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徐志摩散文集在線閱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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徐志摩散文集在線閱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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導語:徐志摩是一位在中國文壇上曾經活躍一時並有一定影響的作家,他的世界觀是沒有主導思想的,或者說是個超階級的“不含黨派色彩的詩人”。這裏本站的小編爲大家整理了三篇徐志摩散文集在線閱讀,希望你們喜歡

徐志摩散文集在線閱讀

一、《與田野相伴》

記憶就像一道長河。涓涓的流淌着。童年卻是河中最美的蚌,它不時地一張一合,而已離我們遠去的童年,也像這隻蚌,它的身影在我們眼中若隱若現……我只清晰地記得,我的童年,是與田野相伴的,當然在這周圍,還有着清亮的河塘,瀰漫着稻香的稻田,以及那四季常青,翠而挺拔,高而堅毅的竹林。小時候,這些地方都曾有我的身影。

我家屋後就是田野,那平闊,伴隨我多年的田野。春天的野草喜歡在她身上跳舞,夏天的花朵喜歡在她身上搖擺,秋天的農民喜歡推過沉甸甸的土車越過她的衣裳,冬天的雪花喜歡手拉手編織成一層薄薄的被子貼近她,親吻她。就是這樣一個萬事萬物都喜歡她,依戀她的田野,我有何嘗不留戀她,牽掛她?

是的,“獨在異鄉爲異客,每逢佳節倍思親”,我如今不在她身邊,思念的卻是那個看着我長大的“親人”——田野。常常出現在我的夢裏,那一片鮮活的綠總能使我的晚夢變得詩情畫意,饒有生機,而第二天的清晨,還是以同樣的綠色將我喚醒。那是田野在想念我了嗎?

曾經,生機勃勃的你……

曾經,興趣盎然的你……

曾經,熱鬧非凡的你……

終是不忍得住,我不顧父母的反對,踏上的,是去尋找你的路,在夢裏,那是一條綠茸茸,一望無際的綠毯。

我在心裏無聲的吶喊:我來了,田野!然而,取代我想象的是一片一望無際的高樓,整齊地排列着,就像童年時那稻田裏的稻梗一樣。我知道,你已經遠去了,去了一個悄無人煙的地方,但那裏,有你最忠實的朋友,除了綠,還是綠,就像我夢中的,風一吹,你隨着它的節奏高低起伏,草兒們身上晃動着一抹充滿活力的色彩,在那兒,你可以安然無恙地生活着,無憂無慮地戲耍着。

常常伏在窗前凝望着遠方,你是否就在那兒呢?我把思緒輕輕地捎給了風,讓她傳遞給你,要知道,那時,我們三個是形影不離的好夥伴啊! 田野隨着記憶流淌着,就這樣,慢慢融入童年,再融入河流,而我,會經常想起她,她像我的影子,每當我開心,苦惱還是煩悶時,就會不由自主地想起她,因爲我相信,她,一直相伴在我身邊。只記得,那是一片美麗的,佈滿綠色的南方田野。

二、《泰戈爾》

我有幾句話想趁這個機會對諸君講,不知道你們有沒有耐心聽。泰戈爾先生快走了,在幾天內他就離別北京,在一兩個星期內他就告辭中國。他這一去大約是不會再來的了。也許他永遠不能再到中國。

他是六七十歲的老人,他非但身體不強健,他並且是有病的。所以他要到中國來,不但他的家屬,他的親戚朋友,他的醫生,都不願意他冒險,就是他歐洲的朋友,比如法國的羅曼羅蘭,也都有信去勸阻他。他自己也曾經躊躇了好久,他心裏常常盤算他如其到中國來,他究竟能不能夠給我們好處,他想中國人自有他們的詩人、思想家、教育家,他們有他們的智慧、天才、心智的財富與營養,他們更用不着外來的補助與戟刺,我只是一個詩人,我沒有宗教家的福音,沒有哲學家的理論,更沒有科學家實利的效用,或是工程師建設的才能,他們要我去做什麼,我自己又爲什麼要去,我有什麼禮物帶去滿足他們的盼望。他真的很覺得遲疑,所以他延遲了他的行期。但是他也對我們說到冬天完了春風吹動的時候(印度的春風比我們的吹得早),他不由的感覺了一種內迫的衝動,他面對着逐漸滋長的青草與鮮花,不由的拋棄了,忘卻了他應盡的職務,不由的解放了他的歌唱的本能,和着新來的鳴雀,在柔軟的南風中開懷的謳吟。同時他收到我們催請的信,我們青年盼望他的誠意與熱心,喚起了老人的勇氣。他立即定奪了他東來的決心。他說趁我暮年的肢體不曾僵透,趁我衰老的心靈還能感受,決不可錯過這最後唯一的機會,這博大、從容、禮讓的民族,我幼年時便發心朝拜,與其將來在黃昏寂靜的境界中萎衰的惆悵,毋寧利用這夕陽未暝的光芒,了卻我晉香人的心願?

