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契訶夫短篇小說在線閱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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契訶夫短篇小說在線閱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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導語:契訶夫堅持現實主義傳統,作品真實反映出當時俄羅斯社會的狀況。其作品的兩大特徵是對醜惡現象的嘲笑與對貧苦人民的深切的同情,無情地揭露了沙皇統治下的不合理的社會制度和社會的醜惡現象。這裏本站的小編爲大家整理了三篇契訶夫短篇小說集在線閱讀,希望你們喜歡

契訶夫短篇小說在線閱讀

一、《彩票》

伊凡·德米特里奇是個家道小康的人,每年全家要花銷一千二百盧布,向來對自己的命運十分滿意。一天晚飯後,他往沙發上一坐,開始讀起報來。

“今天我忘了看報,”他的妻子收拾着飯桌說,“你看看,那上面有沒有開彩的號碼?”

“阿,有,”伊凡·德米特里奇回答,“難道你的彩票 沒有抵押出去?”

“沒有,星期二我還取過利息的。”

“多少號?”

“9499組,26號。”

“好的,太太……讓我來查一查……9499-26。”

伊凡·德米特里奇向來不相信彩票 能帶來好運,換了別的時間說什麼也不會去查看開彩的單子,但此刻他閒來無事,再說報紙就在眼前,於是他伸出食指,從上而下逐一查對彩票 的組號。像是嘲笑他的沒有信心,就在上面數起的第二行,9499號赫然跳入眼簾!他不急着看票號,也沒有再覈對一遍,立即把報紙往膝頭上一放,而且,像有人往他肚子上潑了一瓢冷水,他感到心窩裏有一股令人愉悅的涼意:癢酥酥,顫悠悠,甜滋滋!

“瑪莎,有9499號!”他悶聲悶氣地說。

妻子瞧着他那張驚愕的臉,明白他不是開玩笑。

“是9499號嗎?”她臉色發白,忙問,把疊好的桌布又放到桌上。

“沒錯,沒錯……當真有的!”

“那麼票號呢?”

“啊,對了!還有票號。不過,先別忙……等一等。先不看,怎麼樣?反正我們的組號對上了!反正,你明白……”

伊凡·德米特里奇望着妻子,咧開嘴傻笑着,倒像一個小孩子在看一樣閃光的東西。妻子也是笑容滿面:看到他只讀出組號,卻不急於弄清這張帶來好運的票號,她跟他一樣心裏喜滋滋的。抱着能交 上好運的希望,惜此折磨並刺激一下自己,那是多麼甜美而又驚心動魄!

“有我們的組號,”伊凡·德米特里奇沉默很久後才說,“這麼看來,我們有可能中彩。儘管只是可能,但畢竟大有希望!”

“行了,你快看看票號吧!”

“忙什麼,待會兒來得及大失所望的!這號從上而下是第二行,這麼說彩金有七萬五呢。這不是錢,這是實力,是資本!等我一對號,看到上面有--二十六!啊?你聽着,要是我們真的中了彩,那會怎麼樣?”

夫婦二人開始笑逐顏開,默默地對視了很長時間。可能交 上好運的想法弄得他們暈暈糊糊,他們甚至不能想象,不能說出,他們二人要這七萬五盧布幹什麼用,他們要買什麼東西,上哪兒去旅遊。他們一心只想着兩個數字:9499和75000,在各自的想象中描畫它們,至於可能實現的幸福本身,不知怎麼他們倒沒有想到。

伊凡·德米特里奇手裏拿着那份報紙,在兩個屋角之間來回走了幾趟,直到從最初的感受中平靜下來,纔開始有點想入非非。

“要是我們真的中了彩,那會怎麼樣?”他說,“這可是嶄新的生活,這可是時來運轉!彩票 是你的,如果是我的,那麼我首先,當然啦,花上二萬五買下一份類似莊園的不動產;花一萬用於一次性開銷:添置新傢俱,再外出旅遊,還債等等。餘下的四萬五全存進銀行吃利息……”

