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前位置

首頁 > 勵志說說 > 空間說說 > 賈平凹小說在線閱讀

賈平凹小說在線閱讀

推薦人: 來源: 閱讀: 3.15K 次

賈平凹小說在線閱讀

賈平凹小說在線閱讀

導語:賈平凹長篇小說在敘述態度和審美理想上主要體現爲對自然的追求。這裏本站的小編爲大家整理了三篇賈平凹小說在線閱讀,希望你們喜歡

賈平凹小說在線閱讀

一、《滿月》

去年夏天,我在鄉下老家養病,末了的日子裏到姨家去,正好是農曆六月六。這一天,農民都講究把皮毛絲綢拿出來曬日頭,據說這樣蟲就不蛀。姨家的大雜院前,楊樹上拴了一道一道鐵絲,棲着皮襖、毛襪、柞綢被子、狗毛氈子,使人眼花繚亂。正欣賞着,就聽見有“咯咯咯”的笑聲,繞過楊樹一看,原來是一個十七八的姑娘和一個老婆婆在拽被面。兩人一鬆一拉,那洗後未乾的被面就平展開來。姑娘很調皮,用力太大,把老婆婆一個勁兒拽着往前走,那老婆婆就罵道:

“這死女子!讓娘誇你力大哩!輕點,輕一點!”

那姑娘只是笑,並不讓步,把娘一直拽了過來。

“沒正經!”娘生氣了,使勁一拽,那姑娘只管笑,沒留神讓被面脫手了,娘一個後趔趄,快要倒下去,姑娘箭步上前拉住,孃兒倆就勢兒坐在地上。姑娘又“咯咯”笑起來,娘狠狠地用手指在她眉心一點,自己也逗笑了。突然,娘捂了女兒嘴,拿手指指東邊窗子,姑娘便輕手輕腳走到窗前,不小心,撞翻跌爛了窗臺一葉瓦;她一跳跳出二尺地來,叫道:

“出來曬曬日頭吧,別盡坐着發了黴了!”

這時候,姨發現了我,喜歡得沏了茶出來,讓我在門前蔭涼地坐了。我瞧見那姑娘還在那兒笑,就招呼她來喝喝茶,她立即過來了。她娘笑着用手戳臉羞她,她說:

“不該喝嗎?我還要叫她大姐哩!”

“這好派風,見人熟! ”姨說,“我這外甥女是農學院的‘秀才’,你要叫老師哩!”

我便笑着問她剛纔在窗口看會麼?她說:“那裏邊住着—個寶貝蛋兒!”

姨告訴我:“這是月兒,屋裏住的那是她姐姐,叫滿兒,是大隊科研站的,正在屋裏搞試驗哩;搞試驗的時候,全家人連她娘也不許驚動的。”

“人家嘛,是全家的重點,要保證重點呢!”月兒說。

“那你呢?”我問。

“咱是萬人嫌!哼,我真懷疑我是不是娘從哪兒要來的?”

大家都笑了,月兒她笑得最響!

月兒開始翻我帶的網兜了,她拿出了兩本書來,看看裏邊盡是外國字,就問:

“這是哪國字呢?”

“英文。”

“你看得懂嗎?”

姨說:“人家一看一上午,坐在那兒紋絲不動,頭暈部不暈。”月兒高興了,說她姐姐也有這樣的書,只是沒有這麼厚;她頂愛聽姐姐念那書了,但姐姐偏不讓她聽。

可是,我剛給她念了半頁,她卻跑走了;大場上,一個小夥踩着碌碡碾蘆葦眉,她跳上去,一邊踩得碌碡“呼嚕嚕” 滾,一邊“咯咯咯”地笑。

晚上,我正在燈下一邊熬着中藥兒,一邊看外文書,突然聽見門輕輕敲了一下,就沒動靜了,我以爲是風吹的,但是,又是輕輕兩下,接着就有人問:

“陸老師,你睡了嗎?”

“誰呀?”我拉開了門,是一個二十四五的姑娘倚在門框上,當我看她的時候,她臉微微一紅,就低下頭摩挲起那長辮子,說:“我叫滿兒,住在斜對門的。這麼晚了,打攪你了?”

我高興了,趕忙讓她進來坐。一挑門簾,她輕輕閃進來,連個聲兒也沒有,就穩穩地坐在炕沿上不動了。

“真不象是姊妹倆兒!”我想起了月兒,說。

“一個人一個脾性嘛,她輕輕一笑,“下午我聽她說你來了,還帶了外文書,我喜得……陸老師,你住多長時間呢?”

“十天左右吧。”

“其實還可以長些,她說,突然看見了藥罐,“你有病嗎?”

我告訴她:我患有慢性胃潰瘍,這次主要是來療養的。她眉心就一直打個疙瘩,末了說:“明天我給勝文寫個信吧,他是我同學,現在是赤腳醫生,他治這病有個偏方,靈驗得很。本來我要求你一件事,但是你卻病了……”

她說着,就坐在藥罐前,拿筷子攪藥。

“是學外語嗎?”

筷子不動了,她擡起頭問:

“你怎麼知道了?”