他所以決意的東來,他不顧親友的勸阻,醫生的警告,不顧自身的高年與病體,他也撇開了在本國一切的任務,跋涉了萬里的海程,他來到了中國。

自從四月十二在上海登岸以來,可憐老人不曾有過一半天完整的休息,旅行的勞頓不必說,單就公開的演講以及較小集會時的談話,至少也有了三四十次!他的,我們知道,不是教授們的講義,不是教士們的講道,他的心府不是堆積貨品的棧房,他的辭令不是教科書的喇叭。他是靈活的泉水,一顆顆顫動的圓珠從他心裏兢兢的泛登水面都是生命的精液;他是瀑布的吼聲,在白雲間,青林中,石罅裏,不住的歡響;他是百靈的歌聲,他的歡欣、憤慨、響亮的諧音,瀰漫在無際的晴空。但是他是倦了。終夜的狂歌已經耗盡了子規的精力,東方的曙色亦照出他點點的心血染紅了薔薇枝上的白露。

老人是疲乏了。這幾天他睡眠也不得安寧,他已經透支了他有限的精力。他差不多是靠散拿吐瑾①過日的。他不由的不感覺風塵的厭倦,他時常想念他少年時在恆河邊沿拍浮的清福,他想望椰樹的清蔭與曼果的甜瓤。

①散拿吐瑾,一種藥物。

但他還不僅是身體的憊勞,他也感覺心境的不舒暢。這是很不幸的。我們做主人的只是深深的負歉。他這次來華,不爲遊歷,不爲政治,更不爲私人的利益,他熬着高年,冒着病體,拋棄自身的事業,備嘗行旅的辛苦,他究竟爲的是什麼?他爲的只是一點看不見的情感,說遠一點,他的使命是在修補中國與印度兩民族間中斷千餘年的橋樑。說近一點,他只想感召我們青年真摯的同情。因爲他是信仰生命的,他是尊崇青年的,他是歌頌青春與清晨的,他永遠指點着前途的光明。悲憫是當初釋迦牟尼證果的動機,悲憫也是泰戈爾先生不辭艱苦的動機。現代的文明只是駭人的浪費,貪淫與殘暴,自私與自大,相猜與相忌,颺風似的傾覆了人道的平衡,產生了巨大的毀滅。蕪穢的心田裏只是誤解的蔓草,毒害同情的種子,更沒有收成的希冀。在這個荒慘的境地裏,難得有少數的丈夫,不怕阻難,不自餒怯,肩上抗着剷除誤解的大鋤,口袋裏滿裝着新鮮人道的種子,不問天時是陰是雨是晴,不問是早晨是黃昏是黑夜,他只是努力的工作,清理一方泥土,施殖一方生命,同時口唱着嘹亮的新歌,鼓舞在黑暗中將次透露的萌芽。泰戈爾先生就是這少數中的一個。他是來廣佈同情的,他是來消除成見的。我們親眼見過他慈祥的陽春似的表情,親耳聽過他從心靈底裏迸裂出的大聲,我想只要我們的良心不曾受惡毒的煙煤燻黑,或是被惡濁的偏見污抹,誰不曾感覺他至誠的力量,魔術似的,爲我們生命的前途開闢了一個神奇的境界,燃點了理想的光明?所以我們也懂得他的深刻的懊悵與失望,如其他知道部分的青年不但不能容納他的靈感,並且存心的誣毀他的熱忱。我們固然獎勵思想的獨立,但我們決不敢附和誤解的自由。他生平最滿意的成績就在他永遠能得青年的同情,不論在德國,在丹麥,在美國,在日本,青年永遠是他最忠心的朋友。他也曾經遭受種種的誤解與攻擊,政府的猜疑與報紙的誣捏與守舊派的譏評,不論如何的謬妄與劇烈,從不曾擾動他優容的大量,他的希望,他的信仰,他的愛心,他的至誠,完全的託付青年。我的須,我的發是白的,但我的心卻永遠是青的,他常常的對我們說,只要青年是我的知己,我理想的將來就有着落,我樂觀的明燈永遠不致黯淡。他不能相信純潔的青年也會墜落在懷疑、猜忌、卑瑣的泥溷,他更不能信中國的青年也會沾染不幸的污點。他真不預備在中國遭受意外的待遇。他很不自在,他很感覺異樣的愴心。