“對,買座莊園,這是好主意,”妻子說,索性坐下來,把雙手放在膝上。

“在圖拉省或者奧爾洛夫省選一處好地方……首先,就不必再置消夏別墅;其次,莊園總歸會有收益。”

於是他開始浮想連翩,那畫面一幅比一幅更誘人,更富於詩意。在所有這些畫面中,他發現自己都大腹便便,心平氣和,身強力壯,他感到溫 暖,甚至嫌熱了。瞧他,剛喝完一盤冰冷的雜拌濃湯,便挺着肚子躺在小河旁熱乎乎的沙地上,或者花園裏的椴樹下……好熱……一雙小兒女在他身旁爬來爬去,挖着沙坑,或者在草地裏捉小甲蟲。他舒舒服服地打着盹,萬事不想,整個身心都感覺到,不管今天、明天,還是後天,他都不必去上班。等躺得厭煩了,他就去割割草,或者去林子裏採蘑菇,或者去看看農夫們怎樣用大魚網撈魚。等到太陽西下,他就拿着浴巾和肥皂,慢悠悠地走進岸邊的更衣房,在那裏不慌不忙地脫掉衣服,用手掌長時間地摩擦着赤裸的胸脯,然後跳進水裏。而在水裏,在那些暗銀色的肥皂波紋附近,有小魚游來游去,有綠色的水草搖搖擺擺。洗完澡就喝奶茶,吃點奶油雞蛋甜麪包皮……晚上便去散步,或者跟鄰居們玩玩文特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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①一種牌戲。

“對,買上一座莊園就好,”妻子說,她也在幻想着,看她的臉色可知,她想得都癡迷了。

伊凡·德米特里奇又暗自描畫出多雨的秋天,那些寒冷的晚上,以及晴和的初秋景色。在這種時候,他要有意識地到花園裏、菜園裏、河岸邊多多散步,以便好好經一經凍,之後喝上一大杯伏特加,吃點醃鬆乳菇或者茴香油拌的小黃瓜,之後--再來一杯。孩子們從菜園子裏跑回家,拖來了不少胡 蘿蔔和青蘿蔔,這些東西新鮮得都帶着泥土味……這之後,往長沙發上一躺,從容不迫地翻閱一本畫報,之後把畫報往臉上一合,解開坎肩上的扣子,舒舒服服地打個盹……

過了晴和的初秋,便是陰雨連綿的時令。白天夜裏都下着雨,光禿禿的樹木在嗚嗚哭泣,秋風潮溼而寒冷。那些狗、馬、母雞,全都溼漉漉的,沒精打采,畏畏縮縮。沒地方可以散步了,這種天氣出不了門,只得成天在房間裏踱來踱去,不時愁苦地瞧瞧陰暗的窗子,好煩悶呀!

伊凡·德米特里奇收住腳,望着妻子。

“我,你知道,瑪莎,想出國旅行去,”他說,

於是他開始構想:深秋出國,去法國南部,意大利,或者印度,那該多好啊!

“那我也得出國,”妻子說,“行了,你快看看票號吧!”

“別忙!再等一等……”

他又在房間裏踱來踱去,繼續暗自思量。腦子裏突然冒出一個念頭:如果妻子當真也要出國,那可怎麼辦?一個人出國旅遊那才愜意;或者跟一夥容易相處、無憂無慮、及時行樂的女人結伴同行也還愉快;就是不能跟那種一路上只惦記兒女、三句話不離孩子、成天唉聲嘆氣、花一個小錢也要心驚肉跳的女人一道出門。伊凡·德米特里奇想象着:妻子帶着無數包皮裹和提籃進了車廂;她爲什麼事老是長吁短嘆,抱怨一路上累得她頭疼,抱怨出門一趟花去了許多錢;每到一個停車站就得跑下去弄開水,買夾肉麪包皮和礦泉水……她捨不得去餐廳用餐,嫌那裏東西太貴……

“瞧着吧,我花一分錢她都要管!”想到這裏他看一眼妻子,“因爲彩票 是她的,不是我的!再說她何必出國?她在那邊能見什麼世面?準會在旅館裏歇着,也不放我離開她一步……我知道!”