“月兒說的。”

她撲哧笑了:“陸老師,原來只說咱農民嘛,學那些個外文幹啥用呀?可搞起科研後,才知道多重要哩!自己就開始自學,可惜沒個老師,費了好大的勁,才認得幾個單詞。”

“那我教你吧。”

她高興得笑出聲來。原來她笑得也是這麼動人呀!她靠近燈前,用髮夾挑了一下燈芯;我們便立即開始教學了。她從口袋裏掏出一個單兒來,上邊是“小麥,燕麥,分菓,開花,授粉”,說她正搞小麥、燕麥遠緣雜交,就先學會這幾個單詞吧。我教過三遍,她就開始默寫,剛寫好"授粉”單詞,藥罐就“咕嘟嘟”滾開了,她“呀”的一聲就去取罐子,卻“啊啊”地驚叫着,剛把罐子放到桌上,就把手擱嘴上直吹氣。我忙看時,中指已燒起一個水泡來。我慌了,她卻從頭上拔下一根長髮來,用針引過,挑破水泡,說:

“不要緊,讓它慢慢往出流水。你看我‘授粉’寫得對嗎?”

她寫得完全正確,而且那字母清晰、流利,就象她人一樣苗條、溫柔、漂亮。

臨走,她向我約法三章:

―、每天晚上教她兩個小時外文。

二、隔天晚上考試前一天的成績。

三、每天三次中藥由她煎熬。

從此,每天早上我還在炕上躺着,就聽見滿兒在斜對門的屋裏念英文了。她學得很快,幾乎每天晚上的考試,成績都是優秀。晚上十點左右,月兒回來了,她在大隊農田基建隊裏,每天沒有早回來過;一回來,就來我這兒,立即便滿房子是她的笑聲了。她話題總不離他們基建隊,我已經很熟悉他們那些未見面的戰友了。我知道李三虎是個頑皮的傢伙,他會一眨眼功夫就躥上五丈高的白楊樹梢上,而且一個猛子紮下河灣,好大一陣都不露出水面。基建隊槓木頭,挖河泥什麼的,他是第一個少不了的。我知道張用是個憨頭,他不喜歡和她姑娘家在一塊幹活,她們就說他“封建分子' 可有一次她和他擡石頭,他卻總是偷偷把繩拉到自己跟前,她偏嫌他是小看女同志,和他吵,他竟委屈得抹眼淚水兒。我還知道韓芳兒說話最尖刻,她月兒誰都不怕,就怕芳兒, 因爲芳兒當衆給她起了個外號“笑呱呱雞”,搞得現在人人都這樣叫她!

當月兒這麼又說又笑的時候,那滿兒不知什麼時候拿了本書進自己的房裏去了。她娘就在上屋罵開了:“月兒!沒黑沒明,你笑不死!”

她就問我:“陸老師,笑也是錯嗎?”

娘又在上屋罵:“我象你這麼大,一天啥事沒幹?哪有你這麼笑的 ?!”

月兒就說:“你那時想笑笑不起來。你沒笑過,就嫉恨別人笑!”

“這死女子! ”娘說,“你還小哩?十八的人啦,也該生個心啦!”

“年紀大了就不準笑了嗎?”

娘噎住了,過了會說:“你也該學學你姐的樣……”

“我學不會。她學外語有用,我用不着。就是甩得着, 我也坐不住,你不是說我是屬猴的嗎?”

我說:“月兒,你也可以給你姐作個幫手嘛!”

她想了想,說:“對。可不知人家稀罕不稀罕。”

我便到廚房給藥罐添水,回來要給她再說什麼時,卻見她一頭歪在我的炕上睡着了。

我就勢拉了門,到滿兒的房子來了。這裏可真是個試驗室了:盆盆罐罐、筐筐袋袋,裝的全是各類種子,上邊一律貼着型號,豐產1號”、“豐產10號”、“東風206號”、“爭光38號”;那牆上則掛滿了各種試驗比較圖、觀察記錄本、歷年時令變化表。本來就很小的屋子,被擠得那張簡單的牀鋪只好安在屋角了。滿兒正坐在燈下,用放大鏡看幾樣麥種;我發覺了窗紙上貼着一幅“布穀飛過麥海”的窗花,那布穀的紅嘴兒張着,似乎使人能聽到那悅耳的豐收的序歌。

“又搞出什麼新品種了?”

“你快來看看!”她喜歡得叫着,“你給它起個名兒吧。”

我走近一看,原來是一把奇怪的麥粒:那顆粒兒比一般麥粒兒長一倍,兩頭尖尖的,泛着淡綠色。這是什麼麥粒呀?她說:這就是她們搞了三年多的遠緣雜交新品種。

我驚呼起來,掂着麥種在手裏,只覺得沉甸甸的,它裏面包的麪粉比一般麥粒多一倍呀!哪裏是麪粉呢?它是滿兒她們的心血啊!我不禁叫道:

“就叫它‘勝利麥’吧!”

