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前位置

首頁 > 勵志說說 > 空間說說 > 魯迅經典作品在線閱讀

魯迅經典作品在線閱讀

推薦人: 來源: 閱讀: 7.52K 次

魯迅經典作品在線閱讀

魯迅經典作品在線閱讀

導語:魯迅對於五四運動以後的中國社會思想文化發展具有重大影響,蜚聲世界文壇,被譽爲“二十世紀東亞文化地圖上佔最大領土的作家”。這裏本站的小編爲大家整理了三篇魯迅經典作品在線閱讀,希望你們喜歡

魯迅經典作品在線閱讀

一、《藤野先生》

東京也無非是這樣。上野的櫻花爛熳的時節,望去確也象緋紅的輕雲,但花下也缺不了成羣結隊的“清國留學生”的速成班,頭頂上盤着大辮子,頂得學生制帽的頂上高高聳起,形成一座富士山。也有解散辮子,盤得平的,除下帽來,油光可鑑,宛如小姑娘的髮髻一般,還要將脖子扭幾扭。實在標緻極了。

中國留學生會館的門房裏有幾本書買,有時還值得去一轉;倘在上午,裏面的幾間洋房裏倒也還可以坐坐的。但到傍晚,有一間的地板便常不免要咚咚咚地響得震天,兼以滿房煙塵鬥亂;問問精通時事的人,答道,“那是在學跳舞。”

到別的地方去看看,如何呢?

我就往仙台的醫學專門學校去。從東京出發,不久便到一處驛站,寫道:日暮裏。不知怎地,我到現在還記得這名目。其次卻只記得水戶了,這是明的遺民朱舜水先生客死的地方。仙台是一個市鎮,並不大;冬天冷得利害;還沒有中國的學生。

大概是物以希爲貴罷。北京的白菜運往浙江,便用紅頭繩繫住菜根,倒掛在水果店頭,尊爲“膠菜”;福建野生着的蘆薈,一到北京就請進溫室,且美其名曰“龍舌蘭”。我到仙台也頗受了這樣的優待,不但學校不收學費,幾個職員還爲我的食宿操心。我先是住在監獄旁邊一個客店裏的,初冬已經頗冷,蚊子卻還多,後來用被蓋了全身,用衣服包了頭臉,只留兩個鼻孔出氣。在這呼吸不息的地方,蚊子竟無從插嘴,居然睡安穩了。飯食也不壞。但一位先生卻以爲這客店也包辦囚人的飯食,我住在那裏不相宜,幾次三番,幾次三番地說。我雖然覺得客店兼辦囚人的飯食和我不相干,然而好意難卻,也只得別尋相宜的住處了。於是搬到別一家,離監獄也很遠,可惜每天總要喝難以下嚥的芋梗湯。

從此就看見許多陌生的先生,聽到許多新鮮的講義。解剖學是兩個教授分任的。最初是骨學。其時進來的是一個黑瘦的先生,八字須,戴着眼鏡,挾着一迭大大小小的書。一將書放在講臺上,便用了緩慢而很有頓挫的聲調,向學生介紹自己道:——

“我就是叫作藤野嚴九郎的……。”

後面有幾個人笑起來了。他接着便講述解剖學在日本發達的歷史,那些大大小小的書,便是從最初到現今關於這一門學問的著作。起初有幾本是線裝的;還有翻刻中國譯本的,他們的翻譯和研究新的醫學,並不比中國早。

那坐在後面發笑的是上學年不及格的留級學生,在校已經一年,掌故頗爲熟悉的了。他們便給新生講演每個教授的歷史。這藤野先生,據說是穿衣服太模胡了,有時竟會忘記帶領結;冬天是一件舊外套,寒顫顫的,有一回上火車去,致使管車的疑心他是扒手,叫車裏的客人大家小心些。

他們的話大概是真的,我就親見他有一次上講堂沒有帶領結。

過了一星期,大約是星期六,他使助手來叫我了。到得研究室,見他坐在人骨和許多單獨的頭骨中間,——他其時正在研究着頭骨,後來有一篇論文在本校的雜誌上發表出來。

“我的講義,你能抄下來麼?”他問。

“可以抄一點。”

“拿來我看!”