於是他平生第一次注意到,他的妻子老了,醜了,渾身上下有一股子廚房裏的油煙味。而他卻還年輕、健康、精神勃勃,哪怕再結一次婚也不成問題。

“當然,這些都是小事,廢話,”他又想道,“不過……她出國去幹什麼?她在那邊能長什麼見識?她要真的去了……我能想象……其實對她來說,那不勒斯①和克林②沒什麼兩樣。她只會妨礙我。我只能處處依從她。我能想象,她一拿到錢,就會像者娘們那樣加上六道鎖……把錢藏得不讓我知道。她會賙濟孃家的親戚,對我則計較着每一個小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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①意大利旅遊勝地。

②俄國中部普通城市。

伊凡·德米特里奇立即想起她的那些親戚們。所有這些兄弟姐妹和叔怕姨嬸,一聽說她中了彩,準會上門,像叫花子那樣死乞白賴地纏着要錢,堆出一臉媚笑,虛情假意一番。可憎又可憐的人們!給他們錢吧,他們要了還要;不給吧--他們就會咒罵,無事生非,盼着你倒運。

伊凡·德米特里奇又想起了自己的親戚。以前他見到他們也還心平氣和,此刻卻覺得他們面目可憎,令人討厭。

“都是些小人!”他想道。

此刻他連妻子也感到面目可憎,令人討厭。他對她窩了一肚子火,於是他幸災樂禍地想道:

“錢的事她一竅不通,所以才那麼吝嗇。她要是真中了彩,頂多給我一百盧布,其餘的--全都鎖起來。”

這時他已經沒了笑容,而是懷着憎恨望着妻子。她也擡眼看他,同樣懷着憎恨和氣憤。她有着自己的七彩夢幻,自己的計劃和自己的主意;她十分清楚,她的丈夫夢想着什麼。她知道,誰會第一個伸出爪子來奪她的彩金。

“拿人家的錢做什麼好夢!”她的眼神分明這樣說,“不,你休想!”

丈夫明白她的眼神,憎恨在他胸中翻滾。他要氣一氣他的妻子,故意跟她作對,飛快瞧一眼第四版報紙,得意洋洋地大聲宣告:

“9499組,46號!不是26號!”

希望與憎恨二者頓時消失,伊凡·德米特里奇和他的妻子立刻感到:他們的住房那麼陰暗、窄小、低矮,他們剛吃過的晚飯沒有填飽肚子,腹部很不舒服;而秋夜漫長,令人煩悶……

“鬼知道怎麼回事,”伊凡·德米特里奇說,開始耍起性子,“不管你踩哪兒,腳底下盡是紙片,麪包皮渣,爪果殼。屋子裏從來不打掃!弄得人只想離家逃走,真見鬼!我這就走,碰到第一棵楊樹就上吊。”

一八八七年三月九日

二、《出事》

瞧,老爺,就在山溝後面的那片小樹林裏,出過不幸的事哩。我死去的爹,願他老人家昇天,有一天趕着大車給東家送一筆五百盧布款子。那時候,我們村和舍佩列沃村的農民都租那位老爺的地種,我爹送的錢就是大夥兒半年的田租。我爹是個敬畏上帝的人,常讀聖書,說到剋扣別人,或者欺負人家,或者比如說,詐騙人家錢財--這些事上帝不許可,他是從來不幹的,所以農民都很愛戴他。遇到村裏須要派人進城去見長官或者給地主送錢的時候,大夥兒總是推舉他去。他老人家人品出衆,不同於一般人,可是我說這活請別見怪,他這人缺少點毅力,有個毛病。老人家貪杯。通常路過小酒館不進去就辦不到:總要拐進去,喝上幾杯--簡直沒辦法,糟透了!他老人家也知道這個毛病,所以遇到要他送公款的時候,總要把我或者我的小妹妹安紐特卡①帶上,生怕自己睡着了,或者出點事把錢弄丟了。