“不,”她輕輕笑了,這還不能算勝利了,它還有很多明顯的不足:一是粒兒不飽,再是顆粒間差大,還有個兒太高,我們還要向理想的高度攀登,就叫它‘攀登麥’吧。”

好名字!我問起下一步怎麼個攀登法,她說:他們準備以這“攀登麥”爲基礎,再和別的良種麥雜交,到那時出了新成果,一定要叫它“勝利麥”!近幾天,外地給他們寄來了好多良種麥,明年就分片雜交試種。但是,爲了多方面雜交比較,他們決定到後山隊採集一些高寒優良麥種,只是人手 抽不過來;去後山又得走三十里路。

我高興地說:“月兒說,她可以給你作幫手。”

“我常怨她單純,慌三慌四的。”

“那我倆去吧,我也可以看看後山是什麼地方:你們這兒麥早收清了,那兒纔剛收,差異爲什麼這麼大?”

第二天早,我和月兒過了清影河,趕到了後山。後山果真麥子正收到緊張處,我問月兒爲什麼山下山上這麼大差異,她又反問說,那我爲什麼就愛笑呢?”

“誰知道你爲什麼呢?” 一時把我問傻了。

“那你去問我姐姐吧。”她笑着說,要問我嗎?我可以告訴你:修田爲什麼土層不能亂?築壩爲什麼是拱形?破石頭怎樣認紋路?打炮眼怎樣套八字錘?”

徵得後山大隊同意,我們就在麥田裏選種。終於發現有五株小麥杆兒高出一般麥來,那稼兒又粗又長,顆粒飽滿;我們就象揀寶貝似的掐下穗來。日頭在廊下端了的時候,開始往回走,月兒就一路擺弄着麥穗,又笑開了,說:她姐姐一定會高興的,再也不會說她是隻會笑的傻站娘了。我問:

“你姐姐愛你嗎?”

“愛,也不愛。”她說,“人家愛……愛科研。”

“爲什麼愛科研呢?”

“她說她有個理想。”

“什麼理想呢?”

“她說隊裏規劃是兩年建成大寨隊,他們科研站就要首先做出貢獻,最少拿出四項新成果!”

我心裏一震,要說出什麼,卻不知怎麼說。擡頭看着天空,天空晴得萬里無雲,清潭一般的藍。天空有多高呢?路兩旁的生產隊大場裏,是一座麥堆,一座麥堆,人們在那裏裝糧,時不時傳來過秤員那長長的報數聲……

這當兒,我們來到清影河上,月兒讓我從橋上走她偏脫了鞋從水裏走。見我好久不言語了,下河時,突然問道:

“陸老師,什麼叫戀愛?”

我驚奇了:她怎麼問起這個?

她衝着我就“咯咯咯”地笑了,湊近耳朵悄聲細氣說:

“我姐姐一定愛上什麼人了,她的信天天都有!我査對了,有一種筆體的信來得最多。”

我逗樂了:“這本來是應該的呀,再說,來信多的就是在戀愛嗎?”

“她天天在盼信,盼得可慌哩!”

說完,她就笑着向前跑去了。那河水濺着白花兒。河風颳起她的紅衫子,就象河中開了一朵荷花。我喊她慢點慢點,她跑得更歡了。突然一個趔趄,倒在水裏了;趕忙爬起來,但立即又撲在水裏了。原來她手中的麥穗兒被水沖走了,她沒命地去抓。我害泊出事,大喊大叫要她別管了,她不理我,終於抓住了,但是隻剩下了一穗,其餘都都被捲進河底去了。

她從河裏爬起來,渾身精溼,坐在岸邊哭起來了。我勸說幸好還有一穗嘛;再說,光哭就能把麥穗兒哭回來嗎?她不哭了;卻要我一定坐下,自己又跑到河沿亂石堆去,揪掀這塊石頭,翻翻那塊石頭,一會兒逮來五隻大螃蟹,站在我面前時,“咯咯咯”地又笑了:“陸老師,我不是乾姐姐那號事的料子。我將功補過,逮了這幾個螃蟹燒給姐姐吃!”

夜裏,我已經躺下了,突然聽見門外有哭聲。誰怎麼啦?我穿起衣服出來看時,院裏沒有人,走出院外,就在月兒和她娘拽布的地方,坐着一個人,月光下搐動着肩膀,哭得好傷心。走近一看,竟是月兒!原來姐姐知道她白天在河裏丟失麥種的事後,對她發了火,那火大極了,她從來沒見過,而且把那幾個螃蟹一下子扔出幾丈遠!

“她老早就怨我沒理想,沒心機,她這次是存心和我過不去!”月兒憤憤地說。

“她對你還有什麼過不去的事?她還不是爲了種子?”我說。

“種子就那麼金貴?明年試種不了,後年不會種嗎?”

“那就錯一年呵!如果明年試驗成功了,早推廣一年,那就要增產多少糧食啊!”

月兒不言語了,倒在我懷裏說陸老師,我以後再不笑 了,你監督吧!”

“又傻開了!”我笑着說,“爲什麼不笑呢?姐姐不是叫你整天哭喪個臉,是要你生心,也有個理想啊!”

“那我現在怎麼辦暱?”