因此精神的懊喪更加重他軀體的倦勞。他差不多是病了。我們當然很焦急的期望他的健康,但他再沒有心境繼續他的講演。我們恐怕今天就是他在北京公開講演最後的一個機會。他有休養的必要。我們也決不忍再使他耗費有限的精力。他不久又有長途的跋涉,他不能不有三四天完全的養息。所以從今天起,所有已經約定的集會,公開與私人的,一概撤銷,他今天就出城去靜養。

我們關切他的一定可以原諒,就是一小部分不願意他來作客的諸君也可以自喜戰略的成功。他是病了,他在北京不再開口了,他快走了,他從此不再來了。但是同學們,我們也得平心的想想,老人到底有什麼罪,他有什麼負心,他有什麼不可容赦的犯案?公道是死了嗎?爲什麼聽不見你的聲音?

他們說他是守舊,說他是頑固。我們能相信嗎?他們說他是“太遲”,說他是“不合時宜”,我們能相信嗎?他自己是不能信,真的不能信。他說這一定是滑稽家的反調。他一生所遭逢的批評只是太新,太早,太急進,太激烈,太革命的,太理想的,他六十年的生涯只是不斷的奮鬥與衝鋒,他現在還只是衝鋒與奮鬥[]。但是他們說他是守舊,太遲,太老。他頑固奮鬥的對象只是暴烈主義、資本主義、帝國主義、武力主義、殺滅性靈的物質主義;他主張的只是創造的生活,心靈的自由,國際的和平,教育的改造,普愛的實現。但他說他是帝國政策的間諜,資本主義的助力,亡國奴族的流民,提倡裹腳的狂人!骯髒是在我們的政客與暴徒的心裏,與我們的詩人又有什麼關係?昏亂是在我們冒名的學者與文人的腦裏,與我們的詩人又有什麼親屬?我們何妨說太陽是黑的,我們何妨說蒼蠅是真理?同學們,聽信我的話,像他的這樣偉大的聲音我們也許一輩子再不會聽着的了。留神目前的機會,預防將來的惆悵!他的人格我們只能到歷史上去搜尋比擬。他的博大的溫柔的靈魂我敢說永遠是人類記憶裏的一次靈績。他的無邊的想象是遼闊的同情使我們想起惠德曼①;他的博愛的福音與宣傳的熱心使我們記起托爾斯泰;他的堅韌的意志與藝術的天才使我們想起造摩西②像的密仡郎其羅③;他的詼諧與智慧使我們想象當年的蘇格拉底與老聃!他的人格的和諧與優美使我們想念暮年的葛德④;他的慈祥的純愛的撫摩,他的爲人道不厭的努力,他的磅礴的大聲,有時竟使我們喚起救主的心像,他的光彩,他的音樂,他的雄偉,使我們想念奧林必克⑤山頂的大神。他是不可侵凌的,不可逾越的,他是自然界的一個神祕的現象。他是三春和暖的南風,驚醒樹枝上的新芽,增添處女頰上的紅暈。他是普照的陽光。他是一派浩瀚的大水,來從不可追尋的淵源,在大地的懷抱中終古的流着,不息的流着,我們只是兩岸的居民,憑藉這慈恩的天賦,灌溉我們的田稻,蘇解我們的消渴,洗淨我們的污垢。他是喜馬拉雅積雪的山峯,一般的崇高,一般的純潔,一般的壯麗,一般的高傲,只有無限的青天枕藉他銀白的頭顱。

人格是一個不可錯誤的實在,荒歉是一件大事,但我們是餓慣了的,只認鳩形與鵠面是人生本來的面目,永遠忘卻了真健康的顏色與彩澤。標準的低降是一種可恥的墮落:我們只是踞坐在井底青蛙,但我們更沒有懷疑的餘地。我們也許揣詳東方的初白,卻不能非議中天的太陽。我們也許見慣了陰霾的天時,不耐這熱烈的光焰,消散天空的雲霧,暴露地面的荒蕪,但同時在我們心靈的深處,我們豈不也感覺一個新鮮的影響,催促我們生命的跳動,喚醒潛在的想望,彷彿是武士望見了前峯烽煙的信號,更不躊躇的奮勇前向?只有接近了這樣超軼的純粹的丈夫,這樣不可錯誤的實在,我們方始相形的自愧我們的口不夠闊大,我們的嗓音不夠響亮,我們的呼吸不夠深長,我們的信仰不夠堅定,我們的理想不夠瑩澈,我們的自由不夠磅礴,我們的語言不夠明白,我們的情感不夠熱烈,我們的努力不夠勇猛,我們的資本不夠充實……