①安娜的暱稱。

老實說吧,我們一家都喜歡喝酒。我上過學,有點文化,在城裏的菸草店裏站過六年櫃檯,碰到形形色色有教養的老爺我都能應付一陣,各種各樣的體面話也能說。可是我在一本小書裏讀到,說伏特加是惡魔的血,這話可是千真萬確,老爺。因爲老喝酒,我的臉色發青,腦子裏暈暈糊糊,什麼事都搞不清楚。後來,這會兒您也看到了,只好當了馬車伕,倒像一個目不識丁的莊稼漢,一個無知無識的粗人。

剛纔我跟您講到,我爹給東家送錢,那回他把安紐特卡也帶了去。那陣子安紐特卡不是六歲,就是八歲---個傻妞兒,矮小得很。到卡朗契克以前,他們一路上平安無事,我爹沒喝酒,腦子清醒得很。可是快到卡朗契克時,路過莫謝卡,他老人家就進了一家小酒館,他那老毛病又發作了。三杯酒下肚,他在衆人面前信口胡 吹起來:

“別看我是個普普通通的小百姓,口袋裏可揣着五百盧布哩。只要我願意,這酒館,這些罈罈罐罐,這莫謝卡,連同鎮上的所有猶太娘們和猶太崽子們,我都能買下來。我全買了,包皮幹了。”

不用說,老人家這是開玩笑。隨即他又抱怨起來:

“教友們,當個財主或者商人,可糟糕透了。沒有錢,也就沒有牽掛;有了錢,你就得成天捂着口袋,提防壞人偷了去。那些闊佬活在世上總是提心吊膽的。”

那些喝酒的人當然聽明白他的話,記在心上了。那陣子,卡朗契卡一帶正在修鐵路,各種各樣的刁民和光腳漢像一羣蝗蟲,多得不得了。我爹後來醒悟過來,但已經晚了。話不是麻雀--飛出去就捉不回來。老爺,他們當時就走這片小樹林。正走着,忽然聽到後面有人騎着馬追上來。我爹可不是膽小的人,不能這麼說他,但他還是起疑心了。小樹林裏的路,車馬無法通行,平時也就是有人拖點乾草或木柴什麼的,誰也沒有必要騎馬來這裏,特別是農忙的季節。騎馬飛奔不會是去做好事。

“好像有人在追,”我爹對安紐特卡說,“他們跑得好快。剛纔在酒館裏我本該閉上嘴巴,寧可叫舌頭上長瘡。哎喲,閨女啊,我心裏覺着馬上要出事了!”

老人家對這危險的處境考慮了一會兒,對我妹妹安紐特卡說:

“事情不妙,恐怕真有人在追我們。不管怎麼樣,親愛的安努什卡①,好孩子,你拿着這錢,把它們藏在衣服裏面,鑽進樹叢裏躲起來。萬一那些該死的來搶劫,你跑回去找你娘,把錢交 給她,再讓她送到村長家。只是你要留神,千萬別讓人看見你,專撿樹林子、小山溝跑,免得人家發現。拼命跑吧,再求告仁慈的上帝保佑你。願基督與你同在!”

①安娜的小名[]。

我爹把錢包皮塞給安紐特卡。她找了一處密密的灌木叢鑽了進去。不多一會兒,三名騎者,趕到我爹跟前。其中二人身強力壯,肥頭大耳,穿一件紅布襯衫和一雙大靴子。另外兩人衣衫破爛,迫裏邀遏,看來是修鐵路的。我爹疑心的事,老爺,當真發生了。那個穿紅布襯衫的人,是個身強力壯、不同尋常的莊稼漢,他勒住馬,隨後三人一起動手收拾我爹。

“站住,混蛋!錢在哪兒?”

“什麼錢?見你們的鬼去!”

“你給東家送的田租呀!拿出來,你這膿包皮,禿子,要不然我們幹掉你,叫你來不及懺悔就去見上帝!”