我交出所抄的講義去,他收下了,第二三天便還我,並且說,此後每一星期要送給他看一回。我拿下來打開看時,很吃了一驚,同時也感到一種不安和感激。原來我的講義已經從頭到末,都用紅筆添改過了,不但增加了許多脫漏的地方,連文法的錯誤,也都一一訂正。這樣一直繼續到教完了他所擔任的功課:骨學、血管學、神經學。

可惜我那時太不用功,有時也很任性。還記得有一回藤野先生將我叫到他的研究室裏去,翻出我那講義上的一個圖來,是下臂的血管,指着,向我和藹的說道:——

“你看,你將這條血管移了一點位置了。——自然,這樣一移,的確比較的好看些,然而解剖圖不是美術,實物是那麼樣的,我們沒法改換它。現在我給你改好了,以後你要全照着黑板上那樣的畫。”

但是我還不服氣,口頭答應着,心裏卻想道:——

“圖還是我畫的不錯;至於實在的情形,我心裏自然記得的。”

學年試驗完畢之後,我便到東京玩了一夏天,秋初再回學校,成績早已發表了,同學一百餘人之中,我在中間,不過是沒有落第。這回藤野先生所擔任的功課,是解剖實習和局部解剖學。

解剖實習了大概一星期,他又叫我去了,很高興地,仍用了極有抑揚的聲調對我說道:——

“我因爲聽說中國人是很敬重鬼的,所以很擔心,怕你不肯解剖屍體。現在總算放心了,沒有這回事。”

但他也偶有使我很爲難的時候。他聽說中國的女人是裹腳的,但不知道詳細,所以要問我怎麼裹法,足骨變成怎樣的畸形,還嘆息道,“總要看一看才知道。究竟是怎麼一回事呢?”

有一天,本級的學生會幹事到我寓裏來了,要借我的講義看。我檢出來交給他們,卻只翻檢了一通,並沒有帶走。但他們一走,郵差就送到一封很厚的信,拆開看時,第一句是:——

“你改悔罷!”

這是《新約》上的句子罷,但經托爾斯泰新近引用過的。其時正值日俄戰爭,託老先生便寫了一封給俄國和日本的皇帝的信,開首便是這一句。日本報紙上很斥責他的不遜,愛國青年也憤然,然而暗地裏卻早受了他的影響了。其次的話,大略是說上年解剖學試驗的題目,是藤野先生講義上做了記號,我預先知道的,所以能有這樣的成績。末尾是匿名。

我這才回憶到前幾天的一件事。因爲要開同級會,幹事便在黑板上寫廣告,末一句是“請全數到會勿漏爲要”,而且在“漏”字旁邊加了一個圈。我當時雖然覺到圈得可笑,但是毫不介意,這回才悟出那字也在譏刺我了,猶言我得了教員漏泄出來的題目。

我便將這事告知了藤野先生;有幾個和我熟識的同學也很不平,一同去詰責幹事託辭檢查的無禮,並且要求他們將檢查的結果,發表出來。終於這流言消滅了,幹事卻又竭力運動,要收回那一封匿名信去。結末是我便將這托爾斯泰式的信退還了他們。

中國是弱國,所以中國人當然是低能兒,分數在六十分以上,便不是自己的能力了:也無怪他們疑惑。但我接着便有參觀槍斃中國人的命運了。第二年添教黴菌學,細菌的形狀是全用電影來顯示的,一段落已完而還沒有到下課的時候,便影幾片時事的片子,自然都是日本戰勝俄國的情形。但偏有中國人夾在裏邊:給俄國人做偵探,被日本軍捕獲,要槍斃了,圍着看的也是一羣中國人;在講堂裏的還有一個我。

“萬歲!”他們都拍掌歡呼起來。

這種歡呼,是每看一片都有的,但在我,這一聲卻特別聽得刺耳。此後回到中國來,我看見那些閒看槍斃犯人的人們,他們也何嘗不酒醉似的喝彩,——嗚呼,無法可想!但在那時那地,我的意見卻變化了。

到第二學年的終結,我便去尋藤野先生,告訴他我將不學醫學,並且離開這仙台。他的臉色彷彿有些悲哀,似乎想說話,但竟沒有說。

“我想去學生物學,先生教給我的學問,也還有用的。”其實我並沒有決意要學生物學,因爲看得他有些悽然,便說了一個慰安他的謊話。

“爲醫學而教的解剖學之類,怕於生物學也沒有什麼大幫助。”他嘆息說。

將走的前幾天,他叫我到他家裏去,交給我一張照相,後面寫着兩個字道:“惜別”,還說希望將我的也送他。但我這時適值沒有照相了;他便叮囑我將來照了寄給他,並且時時通信告訴他此後的狀況。