“走,向姐姐賠不是去。”

我們走進滿兒的房裏亮着,人卻不在。桌面上是一疊來信的信封,那信已用鐵夾夾在一處,掛在了牆上。月兒一看那第一頁上的字跡,就叫着說:

“陸老師,又是那一個來信了! ”

“哪一個?”

“你念吧。我還嫌臊哩!”

她笑得要死,坐在一邊翻報紙,卻豎起耳雜聽我念:

滿兒:

接到你的信,我高興透了,我在牀上連翻了三個斤斗,叫着你的名字,哎呀,天知道我做了些什麼!現在,請接矣我的祝賀: 舉起茶杯來,乾杯!

月兒“呀呀”地叫起來,趕忙用手梧耳朵,“醜死了!醜死了!”

我繼續念下去:

算起來,畢業已經六七年了,我做了些什麼呢?醫療技術上提高得太慢了,可你,培育了“豐產1號”後,又和你的戰友培育了"攀登麥”!說句笑話吧,昨兒夜我做了個夢,那“攀登麥”經過雜交,又培育出了一個新品種,那麥粒兒比普通的要大兩倍,已經全國推廣。哈,那麥浪滾滾,我坐在那麥穗上,怎麼跳,怎麼蹦,也掉不下來!

滿兒,在我們團支部大會上,我念了你的信,大家提出一定要支持你們的試驗,儘快使“攀登麥”成功。我們集中力量挑選了這一袋最好的麥種給你寄去,讓它和“攀登麥”雜交吧。還需要什麼幫忙的,儘快告知,我們盡一切力置,做你的幫手;因爲這不是你個人的事,而是一場革命啊!

再:隨信寄去偏方藥單,一日一劑,五劑一個療程,共需三個療程……

我大聲地念着,突然覺得手上有熱乎乎的東西,擡頭一看,月兒不知什麼時候站在我的身邊,兩眼盯着信,那眼淚正從眼眶裏撲撲簌簌往下掉……

“你怎麼啦?”我趕忙問。

“姐姐是我的姐姐吧?可我……”

我緊緊摟住了月兒!我感覺到一個天真少女的一顆純潔、美好的心在跳動,跳得那樣的厲害!

“陸老師,”她又問道,“我笨不?”

“不呀。”

“我坐得下來嗎?”

“能呀。”

“那你教我測量知識吧,隊裏搞人造平原,要我參加規劃,可我不敢上場……”

我說我不懂測量,她就要我到城裏後給她捎買幾本有關測量方面的參考書籍。我答應了。我看見她又“咯咯咯”地笑了。那滿臉的淚珠兒全笑濺了,象荷花瓣上的露水珠兒一樣。這時,我們聽見門外有腳步聲。月兒說姐姐回來了。 果然,一會兒,我就聽見了輕輕的背誦英語單詞的聲音。

滿兒回來說,剛纔大隊黨支部書記叫她去,通知她到省裏去參加一個科技交流大會。明日一早就要動身了。

雞叫三遍的時候,我和月兒送滿兒搭上了汽車。這以後幾天,月兒每天起得很早,就在院子裏背梯形地、扇形地、圓形地、三角地的測最公式。我隔窗看見她就站在井臺葡萄架下,一邊掐着葡萄葉,一邊低聲地念。當大家都起牀了,就見她用掃帚掃出一堆撕成碎末的葡萄葉去。晚上回來,就到我房子來讓我出各種地形的題讓她算。

她竟比滿兒還要聰明,每次算完以後還要給我講解一番。但是,當她每次從我房子滿意而走時,那“咯咯咯”的笑聲就在滿院子響開了。

我該回校了。那天,姨和月兒娘把我送到村口,卻沒見月兒。她娘說,她上工去了,派人去叫她,還沒見回來。我只好怏怏地向車站走去,只說見不上她了,可快到車站時, 她卻滿頭大汗地跑來了。

“陸老師,你能永遠不走就好了。你可以督促我學得快些。”她說。

“我放假了,一定再來!回城後,馬上把有關測量知識的書寄來。”我說,突然想起了什麼,從網兜掏出那幾本外文書讓她轉交給滿兒。她高興地說:

“好,這回你送我們書,到明年,我和姐姐就送你‘勝利麥!”

正好,到省城後,我竟與滿兒在電車上相遇了,她正抱着一本《英漢對照小叢書》看。我問起會上的事,她說關於遠緣雜交,外地提供了好多經驗,對她的啓發很大,她決心回去後,下功夫加緊試驗。我說:啥時候能成坊呢?她說:這怎麼回答呢? 一年不行,再幹一年!困難可能不少;但是,她用英語告訴我:

“Sure to be successful!”(一定會成功!)

二、《釣者》

古人說,大隱隱於市。在信箋上、在葫蘆上、在發票上、在任何物質上,以心中的色彩,塗抹着狂狷而柔美的玫瑰色夢幻。一支筆,金牌畫家邢慶仁擅長於色彩,金牌作家賈平凹主力於文字,相互啓發,從不自覺到自覺,從無意識到有意識,從零零星星到成堆成撂,在日常生活的平凡細節中積累整體的張揚,也許很幼稚,很笨拙,很黑醜野怪,但體現了形而下和形而上的結合部的沖和、中庸和幽遠。

天上是一輪新月,水裏是一輪新月,垂一杆釣竿,盯着那浮子,一節剝了皮的小小的高粱杆心兒;浮子不動,人也不動,手指上的脈搏已經流傳到釣竿上了,思想呢,在水裏沉了?