他們開始對我爹耍無賴,我爹沒有向他們求饒,也沒有哭哭啼啼,相反,他老人家勃然大怒,開始疾言厲色地痛罵他們。

“你們這些麾鬼纏着我幹什麼?你們是一幫惡棍,你們心中沒有上帝,巴不得你們得上霍亂纔好!你們不該拿到錢,你們該挨鞭子抽,叫你們的肩背痛上三年也好不了!都走開,你們這些蠢貨,不然我要自衛了!我懷裏揣着一把手槍,有六發子彈!”

這些強盜一聽這話變得更兇了,他們隨手操起傢伙就來打我爹。

他們翻遍了板車上的東西,又把我爹渾身上下里裏外外搜了一遍,甚至把他的靴子都拽了下來。他們看到我爹捱了打反倒罵得更厲害,就想盡辦法折磨他。這時候安紐特卡躲在樹叢裏,可憐的人兒什麼都看見了。後來她看到爹爹躺在地上,喘着粗氣,就趕緊跳起來,穿過小樹林,沿着小山溝,拼命往家裏跑。她年紀小,什麼也不懂,又不識路,只能跑到哪兒算哪兒。那地方離我家也就是八九里路。換了別人一個鐘頭就能跑到,可她是一個小孩子,不用說,常常是進一步,繞兩步,再說也不是人人都能光着腳板在荊棘叢生的樹林裏跑的。那得習慣才成,而我們那裏的小姑娘都在炕頭上蹲着,要不在院子裏忙活,連進樹林子都害怕。

傍晚時分,安紐特卡好歹跑到一戶人家,一看--有一幢木屋。那是蘇霍盧科沃村外守林人的住家,他守着一片官家的林子,當時有商人租了這片林子在燒炭。她敲了敲門。有個女人出來給她開門,那是守林人的老婆。安紐特卡當即哭了起來。頭一件事就是把事情經過對她講了一遍,毫不隱瞞,連錢的事也講到了。守林人的老婆挺同情她。

“我可憐的孩子,寶貝兒!你才這麼小,這可是上帝保佑你的!我的好閨女!快進屋吧,至少讓我給你吃點東西!”

就是說,那女人竭力討好安紐特卡,又給吃的,又給喝的,甚至陪她一塊兒傷心落淚。她待安紐特卡那麼好,您猜怎麼着,這小妞 把錢包皮都交 給了她。

“我呀,小乖乖,先把它藏起來,到明天早上還給你,再把你送回家,小寶貝!”

那女人拿了錢,安頓安紐特卡睡在爐臺上,當時爐臺上正烘着許多管帚。守林人的女兒--她跟我家安紐特卡一般大小--已經躺在爐臺①上的笤帚上。事後安紐特卡跟我們講,那些笤帚香得很,有一股蜂蜜味!安紐特卡躺在那裏卻睡不着,一個人偷偷地哭:她可憐爹爹,爲他擔心害怕。可是,老爺,才過了一兩個鐘頭,有人進屋來了。她一看,哎喲,正是那三個折磨爹爹的強盜。他們的頭領,那個穿紅布襯衫的人走到女人眼前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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①俄式火爐很大,可以燒飯,爐臺上可以躺人,類似火炕。

“哎,老婆,今天我們是白白弄死人了。剛纔,晌午的時候,我們打死了一個人。打死倒打死了,可是連一個小錢也沒有搜着。”

不用說,那個穿紅布襯衫的人就是守林人,是那女人的丈夫。

“那傢伙白白送了命,”他的兩個破衣爛衫的同夥說,“我們也是白白讓靈魂背上了罪孽!”

守林人的老婆望着他們三人,嘿嘿笑起來。

“傻婆娘,你笑什麼?”

“我好笑哩。瞧我既沒有打死人,靈魂也沒有背上罪孽,可那錢卻到手了。”

“什麼錢?你瞎扯什麼?”