我離開仙台之後,就多年沒有照過相,又因爲狀況也無聊,說起來無非使他失望,便連信也怕敢寫了。經過的年月一多,話更無從說起,所以雖然有時想寫信,卻又難以下筆,這樣的一直到現在,竟沒有寄過一封信和一張照片。從他那一面看起來,是一去之後,杳無消息了。

但不知怎地,我總還時時記起他,在我所認爲我師的之中,他是最使我感激,給我鼓勵的一個。有時我常常想:他的對於我的熱心的希望,不倦的教誨,小而言之,是爲中國,就是希望中國有新的醫學;大而言之,是爲學術,就是希望新的醫學傳到中國去。他的性格,在我的眼裏和心裏是偉大的,雖然他的姓名並不爲許多人所知道。

他所改正的講義,我曾經訂成三厚本,收藏着的,將作爲永久的紀念。不幸七年前遷居的時候,中途毀壞了一口書箱,失去半箱書,恰巧這講義也遺失在內了。責成運送局去找尋,寂無回信。只有他的照相至今還掛在我北京寓居的東牆上,書桌對面。每當夜間疲倦,正想偷懶時,仰面在燈光中瞥見他黑瘦的面貌,似乎正要說出抑揚頓挫的話來,便使我忽又良心發現,而且增加勇氣了,於是點上一枝煙,再繼續寫些爲“正人君子”之流所深惡痛疾的文字。

十月十二日。

二、《風箏》

北京的冬季,地上還有積雪,灰黑色的禿樹枝丫叉于晴朗的天空中,而遠處有一二風箏浮動,在我是一種驚異和悲哀。

故鄉的風箏時節,是春二月,倘聽到沙沙的風輪〔2〕聲,仰頭便能看見一個淡墨色的蟹風箏或嫩藍色的蜈蚣風箏。還有寂寞的瓦片風箏,沒有風輪,又放得很低,伶仃地顯出憔悴可憐模樣。但此時地上的楊柳已經發芽,早的山桃也多吐蕾,和孩子們的天上的點綴相照應,打成一片春日的溫和。我現在在那裏呢?四面都還是嚴冬的肅殺,而久經訣別的故鄉的久經逝去的春天,卻就在這天空中盪漾了。

但我是向來不愛放風箏的,不但不愛,並且嫌惡他,因爲我以爲這是沒出息孩子所做的玩藝。和我相反的是我的小兄弟,他那時大概十歲內外罷,多病,瘦得不堪,然而最喜歡風箏,自己買不起,我又不許放,他只得張着小嘴,呆看着空中出神,有時至於小半日。遠處的蟹風箏突然落下來了,他驚呼;兩個瓦片風箏的纏繞解開了,他高興得跳躍。他的這些,在我看來都是笑柄,可鄙的。

有一天,我忽然想起,似乎多日不很看見他了,但記得曾見他在後園拾枯竹。我恍然大悟似的,便跑向少有人去的一間堆積雜物的小屋去,推開門,果然就在塵封的什物堆中發見了他。他向着大方凳,坐在小凳上;便很驚惶地站了起來,失了色瑟縮着。大方凳旁靠着一個胡蝶風箏的竹骨,還沒有糊上紙,凳上是一對做眼睛用的小風輪,正用紅紙條裝飾着,將要完工了。我在破獲祕密的滿足中,又很憤怒他的瞞了我的眼睛,這樣苦心孤詣地來偷做沒出息孩子的玩藝。我即刻伸手摺斷了胡蝶的一支翅骨,又將風輪擲在地下,踏扁了。論長幼,論力氣,他是都敵不過我的,我當然得到完全的勝利,於是傲然走出,留他絕望地站在小屋裏。後來他怎樣,我不知道,也沒有留心。

然而我的懲罰終於輪到了,在我們離別得很久之後,我已經是中年。我不幸偶而看了一本外國的講論兒童的書,才知道遊戲是兒童最正當的行爲,玩具是兒童的天使。於是二十年來毫不憶及的幼小時候對於精神的虐殺的這一幕,忽地在眼前展開,而我的心也彷彿同時變了鉛塊,很重很重的墮下去了。