自信我不是恣濫不切事理的崇拜,我如其曾經應用濃烈的文字,這是因爲我不能自制我濃烈的感想。但是我最急切要聲明的是,我們的詩人,雖則常常招受神祕的徽號,在事實上卻是最清明,最有趣,最詼諧,最不神祕的生靈。他是最通達人情,最近人情的。我盼望有機會追寫他日常的生活與談話。如其我是犯嫌疑的,如其我也是性近神祕的(有好多朋友這麼說),你們還有適之①先生的見證,他也說他是最可愛最可親的個人:我們可以相信適之先生絕對沒有“性近神祕”的嫌疑!所以無論他怎樣的偉大與深厚,我們的詩人還只是有骨有血的人,不是野人,也不是天神。唯其是人,尤其是最富情感的人,所以他到處要求人道的溫暖與安慰,他尤其要我們中國青年的同情與情愛。他已經爲我們盡了責任,我們不應,更不忍辜負他的期望。同學們!愛你的愛,崇拜你的崇拜,是人情不是罪孽,是勇敢不是懦怯!

十二日在真光講

三、《天目山中筆記》

佛於大衆中 說我嘗作佛 聞如是法音 疑悔悉已除

初聞佛所說 心中大驚疑 將非魔作佛 惱亂我心耶

——蓮華經譬喻品

山中不定是清靜。廟宇在參天的大木中間藏着,早晚間有的是風,鬆有鬆聲,竹有竹韻,鳴的禽,叫的蟲子,閣上的大鐘,殿上的木魚,廟身的左邊右邊都安着接泉水的粗毛竹管,這就是天然的笙簫,時緩時急的參和着天空地上種種的鳴籟。靜是不靜的;但山中的聲響,不論是泥土裏的蚯蚓叫或是橋夫們深夜裏“唱寶”的異調,自有一種各別處:它來得純粹,來得清亮,來得透澈,冰水似的沁入你的脾肺;正如你在泉水裏洗濯過後覺得清白些,這些山籟,雖則一樣是音響,也分明有洗淨的功能。

夜間這些清籟搖着你入夢,清早上你也從這些清籟的懷抱中甦醒。

山居是福,山上有樓住更是修得來的。我們的樓窗開處是一片蓊蔥的林海,林海外更有云海!日的光,月的光,星的光:全是你的。從這三尺方的窗戶你接受自然的變幻;從這三尺方的窗戶你散放你情感的變幻。自在;滿足。

今早夢迴時睜眼見滿帳的霞光。鳥雀們在讚美;我也加入一份。它們的是清越的歌唱,我的是潛深一度的沉默。

鐘樓中飛下一聲宏鍾,空山在音波的磅礴中震盪。這一聲鍾激起了我的思潮。不,潮字太誇;說思流罷。耶教人說阿門,印度教人說“歐姆”(O——m),與這鐘聲的嗡嗡,同是從撮口外攝到闔口內包的一個無限的波動:分明是外擴,卻又是內潛;一切在它的周緣,卻又在它的中心:同時是皮又是核,是軸亦復是廓。“這偉大奧妙的”(Om)使人感到動,又感到靜;從靜中見動,又從動中見靜。從安住到飛翔,又從飛翔回覆安住;從實在境界超入妙空,又從妙空化生實在:

“聞佛柔軟音,深遠甚微妙。”

多奇異的力量!多奧妙的啓示!包容一切衝突性的現象,擴大剎那間的視域,這單純的音響,於我是一種智靈的洗淨。花開,花落,天外的流星與田畦間的飛黃,上綰雲天的青松,下臨絕海的巉巖,男女的愛,珠寶的光,火山的熔液:一嬰兒在它的搖籃中安眠。

這山上的鐘聲是晝夜不間歇的,平均五分鐘時一次。打鐘的和尚獨自在鐘頭上住着,據說他已經不間歇的打了十一年鍾,他的願心是打到他不能動彈的那天。鐘樓上供着菩薩,打鐘人在大鐘的一邊安着他的“座”,他每晚是坐着安神的,一隻手挽着鍾槌的一頭,從長期的習慣,不叫睡眠耽誤他的職司。“這和尚”,我自忖,“一定是有道理的!和尚是沒道理的多:方纔那知客僧想把七竅蒙充六根,怎麼算總多了一個鼻孔或是耳孔;那方丈師的談吐裏不少某督軍與某省長的點綴;那管半山亭的和尚更是貪嗔的化身,無端摔破了兩個無辜的茶碗。但這打鐘和尚,他一定不是庸流不能不去看看!”他的年歲在五十開外,出家有二十幾年,這鐘樓,不錯,是他管的,這鐘是他打的(說着他就過去撞了一下),他每晚,也不錯,是坐着安神的,但此外,可憐,我的俗眼竟看不出什麼異樣。他拂拭着神龕,神坐,拜墊,換上香燭掇一盂水,洗一把青菜,捻一把米,擦乾了手接受香客的佈施,又轉身去撞一聲鍾。他臉上看不出修行的清癯,卻沒有失眠的倦態,倒是滿滿的不時有笑容的展露;念什麼經;不,就念阿彌陀佛,他竟許是不認識字的。“那一帶是什麼山,叫什麼,和尚?”