這是我的朋友在釣魚。他已經六十歲了,常常坐在小河邊來,於是,我們便認識了。

小河就在我們村子面前,淺淺的,有玻璃一樣的顏色,天晴的時候,那河底的石頭就很顯,看得見有魚兒伏在那裏,靜靜的,全是黑脊樑的。我們山裏人並不去驚它,偶爾下水摸幾條上來,拿柳條串了提回家,大人是不許在鍋裏炒着吃的,嫌那有腥味兒。於是乎,多半是餵了貓了,少半用荷葉包了,塗上青泥,在竈火口燒着吃,並不見甚好吃的。因此,魚是不怕人的,即就是你走近它,把你的影子投在它的面前,它也不動,丟一顆石子下去了,它才一愣,怡然而逝。

“文化大革命”中,那一個黃昏裏,河邊的蘆葦全白絮了,我放牧回來,仄在牛背上,悠悠地吹那笛兒,腳便不停地分踢着兩邊撲過來的芒梢兒。驀然,就瞧見那彎彎的柳樹根上,坐着一個人釣魚,草帽把臉全遮住了,一隻蜻蜓停在那帽沿上[]。我感到新奇,這一定不是山裏人;從牛背上溜下來,悄悄走近去,他沒有動,釣竿橫在那裏,已有幾條黑脊樑在啜那鉤上的小蚯蚓了,那浮子就微微地激動,像落下的一朵蘆絮,又像冒上來的一個水泡兒。那人還是不動。我卻急了:

“釣,快釣!”

他好像才發現了我,但立即又好像沒發現我了,一動不動地坐他的地,那釣竿依然沒有拉,浮子靜了一下後,又微微地激動了。

但我終是看清他的臉了,很黃,滿下巴的毛也黃,連兩手的食指和中指都是黃得發焦。我立即掉頭逃走了:毫無疑問,這是一個怪人,一個外鄉來的怪人了。

第二天,第三天……幾乎是每一個黃昏,我放牧回來,總要好奇地往那蘆葦深處的柳樹下看看,他還在嗎?他還在的。那麼坐着,像一尊石頭。但終未見他釣上一條半尾魚來。

這一天,一頭牛病了,半下午的時候,我便趕牛回村了,在隊牛圈裏,我竟看見這位釣者了。他雙腳踩在牛糞裏,用杴往外鏟那糞塊,糞是泥草漚的,鏟不動,手就伸下去了,那焦黃的食指和中指,一摳,摳起一大塊來。……摳完糞了,又去擔乾土墊,扁擔在肩上跳,他前後顧着,用兩手抓住捺,搖搖擺擺走,已經看見我在笑看他了,並不一言一笑,我想:他原來扁擔都不會擔,自然是不會釣魚了。然而,糞出完又墊好了,他卻抱了那魚竿,又踽踽地向河邊走去。

我隨着他,看他在那裏坐定,垂下釣竿去,立即又一動不動了。月亮升上來,靜靜地照在水上,蘆葦上,他只是坐着,不拉釣竿,甚至連拉上來看也不看一眼。我真擔心他已經瞌睡了,隨時會掉下水裏去的呢,我走過去,說:

“你是要釣水裏的月亮嗎?”

他看看我,又好像沒有發現我了,但突然又回答說:

“釣魚。”

“魚已上鉤了,爲什麼不釣呢?”

“魚可憐見的。”

我簡直要笑嘖了,問道:

“那你在水裏釣什麼呢?”

“釣愁!”

這句話,一直到幾年後,我才明白了是什麼意思,但那時,只覺得可笑,越發證實他是一個怪人。

後來,我就慢慢了解清這個怪人了。他是一位作家,據說寫過好多好多的書,但他是“黑幫”,遣到山裏來改造。人們都在推測:他怎麼始終不說話呢,勞動後了,卻總去釣魚?有人就說,他一定是南方人,有吃魚的嗜好吧。但誰也沒有去證實,只知道他是“黑”,不可相近罷了。

梅子黃了,那邊陰雨扯開了頭,牛毛的,絲線的,麥芒的,天天都在下着。我黃昏放牛回來,想他今日是不會再坐在那裏了,但是,往那河邊蘆葦深處,一眼溜去,就看見他照樣已坐在那裏了。我坐在他的身邊。看着他的溼衣服,問:

“你還不回家去?”

我突然覺得不該這麼問了,我知道他到村後,一直住在隊公房旁的一間破農具室裏,那算什麼家呢?就又說:

“你是哪裏人,你有家嗎?”

他沒有言語。

“有兒子嗎?”

他還是沒有言語。

“噢,就你一人了?”

他突然擡起頭來,呆呆地看着蘆葦上邊的天,天灰灰的,雨絲網着,一羣水鳥斜着翅膀飛下來,落在河裏,水裏立即灰濁濁的了,他自言自語說:

“他們在怎麼想着我呢……”

“他們?他們是誰?”