但心又不竟墮下去而至於斷絕,他只是很重很重地墮着,墮着。

我也知道補過的方法的:送他風箏,贊成他放,勸他放,我和他一同放。我們嚷着,跑着,笑着。——然而他其時已經和我一樣,早已有了鬍子了。

我也知道還有一個補過的方法的:去討他的寬恕,等他說,“我可是毫不怪你呵。”那麼,我的心一定就輕鬆了,這確是一個可行的方法。有一回,我們會面的時候,是臉上都已添刻了許多“生”的辛苦的條紋,而我的心很沉重。我們漸漸談起兒時的舊事來,我便敘述到這一節,自說少年時代的胡塗。“我可是毫不怪你呵。”我想,他要說了,我即刻便受了寬恕,我的心從此也寬鬆了罷。

“有過這樣的事麼?”他驚異地笑着說,就像旁聽着別人的故事一樣。他什麼也不記得了。

全然忘卻,毫無怨恨,又有什麼寬恕之可言呢?無怨的恕,說謊罷了。

我還能希求什麼呢?我的心只得沉重着。

現在,故鄉的春天又在這異地的空中了,既給我久經逝去的兒時的回憶,而一併也帶着無可把握的悲哀。我倒不如躲到肅殺的嚴冬中去罷,——但是,四面又明明是嚴冬,正給我非常的寒威和冷氣。

一九二五年一月二十四日。

〔1〕本篇最初發表於一九二五年二月二日《語絲》週刊第十二期。

〔2〕風輪風箏上能迎風轉動發聲的小輪。

三、《故鄉》

我冒了嚴寒,回到相隔二千餘里,別了二十餘年的故鄉去。

時候既然是深冬;漸近故鄉時,天氣又陰晦了,冷風吹進船艙中,嗚嗚的響,從蓬隙向外一望,蒼黃的天底下,遠近橫着幾個蕭索的荒村,沒有一些活氣。我的心禁不住悲涼起來了。阿!這不是我二十年來時時記得的故鄉?

我所記得的故鄉全不如此。我的故鄉好得多了。但要我記起他的美麗,說出他的佳處來,卻又沒有影像,沒有言辭了。彷彿也就如此[]。於是我自己解釋說:故鄉本也如此,——雖然沒有進步,也未必有如我所感的悲涼,這只是我自己心情的改變罷了,因爲我這次回鄉,本沒有什麼好心緒。

我這次是專爲了別他而來的。我們多年聚族而居的老屋,已經公同賣給別姓了,交屋的期限,只在本年,所以必須趕在正月初一以前,永別了熟識的老屋,而且遠離了熟識的故鄉,搬家到我在謀食的異地去。

第二日清早晨我到了我家的門口了。瓦楞上許多枯草的斷莖當風抖着,正在說明這老屋難免易主的原因。幾房的本家大約已經搬走了,所以很寂靜。我到了自家的房外,我的母親早已迎着出來了,接着便飛出了八歲的侄兒宏兒。

我的母親很高興,但也藏着許多淒涼的神情,教我坐下,歇息,喝茶,且不談搬家的事。宏兒沒有見過我,遠遠的對面站着只是看。

但我們終於談到搬家的事。我說外間的寓所已經租定了,又買了幾件傢俱,此外須將家裏所有的木器賣去,再去增添。母親也說好,而且行李也略已齊集,木器不便搬運的,也小半賣去了,只是收不起錢來。

“你休息一兩天,去拜望親戚本家一回,我們便可以走了。”母親說。

“是的。”

“還有閏土,他每到我家來時,總問起你,很想見你一回面。我已經將你到家的大約日期通知他,他也許就要來了。”

這時候,我的腦裏忽然閃出一幅神異的圖畫來:深藍的天空中掛着一輪金黃的圓月,下面是海邊的沙地,都種着一望無際的碧綠的西瓜,其間有一個十一二歲的少年,項帶銀圈,手捏一柄鋼叉,向一匹猹盡力的刺去,那猹卻將身一扭,反從他的胯下逃走了。