“這裏是天目山,”他說,“我知道,我說的是哪一帶的,”我手點着問。“我不知道。”他回答。

山上另有一個和尚,他住在更上去昭明太子①讀書檯的舊址,蓋着幾間屋,供着佛像,也歸廟管的。叫作茅棚,但這不比得普陀山上的真茅棚,那看了怕人的,坐着或是偎着修行的和尚沒一個不是鵠形鳩面,鬼似的東西。他們不開口的多,你愛佈施什麼就放在他跟前的簍子或是盤子裏,他們怎麼也不睜眼,不出聲,隨你給的是金條或是鐵條。人說得更奇了。有的半年沒有吃過東西,不曾挪過窩,可還是沒有死,就這冥冥的坐着。他們大約離成佛不遠了,單看他們的臉色,就比石片泥土不差什麼,一樣這黑刺刺,死僵僵的。

“內中有幾個,”香客們說,“已經成了活佛,我們的祖母早三十年來就看見他們這樣坐着的!”

①昭明太子,即南朝梁武帝長子蕭統,立爲太子,未及位而卒,諡號昭明。他信佛能文,曾招聚文人學士,編集《文選》。

但天目山的茅棚以及茅棚裏的和尚,卻沒有那樣的浪漫出奇。茅棚是儘夠蔽風雨的屋子,修道的也是活鮮鮮的人,雖則他並不因此減卻他給我們的趣味。他是一個高身材、黑麪目,行動遲緩的中年人;他出家將近十年,三年前坐過禪關,現在這山上茅棚裏來修行;他在俗家時是個商人,家中有父母兄弟姊妹,也許還有自身的妻子;他不曾明說他中年出家的緣由。他只說“俗業太重了,還是出家從佛的好。”但從他沉着的語音與持重的神態中可以覺出他不僅是曾經在人事上受過磨折,並且是在思想上能分清黑白的人。他的口,他的眼,都泄漏着他內裏強自抑制,魔與佛交斗的痕跡;說他是放過火殺過人的懺悔者,可信;說他是個回頭的浪子,也可言。他不比那鐘樓上人的不着顏色,不露曲折:他分明是色的世界裏逃來的一個囚犯。三年的禪關,三年的草棚,還不曾壓倒,不曾滅淨,他肉身的烈火。“俗業太重了,不如出家從佛的好;”這話裏豈不顫慄着一往懺悔的深心?我覺着好奇;我怎麼能得知他深夜趺坐時意念的究竟?

佛於大衆中 說我嘗作佛 聞如是法音 疑悔悉已除

初聞佛所說 心中大驚疑 將非魔所說 惱亂我心耶

但這也許看太奧了。我們承受西洋人生觀洗禮的,容易把做人看太積極,入世的要求太猛烈,太不肯退讓,把住這熱虎虎的一個身子一個心放進生活的軋牀去,不叫他留存半點汁水回去;非到山窮水盡的時候,決不肯認輸,退後,收下旗幟;並且即使承認了絕望的表示,他往往直接向生存本體的取決,不來半不闌珊的收回了步子向後退:寧可自殺,乾脆的生命的斷絕,不來出家,那是生命的否認。不錯,西洋人也有出家做和尚做尼姑的,例如亞佩臘①與愛洛綺絲②但在他們是情感方面的轉變,原來對人的愛移作對上帝的愛,這知感的自體與它的活動依舊不含糊的在着;在東方人,這出家是求情感的消滅,皈依佛法或道法,目的在自我一切痕跡的解脫。再說,這出家或出世的觀念的老家,是印度不是中國,是跟着佛教來的;印度可以會發生這類思想,學者們自有種種哲理上乃至物理上的解釋,也盡有趣味的。中國何以能容留這類思想,並且在實際上出家做尼僧的今天不比以前少(我新近一個朋友差一點做了小和尚)!這問題正值得研究,因爲這分明不僅僅是個知識乃至意識的淺深問題,也許這情形盡有極有趣味的解釋的可能,我見聞淺,不知道我們的學者怎樣想法,我願意領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