“那就叫你們看看,我是不是瞎扯。”

那女人解開錢包皮,這該死的婆娘把錢拿出來給他們看,接着就原原本本地說起來:安紐特卡怎麼來找她,說了什麼,等等,等等。那些殺人兇手高興極了,立即開始分贓,還差一點打起來,後來,沒說的,就坐下來大吃大喝。可憐的安紐特卡躺着,他們說的話她全聽到了,嚇得渾身發抖,像猶太人掉進熱鍋裏。這下該怎麼辦?從他們的話裏她知道爹爹死了,屍體橫在路上,她這個傻妞兒恍恍惚惚,好像看到一羣狼和狗在撕食可憐的爹爹,好像我們家的馬跑進林子深處,也叫狼吃了,又好像她自己被扔進了大牢,有人要打她,怪罪她不該把錢弄丟了。

那些強盜海吃海喝,打發女人去打酒。給了她五盧布,叫她買伏特加和甜葡萄酒。他們花別人的錢作樂,又喝又唱。這些狗東西喝個沒完,又叫女人去打酒,不用說,他們要沒完沒了地喝下去。

“索性喝個通宵!”他們嚷嚷,“現在我們有的是錢,用不着那麼小氣!喝吧,就是別喝昏了頭!”

就這樣到了半夜,三個人都喝得酪叮大醉,那婆娘第三次去打酒,守林人在屋裏來口走了兩趟,身子已經東歪西倒。

“哎,弟兄們,”他說,“那個小丫頭得收拾掉!我們要是放過她,她一定頭一個跑去告發我們。”

他們商量來商量去,最後決定:不能讓安紐特卡活着--該除了她。誰都知道,要對一個無辜的娃娃下毒手,那是十分可怕的,這種事只有醉鬼或瘋子才下得了手。他們爭論了快一個鐘頭,該誰去殺死她。三人互相推來推去,差點要打了起來,結果誰也不同意。最後只得抓鬮,守林人抓着了。他又灌了一大杯,清清嗓子,到外屋去取斧子。

可是安紐特卡這小妞 還挺有心汁。別看她平時傻呵呵的,這一回她想出的主意,這麼說吧,絕不是隨便哪個有學問的人能想出來的。多半是上帝憐恤她,讓她的腦子開了竅,也可能她一嚇,反而變聰明瞭。總之,臨到緊要關頭,她比誰都機靈。她悄悄地爬起來,向上帝求告一陣,拿起守林人老婆蓋在她身上的羊皮襖。您知道,守林人的女兒跟她並排躺在炕上,她們兩個年齡相仿。安紐特卡把羊皮襖蓋在她身上,把蓋在小姑娘身上的那婆娘的棉襖披在自己身上。就是說,她們掉換了一下。她用棉襖矇住頭,穿過房間,打從那些醉鬼身邊走過,那些人以爲她是守林人的女兒,連看都沒看她一眼。算她運氣好,那婆娘不在屋裏,又去打酒了。要不然,安紐特卡或許躲不過那把斧子,因爲女人眼尖,像隼一樣。那婆娘的眼睛就尖得很。

安紐特卡出了屋子,撤腿就跑。她迷了路,在林子裏轉悠了一夜 ,直到早晨纔好不容易到了林邊空地,後來上了大路。上帝保佑,她碰到了文書葉戈爾·丹尼雷奇--如今他已去世,願他昇天堂!--他拿着魚竿正要去釣魚。安紐特卡把事情從頭到尾對他說了一遍。他趕緊往回走--這時刻哪兒還顧得上去釣魚?回到村裏,他召集了一幫農民,趕到守林人家裏。

他們到了那裏,看到那幾個殺人犯全醉倒了,橫七豎八地躺在地板上。那婆娘也醉倒了。首先搜他們的身,把錢弄了回來。他們朝炕上一看,哎喲--求上帝寬恕我們吧!守林人的女兒還睡在笤帚上,蓋着羊皮襖,可是滿頭鮮血淋淋,是讓斧子給砍的。把三男一女都弄醒,反綁了他們的手,押到鄉里去了。那婆娘便哭天喊地起來,守林人只顧晃腦袋,央求說:

“再給點酒喝,鄉親們,讓我醒醒酒!我頭痛死了!”