他又不言語了,臉越發黃了,只死死盯那水裏,我不敢問下去了,默默地陪他釣魚。水很灰。黑脊樑的小東西兒再也看不清了,我用石子打散了那游泳的水鳥,偏一隻不去,又飛來一隻,雙雙在那裏叫着。我們就又默默坐着,聽那雨腳在蘆葉上跳得沙沙地響,在看着天咋個地黑。

我們慢慢地熟了,雖然他不和我多說話,我也只會陪着他空釣魚,但我們畢竟是成了朋友。兩年後,他卻走了。那天,我放牛回來,照樣去河邊蘆葦深處:一河清水,沒有他了,那水裏成羣的魚兒都集在那柳樹根前,但它們再也吃不上那釣鉤上的蚯蚓了。我回到家裏,母親說,他已經被調走了,那杆釣竿是送我作紀念留下了。

從此,我再沒有見到這位釣者了,我也沒有拿了那釣竿坐在河邊蘆葦深處去釣魚。因爲我覺得釣條魚吧,山裏人沒有吃魚的習慣,而學他樣去空釣吧,那又有什麼意思呢?

但我終於又在河邊的蘆葦深處碰上他了哩。

今年春天,我依舊放牛回來,正是蘆葦從水裏長出來,在向着天空竄出一丈來高了,我騎着牛,弄着我那笛兒,悠悠地吹,任着牛兒在蘆葦叢的曲徑裏走。驀地,我看見一個人,在那柳樹根上,橫一杆釣竿,一動不動地坐着。啊,是他嗎?但我又多麼害怕是他呀!他在這裏釣了幾年的愁,他已愁得可憐了,他不能再在這兒釣愁了啊!

我走近去,那人沒有發現,但是就是他!人已經很老了,但臉卻顯白,滿下巴的毛也白了。我默默地坐下來,陪着他,他始終沒有發覺,那麼橫着魚竿,那浮子又開始在微微地激動了,激動着……。我畢竟長大了,不忍心看着他那癡呆的樣子,站起身悄悄走了。

回到家,聽母親說了,他果真是又到我們村來的,就在東巷口王貴家的一間空房裏住着。夜裏,我說什麼也該去看看我的這位朋友了。一進門,他正坐在燈下的桌邊,面前是厚厚的一摞書,一摞紙,他頭就埋在那高高的兩摞中間寫什麼,一隻手,那焦黃的食指和中指間,正夾着煙,煙從額角升上來,鑽進頭髮裏,那滿頭便着火一般的。我不覺心頭一緊:他一定又在寫什麼檢查哩,記得以前有一回,他寫檢查的時候,正碰着我去找他,他趕忙用手將紙捂了,很羞愧地給我笑,笑得我不自在了幾天……。我收了腳步,又回家去了。

此後,每天黃昏,我總瞧見他坐在河邊蘆葦深處釣魚了。

我終於走近他去,大聲地問他,他發覺我了,立即就站起來,把我抱住了。我很吃驚,不知道他這是怎麼啦,心想愁極了的人會這麼發瘋的,就眼淚嘩嘩地淌下來,但他就替我擦了,而且嗬嗬嗬地大笑起來,他原來也有笑聲啊,竟笑得這麼美!

月亮又上來了,月就在水裏,看得見那黑脊樑的在星羣中游動。他卻不再下釣了,問我這幾年的日子可滋潤,問我可有一個漂亮的姑娘在愛着,問我現在成了大牛倌放多少頭牛……我沒有回答,只催他釣魚。

“你釣吧。”

“我釣夠了。”

我看看身邊,並沒有什麼銀魚兒閃動,問:

“還是愁嗎?”

“不,是文章。”

“文章?”

“我現在又有筆了,要來寫書,白天勞作,晚上寫作,黃昏裏出來構思,就又要靠這魚竿了。”

哦,我現在才明白了,原來這淺淺的河裏,不光是有魚,不光是有愁啊!

從此,黃昏裏,我的朋友總在小河邊蘆葦深處垂釣了,那水靜靜的,星月就在水裏,魚兒就在天上,他坐在這天上地下,盯着那浮子,浮子不動,人也不動,思想已經沉在水裏了,那文章呢,滿河裏流着哩。

三、《我的小學》

小學是在寺廟裏,房子都老高老高,屋脊上雕着飛龍走獸,綠苔長年把瓦槽生滿,有一種毛拉子草,一到雨天,就肉肉地長出半尺多高來。老師們是住在殿堂裏,那裏原先有個關帝爺,臉色棗一樣紅,後來搬掉了,胎泥墊建了院子,那一對眼珠子,原來是兩個上了釉的瓷球,就放大門口的照壁頂上,夜裏還在幽幽地放光。兩邊的廊房,就是教室。上課的是高年級學生。臺階很高,我可以雙腳從上邊跳下來,但卻躍不上去。每次要繞到山牆角兒,卻輕輕鬆鬆地從那一邊石頭鋪成的漫道上單腳蹦上去。那山牆角地是一棵裂了身子的老苦楝樹。樹頂上有個老鴉巢,篩筐般大,巢下橫枝上吊着一口鐘,鐘敲起來,那一家老鴉卻並不動靜,這奇怪使我不解了好幾年呢。

