仁智”一類倒也罷了,可“洪常青”和“許雲峯”等等怎麼回事?一旦彎在臺上挨鬥,可還是那般大義凜然?明白明白,要把演員和角色擇開,但是明白歸明白,心裏還是怪怪的。

電影院關張了幾年,忽有好消息傳來:要演《列寧在十月》了,要演《列寧在一九一八》了。阿芙樂爾號的炮聲又響了,這一回給咱送來了什麼?人們一遍遍地看(否則看啥),一遍遍複習裏面的臺詞(久疏幽默),一遍遍欣賞其中的芭蕾舞片斷(多短的裙子和多美的其他),一遍遍凝神屏氣看瓦西里夫婦親吻(這兩口子膽兒可真大)。在我的印象裏,就從這時,國人的審美立場發生着動搖,竭力在炮火狼煙中拾撿溫情,在一個執意不肯忘記仇恨的年代裏思慕着愛戀。

《豔陽天》是停頓了若干後中國的第一部國產片。該片上演時我已坐上輪椅,而且正打算寫點什麼。票很難買,電影院門前徹夜有人排隊。託了人,總算買到一張票,我記得清楚,是早場5點多的,其它場次要有更強大的“後門”。

還是交道口,還是那條路,沿途的老牆上仍有粉筆畫的波浪,真可謂代代相傳。一夜大雪未停,事先已探知手搖車不準入場,母親便推着那輛自制的輪椅送我去。那是我的第一輛輪椅,是父親淘換了幾根鋼管回來求人給焊的,結構不很合理,前輪總不大靈活。雪花紛紛地還在飛舞,在昏黃的路燈下彷彿一羣飛蛾。路上的雪凍成了一道道冰棱子,母親推得沉重,但母親心裏快樂。(因爲那是一條永遠快樂的路嗎?)母親知道我正打算寫點什麼,又知道我跟長影的一位導演有着通信,所以她覺得推我去看這電影是非常必要的,是一件大事。怎樣的大事呢?我們一起在那條快樂的雪路上跋涉時,誰也沒有把握,惟矇矓地都懷着希望。她把我推進電影院,安頓好,然後回家。謝天謝地她不必在外面等我,命運總算有憐恤她的時候--交道口離我家不遠,她只需送我來,只需再接我回去。

再過幾年,有了所謂“內部電影”。據說這類電影“四人邦”時就有,惟內部得更爲嚴格。現在略有鬆動。初時百姓不知,見夜色中開來些大、小轎車,紛紛在劇場前就位,跳出來的人們神態莊重,黑壓壓地步入劇場,百姓還以爲是開什麼要緊的會。內部者,即級別夠高、立場夠穩、批判能力夠強、爲各種顏色都難毒倒的一類。再就是內部的內部,比如老婆,又比如好友。影片嘛,東洋西洋的都有,據說運氣好還能撞上半裸或全裸的女人。據說又有潔版和全版之分,這要視內部的級別高低而定。然而沒有不透風的牆呀--檢票員不得已而是外部,放映員沒辦法也得是外部,可外部難免也有其內部,比如老婆,又比如好友。如此一算,全國人民就都有機會當一、兩回內部,消息於是不徑而走。再有這類放映時,劇場前就比較沸騰,比較火爆,也不知從哪兒涌出來這麼多的內部和外部!廣大青年們尤其想:裸體!難道不是我們看了比你們看了更有作用?有那麼一段不太長久的時期,一張內部電影票,便是身份或者本領的證明。

“內部電影”風風火火了一陣子之後,有人也送了我一張票。“啥名兒?”“沒準兒,反正是內部的。”無風的夏夜,樹葉不動,我搖了輪椅去看平生的第一回內部電影。從雍和宮到那個內部禮堂,搖了一個多鐘頭,沿街都是乘涼的人羣。那時我身體真好,再搖個把鐘頭也行。然而那禮堂的臺階卻高,十好幾層,我喘吁吁地停車階下,仰望階上,心知凶多吉少。但既然來了,便硬着頭皮喊那個檢票人--請他從臺階上下來,求他幫忙想想辦法讓我進去。檢票人聽了半天,跑回去叫來一個領導。領導看看我:“下不來?”我說是。領導轉身就走,甩下一句話:“公安局有規定,任何車輛不準入內。”倒是那個檢票人不時向我投來抱歉的目光。我沒做太多爭取。我不想多做爭辯。這樣的事已不止十回,智力正常如我者早有預料。只不過碰碰運氣。若非內部電影,我也不會跑這麼遠來碰運氣。不過呢,來一趟也好,家裏更是悶熱難熬。況且還能看看內部電影之盛況,以往只是聽說。這算不算體驗生活?算不算深入實際?我退到路邊,買根冰棍坐在樹影裏瞧。於是想念起交道口,那兒的人都認識我了,見我來了就打開太平門任我驅車直入——太平門前沒有臺階。可惜那兒也沒有內部電影,那兒是外部。那兒新來了個小夥子,姓項,那兒的人都叫他小項。奇怪小項怎麼頭一回見我就說:“嘿哥們兒,也寫部電影吧,咱們瞧瞧。”

小項不知現在何方。

小項猜對了。小項那樣說的時候,我正在寫一個電影劇本。那完全是因爲柳青的鼓勵。柳青,就是長影那個導演。第一次她來看我就對我說:“幹嘛你不寫點什麼?”她說中了我的心思,但是電影,誰都能寫嗎?以後柳青常來看我,三番五次地總對我說:“小說,或者電影,我看你真的應該寫點什麼。”既然一位專業人士對我有如此信心,我便悄悄地開始寫了。既然對我有如此信心的是一位導演,我便從電影劇本開始。尤其那時,我正在一場不可能成功的戀愛中投注着全部熱情,我想我必得做一個有爲的青年。尤其我曾愛戀着的人,也對我抱着同樣的信心--“真的,你一定行”--我便沒日沒夜地滿腦子都是劇本了。那時母親已經不在,通往交道口的路上,經常就有一對暫時的戀人並步而行(其實是腳步與車輪)。暫時,是明確的,而暫時的原因,有必要深藏不露--不告訴別人,也避免告訴自己。但是暫時,只說明時間,不說明品質,在陽光燦爛的那條快樂的路上,在雨雪之中的那家影院的門廊下,愛戀,因其暫時而更珍貴。在幽暗的劇場裏他們捱得很緊,看那輝煌的銀幕時,他們複習着一致的夢想:有一天,在那兒,銀幕上,編劇二字之後,“是你的名字”--她說;“是呀但願”--我想。

然而,終於這一天到來之時,時間已經遠遠地超過了暫時。我獨自看那“編劇”後面的三個字,早已懂得:有爲,與愛情,原是風馬牛不相及的兩個領域。但暫時,亦可在心中長久,而寫作,卻永遠地不能與愛情無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