後來按程序在城裏開庭審判,根據法律他們受到了嚴厲的懲罰。

這件不幸的事,老爺,就發生在小山溝後面那片樹林裏。這會兒林子已經看不大清楚,紅太陽落到樹林後頭去了。我只顧跟您講話,連這些馬都站住了,好像它們也在聽哩。晦,寶貝,我的好馬!跑得再歡一點,坐車的是位好老爺,會賞給茶錢的!嗨,寶貝,我的好馬!

一八八七年五月四日

三、《代表》

或:傑茲傑莫諾夫如何損失二十五盧布的故事

“噓!……我們去門房談,這裏不方便……他會聽見的……”

他們進了門房。爲了不讓看門人馬卡爾偷聽 告密,他們趕緊打發他去地方金庫。馬卡爾拿起收發簿,戴上帽子,但他沒有去地方金庫,而是躲在樓梯底下:他知道他們要造反……頭一個發言的是卡沙洛托夫,之後是傑茲傑莫諾夫,之後是茲拉奇科夫……危險的激情一發而不可收,一張張紅臉膛開始抽搐,人們捶胸頓足……

“我們生活在十九世紀下半葉,而不是鬼知道什麼年代,更不是洪荒時代!”卡沙洛托夫說,“這些大腹便便的傢伙過去爲所欲爲,現在不許這麼幹了!我們已經受夠了!現在已經不是那種時候,他們可以……”以及諸如此類的話。

傑茲傑莫諾大接着慷慨陳辭,內容大致相同。茲拉奇科夫甚至破口大罵……人人都在吶喊!不過話說回來,還是有人極度明智。這位有識之士做出一臉優慮,用一塊撂滿鼻涕的手帕擦着臉說:

“哎,值得這樣嗎?唉……嗯,好吧,就算這些話都有道理,不過何苦呢?你們用什麼尺度衡量人,別人也用同樣的尺度衡量你們:一旦你們當了上司,別人同樣會造你們的反!請相信我的話!你們只會害了自已……”

但是大家不聽他的,不讓他把話說完,就把他擠到房門口。看到理智不佔上風,有識之士也失去了理智,自己也激動起來了。

“是時候了,現在該讓他明白,我們也是人,跟他一樣!”傑茲傑莫諾夫說,“我們,我要再說一遍,不是奴才,不是賤民!更不是古羅馬的角鬥士!我們不許有人嘲弄我何]!他對我們總是你呀你的①;給他行禮,他不還禮;向他報告事情,他卻扭過臉去;他還罵人……如今對聽差也不興你你你的了,何況對我們這些有身份的人!”這些話都該對他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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①用“您”表示尊敬,用“你”表示隨便,不客氣。

“前幾天他衝我而來,問我:‘你那張嘴臉怎麼啦?去找馬卡爾,叫他拿墩布給你擦擦乾淨!’好個玩笑!還有一回……”

“有一回我和妻子一道走,”茲拉奇科夫搶過來說,“碰巧遇到了他。‘哎,你這厚嘴脣’,他說,‘怎麼老跟窯姐兒鬼混!而且在光天化日之下!’我告訴他,這是我妻子,大人……他沒有道歉,只是吧咯一下嘴脣!我妻子受到這種侮辱大哭大鬧了三天。她不是窯姐兒,正相反……你們都知道……”

“總而言之,先生們,再不能這樣生活下去了!要麼我們,要麼他,要我們和他共事是絕對不行的!要麼他走,要麼我們走!寧願丟官賦閒,不可人格掃地!現在是十九世紀。誰都有自尊心!即便我是小人物,可我畢竟不是抽象的人,我有自己的性格。我不容許!就這麼對他說!讓我們當中去一個人告訴他:照這樣下去是不行的!代表我們大家!去吧!誰去?就這麼照直說!不用害怕,不會出事的!誰去?呸……見鬼……我嗓子都喊啞了……”