五歲那年,娘牽着我去報名,學校裏不收,我就抱住報名室的桌子腿哭,老師都圍着我笑;最後就收下了,但不是正式學生,是一年級"見習生"。娘當時要我給老師磕頭,我跪下就磕了,頭還在地上有了響聲。那個女老師倒把我抱起來,我以爲她要揪我的耳朵了,那胖胖的,有着肉窩兒的手,一捏,卻將我的鼻涕捏去了。"學生了,還流鼻涕!"大家都笑了,我覺得很丟人,從此就再不敢把鼻涕流下來。因爲沒有手巾,口袋裏常裝着楊樹葉子,每次進校前就揩得乾乾淨淨了。

因爲學校教室少,因爲我們是一年級學生,那寺廟的大院裏沒有我們的座位,只好就在院外的一家姓劉的祠堂裏上課。祠堂裏抹着一塊黑板,用土坯壘起一些柱墩兒,村子裏就將夏天河面上的木板橋拆了架,在上邊作了課桌。凳子是自帶的。我們那時沒分家,堂兄堂姐多,凳子有限,我常常搶不到凳子,加上我個子矮,坐在小凳子上又趴不到桌面上,就一直站着聽課。實在腿困了,就將家裏的劈柴拿來一根,在前後的柱墩上掏出窩兒架好,騎在上邊。這種凳子雖然不舒服,但坐上去卻從來不打瞌睡。只是課餘時間,同學們都拿着凳子在祠堂後的一個土坡上反放着,由上往下開汽車,我只好蹴下往下滑,常常把握不好,就一個跟頭滾下去,弄得一臉的泥土。

家裏沒有表,早晨總估摸不了時間,有幾次起牀遲了,就和娘哭鬧。娘後來一到半夜就不敢睡,一邊在燈下納鞋底兒,一邊逮那學校的鐘聲。到了冬天,起來得早,月亮白花花的,我們就在村裏喊着同學一塊兒去。大家都有書包,我沒有,娘將一個小包袱皮給我,嚴嚴實實包了,讓我夾在胳膊下,我那時很要強,惟這一點總不如人,但娘說沒有錢,我也沒了辦法。祠堂的門關着,班長帶着鑰匙,他還沒有來,我們就在祠堂前跳起舞來。跳的是新學的"找朋友":"找呀找呀找朋友,找到一個好朋友!"大家很快活,有時找着小霓,有時找着芳芳,就一對一對跳起來。到了三年級以後,這舞就不跳了,而且男的和女的就分開來。我曾經和芳芳一塊踢過毽子,同學們都說我和芳芳好,是夫妻,拿指頭羞我,我便和芳芳成了仇人。等到班長來了,開了祠堂門,我們就進去坐在自己的座位上。祠堂裏還黑隆隆的,因爲沒燈,少半時候,我們點些松油節取亮,大半時候就摸黑坐着。黑板上邊的牆頭上,那時還留着祠堂裏的壁畫,記得是《王祥臥冰》,雖然不懂得具體意思,但覺得害怕。大家坐下後,都不敢靠牆,也不敢提說那壁畫,就閉着眼睛把課文從第一課一直背誦下去。一旦一個人停下來,大家就都停下來,祠堂裏靜悄悄的。風把方格子窗上的麻紙吹得嘩嘩響,大家便又都害怕了,一哇聲再背誦開來,聲越來越高,全爲了壯膽。要不,一個忽地跑出去,大家就都往外跑,我常常跑在最後,大呼小叫,聲都變了腔。祠堂前的平臺下就是荷花塘,冬天裏荷花敗了,塘裏結了冰,大家就去那蘆草窩裏掏一種鳥兒,或許折下那枯蓮莖稈兒,點着當煙吸,嗆得鼻涕、眼淚都流下來。

在這個祠堂內,我們坐了兩年,老師一直是一個女的,就是捏我鼻涕的那個。她長得很白,講課的聲音十分好聽,每每念着課文,就像唱歌兒。我從來沒有聽到過她這麼好聽的聲音,開頭的半年時間裏,幾乎沒有聽懂她講的什麼,每一堂卻被她的聲音陶醉着。所以,每當她讓我站起來回答問題時,我一句話也答不出,她就說:"你真是個見習生!"見習生的事原先同學們都不知道,她一說,大家都小瞧起我了,以後幹什麼事,他們就朝我伸小拇指頭,還要在上邊呸呸幾口,再說一句:"哼,你能幹什麼,你真是個見習生!"我們就打過幾次架。娘後來狠狠揍了我一次,罰我一頓不準吃飯。老師知道了,尋到我家,向我和娘作了檢討,說是她的不對,問我是不是聽不懂課。我說:"我光聽了你的聲,你的聲好聽!"她臉紅紅的,就笑了。從此,我就下了決心,一定不落人後,老師對我格外好起來,她的聲音還是那麼好聽,但一下課,就來輔導我,惹得同學們都眼紅起來。