這少年便是閏土。我認識他時,也不過十多歲,離現在將有三十年了;那時我的父親還在世,家景也好,我正是一個少爺。那一年,我家是一件大祭祀的值年。這祭祀,說是三十多年才能輪到一回,所以很鄭重;正月裏供祖像,供品很多,祭器很講究,拜的人也很多,祭器也很要防偷去。我家只有一個忙月(我們這裏給人做工的分三種:整年給一定人家做工的叫長工;按日給人做工的叫短工;自己也種地,只在過年過節以及收租時候來給一定人家做工的稱忙月),忙不過來,他便對父親說,可以叫他的兒子閏土來管祭器的。

我的父親允許了;我也很高興,因爲我早聽到閏土這名字,而且知道他和我彷彿年紀,閏月生的,五行缺土,所以他的父親叫他閏土。他是能裝〔弓京〕捉小鳥雀的。

我於是日日盼望新年,新年到,閏土也就到了。好容易到了年末,有一日,母親告訴我,閏土來了,我便飛跑的去看。他正在廚房裏,紫色的圓臉,頭戴一頂小氈帽,頸上套一個明晃晃的銀項圈,這可見他的父親十分愛他,怕他死去,所以在神佛面前許下願心,用圈子將他套住了。他見人很怕羞,只是不怕我,沒有旁人的時候,便和我說話,於是不到半日,我們便熟識了。

我們那時候不知道談些什麼,只記得閏土很高興,說是上城之後,見了許多沒有見過的東西。

第二日,我便要他捕鳥。他說:

“這不能。須大雪下了纔好。我們沙地上,下了雪,我掃出一塊空地來,用短棒支起一個大竹匾,撒下秕穀,看鳥雀來吃時,我遠遠地將縛在棒上的繩子只一拉,那鳥雀就罩在竹匾下了。什麼都有:稻雞,角雞,鵓鴣,藍背……”

我於是又很盼望下雪。

閏土又對我說:

“現在太冷,你夏天到我們這裏來。我們日裏到海邊撿貝殼去,紅的綠的都有,鬼見怕也有,觀音手也有。晚上我和爹管西瓜去,你也去。”

“管賊麼?”

“不是。走路的人口渴了摘一個瓜吃,我們這裏是不算偷的。要管的是獾豬,刺蝟,猹。月亮底下,你聽,啦啦的響了,猹在咬瓜了。你便捏了胡叉,輕輕地走去……”

我那時並不知道這所謂猹的是怎麼一件東西——便是現在也沒有知道——只是無端的覺得狀如小狗而很兇猛。

“他不咬人麼?”

“有胡叉呢。走到了,看見猹了,你便刺。這畜生很伶俐,倒向你奔來,反從胯下竄了。他的皮毛是油一般的滑……”

我素不知道天下有這許多新鮮事:海邊有如許五色的貝殼;西瓜有這樣危險的經歷,我先前單知道他在水果電裏出賣罷了。

“我們沙地裏,潮汛要來的時候,就有許多跳魚兒只是跳,都有青蛙似的兩個腳……”

阿!閏土的心裏有無窮無盡的希奇的事,都是我往常的朋友所不知道的。他們不知道一些事,閏土在海邊時,他們都和我一樣只看見院子裏高牆上的四角的天空。

可惜正月過去了,閏土須回家裏去,我急得大哭,他也躲到廚房裏,哭着不肯出門,但終於被他父親帶走了。他後來還託他的父親帶給我一包貝殼和幾支很好看的鳥毛,我也曾送他一兩次東西,但從此沒有再見面。

現在我的母親提起了他,我這兒時的記憶,忽而全都閃電似的蘇生過來,似乎看到了我的美麗的故鄉了。我應聲說:

“這好極!他,——怎樣?……”

“他?……他景況也很不如意……”母親說着,便向房外看,“這些人又來了。說是買木器,順手也就隨便拿走的,我得去看看。”

母親站起身,出去了。門外有幾個女人的聲音。我便招宏兒走近面前,和他閒話:問他可會寫字,可願意出門。

“我們坐火車去麼?”

“我們坐火車去。”

“船呢?”

“先坐船,……”

“哈!這模樣了!鬍子這麼長了!”一種尖利的怪聲突然大叫起來。

我吃了一嚇,趕忙擡起頭,卻見一個凸顴骨,薄嘴脣,五十歲上下的女人站在我面前,兩手搭在髀間,沒有系裙,張着兩腳,正像一個畫圖儀器裏細腳伶仃的圓規。

我愕然了。

“不認識了麼?我還抱過你咧!”