他們開始推選代表。經過長時間的爭論爭吵,他們一致公認,最聰明,最有口才,最有膽量的當推傑茲傑莫諾夫。他在圖書館裏掛了名,他寫得一手好字,他結識不少有教養的太太小姐們--可見他頭腦聰明:他知道該說什麼,怎麼說。至於膽量,更不必提。大家知道,有一次他竟敢要求警察分局長向他賠禮道歉,因爲對方在俱樂部裏把他當成“僕人”看待。對這一要求警察分局長還沒來得及皺起眉頭,有關傑茲傑莫諾夫膽量過人的消息便傳遍四面八方,而且大快人心……

“去吧,謝尼亞①!別怕!就這麼對他說!你什麼也得不着,就這麼說!你看錯人了,大人,就這麼說!你胡 作非爲!你找別人當你的奴才去吧!我們不比別人笨,大人,我們會把那些自命不凡的傢伙攆走!用不着含糊其詞!就這麼說……走吧,謝尼亞……朋友……只是你要把頭髮梳一梳……就這麼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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①傑茲傑莫諾夫的小名。

“我脾氣急躁,先生們……恐怕會說過了頭。還是茲拉奇科夫去好!”

“不,謝尼亞,你去好……茲拉奇科夫對付綿羊還行,而且還得喝醉了酒……他是糊塗蟲,你呢,畢竟……去吧,親愛的。”

傑茲傑莫諾夫梳好頭髮,拉平坎肩,衝着拳頭咳一聲,就走了……大家屏住呼吸。進了辦公室之後,傑茲傑莫諾夫站在門口,手哆嗦着摸摸嘴脣:哦,該怎麼開頭呢?當他看到上司禿頂上那顆熟悉的黑痞時,他感到心口一陣冰涼,心臟像被帶子勒緊了……背上掠過一股寒氣……其實,這不算糟糕,由於不習慣準都會這樣的,就是不該膽怯……鼓起勇氣來!

“哎……你來幹什麼?”

傑茲傑莫諾夫向前邁出一步,動了動舌頭,但沒能吐出一個字:嘴裏像塞着一團 亂麻。與此同時,這位代表感到,不僅嘴裏出了毛病,五臟六腑也一樣……那股勇氣從胸部下到腹部,在那裏咕嚕嚕響一陣,又順大腿下到腳後根,最後在靴子裏卡住了……而靴子又是破的……糟糕!

“哎,你來幹什麼?沒聽見嗎?”

“嗯……我,我沒什麼事……我只是順便來看看。我,大人,聽說……聽說……”

傑茲傑莫諾夫想管住舌頭,但舌頭不聽話,他接着往下說:

“我聽說尊夫人中彩得了一輛四輪轎式馬車……彩票 ,大人……嗯嗯嗯……大人……”

“彩票 ?好……我這裏只剩五張了……五張你全要?”

“不……不……不要,大人……一張……足夠了……”

“五張你全要了?我問你呢!”

“好極了,大人。”

“每張六盧布……不過你麼,只收五盧布……籤個字吧……衷心祝你好運……”

“嘻嘻嘻……謝謝①……大人……啊哈,非常愉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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①原文爲法文。

“你走吧!”

一分鐘後,傑茲傑莫諾夫已經站在門房中央,臉紅得像大蝦,含着眼淚向朋友們借二十五盧布。

“我給了他,諸位仁兄,二十五盧布,可那不是我的錢!這是我丈母孃要我付房租的……借給我錢吧,先生們!求求你們啦!”

“你哭什麼呀?很快你就可以坐上馬車出遊了……”

“馬車……馬車……我要馬車幹什麼?拿它嚇唬人嗎?我可不是神職人員!再說,要是當真中彩的話,我把馬車放哪兒?我把它塞哪兒呀?”

他們談了很久。他們談的時候,馬卡爾(他能讀會寫)一直在記呀記呀。記完之後,便……如此這般……這下話就長啦,先生們!不管怎麼說,由此可以引出教訓:別造反!

一八八三年五月二十八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