一年級學完後,老師對我說:"你年紀小,不讓你升級。"我當下就嚇哭了。老師卻將我抱起來,說她是哄我,宣佈我再也不是見習生了。我一高興,就叫她"姨姨",叫完就後悔了。她卻並沒有惱我,還擰了我一下嘴:她笑了,我也笑了。下午,她拿着成績單到我家,向娘誇說我乖,學習進步快,娘給她打荷包雞蛋吃。我便大膽起來,說:"老師,你的聲音好聽,你能給我唱個歌嗎?"她就唱起來,腮幫上深深顯出兩個酒窩,唱完就格格地笑。

到了夏天,學校裏中午要睡午覺,我們就都不安分,總是等大夥伏在桌上睡着以後,就幾個人偷偷到荷花塘裏去玩水。膽大的都到深水裏去,趴浮,立浮,還有仰浮,將小肚子露在水面。我因爲膽小,總是在塘邊抓住樹根,雙腳在水面打着浪花。那些女生就常常告發我們,老師就每次用手在我們胳膊上抓一下,看有沒有水鏽的白道,結果,總要挨一頓。但是,水裏的誘惑力十分大,我們免不了還是要去,而且每次去時對女生晃晃拳頭,再是去了將衣服藏在樹叢裏,跑到荷花塘深處去玩。有一次,竟被校長髮現了,狠狠地批評了老師,老師委屈得哭了。我們知道後,心裏很難受,去向老師承認錯誤。卻恨起校長來,就在祠堂門前挖一個坑兒,用泥捏一個胖胖的校長,埋在裏邊。又是女生告發了,老師在課堂上讓我們幾個站起來,大發脾氣,末了,查出是我的主意,就把我推出教室,將一顆釦子也拉扯掉了。下課後她給我縫釦子,我哭得淚人兒一樣,連夜寫了檢討書,一直在教室裏貼了三天。

我那時最愛語文,尤其愛造句,每一個造句都要寫得很長,作業本就用得費。後來,就常常跑黃坡下的墳地,撿那死人後掛的白紙條兒,回來訂成細長的本子;一到清明,就可以一天之內訂成十多個本子呢。但是,句子造得長,好多字不會寫,就用白字或別字替着,同學們都說我是錯別字大王,教師卻表揚我,說我腦子靈活,每一次作業都批"優秀",但卻將錯別字一一劃出,讓我連做三遍。學寫大字也是我最喜歡的課,但我沒有毛筆,就曾偷偷剪過伯父的羊皮褥子上的毛做筆,老師就送給我一枝。我很感謝,越發愛起寫大字,別人寫一張,我總是寫兩張三張。老師就將我的大字貼在教室的牆上,後來又在寺廟的高年級教室展覽過。她還領着我去讓高年級學生參觀。高年級的講臺桌很高,我一走近,就沒了影兒,她把我抱起來,站在那椅子上。那枝毛筆,後來一直用禿,我還捨不得丟掉,藏在家裏的宋瓷花瓶裏,到了"文化大革命"中,破起四舊,花瓶被沒收走了,筆也就丟失了。

從一年級到二年級,我的父親一直在外地工作,娘要給父親去信,總是拿着幾顆雞蛋來求老師代寫,教師硬是不收雞蛋,信寫得老長。到了二年級下半學期,她說:"你現在能造句了,你怎麼不學着給你父親寫信呢?"我說我不會格式,她說:"你家裏有什麼事情,你就寫什麼,不要考慮格式!"我真的就寫起來,因爲家裏的事我都知道,都想說給父親聽,比如奶奶的病好轉了,夜裏不咳嗽了。孃的身體很好,只是嘮叨天涼了,父親的棉衣穿上沒有。還有家裏的兔又下了崽,現在一共是六隻了,狗還很兇,咬傷了三娃的腿,其實是三娃用棍打它,它才咬的。還有我學習很好,考試算術得了一百分,語文得了九十八分,是一個字又寫錯了,信花了三天才寫好,老師又替我改了好多錯字,說:"以後到高年級做作文,或者長大寫文章,你就按這路子寫,不要被什麼格式套住你,想寫什麼就寫什麼,熟悉什麼就寫什麼,寫清、寫具體就好了。"我從那時起就記住了老師的話,之所以如今我還能寫些小說、散文,老師當時的話對我影響很大。

這一年,我們上完了二年級。三年級學生可以到寺廟大院裏去住了,我們都很高興。寒假裏,同學們都去挖藥、砍柴賣錢,商量春節給老師買些年畫拜年。到了臘月三十日中午,我們就集合起來,拿着一卷子年畫,還有一串鞭炮去找老師,但是,老師卻不在。問校長,原來她調走了。校長拿出一包水果糖來,說是我們的老師臨走時,很想各家去看看我們,但時間來不及了,就買了這糖,讓開學後發給我們每人一顆。我們就都哭了。從那以後,我再也沒有見到我的那位老師,在寺廟裏讀了四年書,後來又到離家十五里外的中學讀了三年,就徹底畢業了,但我的啓蒙老師一直沒有下落。現在是二十五年過去了,老師還在世沒有,我仍不知道,每每想起來,心裏就充滿了一種深深的惆悵。

1983年3月4日早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