我愈加愕然了。幸而我的母親也就進來,從旁說:

“他多年出門,統忘卻了。你該記得罷,”便向着我說,“這是斜對門的楊二嫂,……開豆腐店的。”

哦,我記得了。我孩子時候,在斜對門的豆腐店裏確乎終日坐着一個楊二嫂,人都叫伊“豆腐西施”。但是擦着白粉,顴骨沒有這麼高,嘴脣也沒有這麼薄,而且終日坐着,我也從沒有見過這圓規式的姿勢。那時人說:因爲伊,這豆腐店的買賣非常好。但這大約因爲年齡的關係,我卻並未蒙着一毫感化,所以竟完全忘卻了。然而圓規很不平,顯出鄙夷的神色,彷彿嗤笑法國人不知道拿破崙,美國人不知道華盛頓似的,冷笑說:

“忘了?這真是貴人眼高……”

“那有這事……我……”我惶恐着,站起來說。

“那麼,我對你說。迅哥兒,你闊了,搬動又笨重,你還要什麼這些破爛木器,讓我拿去罷。我們小戶人家,用得着。”

“我並沒有闊哩。我須賣了這些,再去……”

“阿呀呀,你放了道臺了,還說不闊?你現在有三房姨太太;出門便是八擡的大轎,還說不闊?嚇,什麼都瞞不過我。”

我知道無話可說了,便閉了口,默默的站着。

“阿呀阿呀,真是愈有錢,便愈是一毫不肯放鬆,愈是一毫不肯放鬆,便愈有錢……”圓規一面憤憤的迴轉身,一面絮絮的說,慢慢向外走,順便將我母親的一副手套塞在褲腰裏,出去了。

此後又有近處的本家和親戚來訪問我。我一面應酬,偷空便收拾些行李,這樣的過了三四天。

一日是天氣很冷的午後,我吃過午飯,坐着喝茶,覺得外面有人進來了,便回頭去看。我看時,不由的非常出驚,慌忙站起身,迎着走去。

這來的便是閏土。雖然我一見便知道是閏土,但又不是我這記憶上的閏土了。他身材增加了一倍;先前的紫色的圓臉,已經變作灰黃,而且加上了很深的皺紋;眼睛也像他父親一樣,周圍都腫得通紅,這我知道,在海邊種地的人,終日吹着海風,大抵是這樣的。他頭上是一頂破氈帽,身上只一件極薄的棉衣,渾身瑟索着;手裏提着一個紙包和一支長煙管,那手也不是我所記得的紅活圓實的手,卻又粗又笨而且開裂,像是松樹皮了。

我這時很興奮,但不知道怎麼說纔好,只是說:

“阿!閏土哥,——你來了?……”

我接着便有許多話,想要連珠一般涌出:角雞,跳魚兒,貝殼,猹,……但又總覺得被什麼擋着似的,單在腦裏面迴旋,吐不出口外去。

他站住了,臉上現出歡喜和淒涼的神情;動着嘴脣,卻沒有作聲。他的態度終於恭敬起來了,分明的叫道:

“老爺!……”

我似乎打了一個寒噤;我就知道,我們之間已經隔了一層可悲的厚障壁了。我也說不出話。

他回過頭去說,“水生,給老爺磕頭。”便拖出躲在背後的孩子來,這正是一個廿年前的閏土,只是黃瘦些,頸子上沒有銀圈罷了。“這是第五個孩子,沒有見過世面,躲躲閃閃……”

母親和宏兒下樓來了,他們大約也聽到了聲音。

“老太太。信是早收到了。我實在喜歡的不得了,知道老爺回來……”閏土說。

“阿,你怎的這樣客氣起來。你們先前不是哥弟稱呼麼?還是照舊:迅哥兒。”母親高興的說。

“阿呀,老太太真是……這成什麼規矩。那時是孩子,不懂事……”閏土說着,又叫水生上來打拱,那孩子卻害羞,緊緊的只貼在他背後。

“他就是水生?第五個?都是生人,怕生也難怪的;還是宏兒和他去走走。”母親說。

宏兒聽得這話,便來招水生,水生卻鬆鬆爽爽同他一路出去了。母親叫閏土坐,他遲疑了一回,終於就了坐,將長煙管靠在桌旁,遞過紙包來,說:

“冬天沒有什麼東西了。這一點幹青豆倒是自家曬在那裏的,請老爺……”

我問問他的景況。他只是搖頭。

“非常難。第六個孩子也會幫忙了,卻總是吃不夠……又不太平……什麼地方都要錢,沒有規定……收成又壞。種出東西來,挑去賣,總要捐幾回錢,折了本;不去賣,又只能爛掉……”

他只是搖頭;臉上雖然刻着許多皺紋,卻全然不動,彷彿石像一般。他大約只是覺得苦,卻又形容不出,沉默了片時,便拿起煙管來默默的吸菸了。

母親問他,知道他的家裏事務忙,明天便得回去;又沒有吃過午飯,便叫他自己到廚下炒飯吃去。

他出去了;母親和我都嘆息他的景況:多子,饑荒,苛稅,兵,匪,官,紳,都苦得他像一個木偶人了。母親對我說,凡是不必搬走的東西,儘可以送他,可以聽他自己去揀擇。

下午,他揀好了幾件東西:兩條長桌,四個椅子,一副香爐和燭臺,一杆擡秤。他又要所有的草灰(我們這裏煮飯是燒稻草的,那灰,可以做沙地的肥料),待我們啓程的時候,他用船來載去。

夜間,我們又談些閒天,都是無關緊要的話;第二天早晨,他就領了水生回去了。

又過了九日,是我們啓程的日期。閏土早晨便到了,水生沒有同來,卻只帶着一個五歲的女兒管船隻。我們終日很忙碌,再沒有談天的工夫。來客也不少,有送行的,有拿東西的,有送行兼拿東西的。待到傍晚我們上船的時候,這老屋裏的所有破舊大小粗細東西,已經一掃而空了。

我們的船向前走,兩岸的青山在黃昏中,都裝成了深黛顏色,連着退向船後梢去。

宏兒和我靠着船窗,同看外面模糊的風景,他忽然問道:

“大伯!我們什麼時候回來?”

“回來?你怎麼還沒有走就想回來了。”

“可是,水生約我到他家玩去咧……”他睜着大的黑眼睛,癡癡的想。

我和母親也都有些惘然,於是又提起閏土來。母親說,那豆腐西施的楊二嫂,自從我家收拾行李以來,本是每日必到的,前天伊在灰堆裏,掏出十多個碗碟來,議論之後,便定說是閏土埋着的,他可以在運灰的時候,一齊搬回家裏去;楊二嫂發見了這件事,自己很以爲功,便拿了那狗氣殺(這是我們這裏養雞的器具,木盤上面有着柵欄,內盛食料,雞可以伸進頸子去啄,狗卻不能,只能看着氣死),飛也似的跑了,虧伊裝着這麼高低的小腳,竟跑得這樣快。

老屋離我愈遠了;故鄉的山水也都漸漸遠離了我,但我卻並不感到怎樣的留戀。我只覺得我四面有看不見的高牆,將我隔成孤身,使我非常氣悶;那西瓜地上的銀項圈的小英雄的影像,我本來十分清楚,現在卻忽地模糊了,又使我非常的悲哀。

母親和宏兒都睡着了。

我躺着,聽船底潺潺的水聲,知道我在走我的路。我想:我竟與閏土隔絕到這地步了,但我們的後輩還是一氣,宏兒不是正在想念水生麼。我希望他們不再像我,又大家隔膜起來……然而我又不願意他們因爲要一氣,都如我的辛苦展轉而生活,也不願意他們都如閏土的辛苦麻木而生活,也不願意都如別人的辛苦恣睢而生活。他們應該有新的生活,爲我們所未經生活過的。

我想到希望,忽然害怕起來了。閏土要香爐和燭臺的時候,我還暗地裏笑他,以爲他總是崇拜偶像,什麼時候都不忘卻。現在我所謂希望,不也是我自己手製的偶像麼?只是他的願望切近,我的願望茫遠罷了。

我在朦朧中,眼前展開一片海邊碧綠的沙地來,上面深藍的天空中掛着一輪金黃的圓月。我想:希望本是無所謂有,無所謂無的。這正如地上的路;其實地上本沒有路,走的人多了,也便成了路。

一九二一年一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