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巴金中長篇小說在線閱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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巴金中長篇小說在線閱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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導語:巴金是一個有熱情的有進步思想的作家,在屈指可數的好作家之列的作家。這裏本站的小編爲大家整理了三篇巴金中長篇小說在線閱讀,希望你們喜歡

巴金中長篇小說在線閱讀

一、《馬賽的夜》

我到馬賽這是第二次,三年以前我曾到過這裏。

三年自然是很短的時間,可是在這很短的時間裏我卻看見了兩個馬賽。

寬廣的馬路,大的商店,穿着漂亮衣服的紳士和夫人,大的咖啡店,堂皇的大旅館,美麗的公園,莊嚴的銅像。我到了一個近代化的大都市。

我在一個大旅館吃晚飯。我和兩個朋友佔據了一張大桌子,有兩個穿禮服的漂亮茶房伺候我們。我們問一句話,他們鞠躬一次。飯廳裏有樂隊奏樂。我們每個人點了七八十個法郎的菜,每個人給了十個法郎的小賬。我們從容地走出來,穿禮服的茶房在後面鞠躬送客。

我們又到一家大咖啡店去,同樣地花了一些時間和一些錢。我們在“多謝”聲中走了出來。我們相顧談笑說:“我們遊了馬賽了。”心裏想,這畢竟是一個大都市。

於是我們離開了馬賽。三年以後我一個人回到這裏來。我想馬賽一定不會有什麼變化。而且我把時間算得很好,我不必在馬賽住一夜。我對自己說:“我第一晚在火車上打盹,第二晚就會在海行中的輪船上睡覺。”

然而我一到馬賽,就知道我的打算是怎樣地錯誤了。第一,我一下火車就被一個新認識的朋友引到了一個奇怪的地方,這個地方使我覺得我不是在馬賽,或者是在另一個馬賽;第二,同那個新朋友到輪船公司去買票,才知道今天水手罷工,往東方去的船都不開了。至於罷工潮什麼時候會解決,辦事人回答說不知道。

這樣我就不得不住下了,而且是住在另一個馬賽。至於在海行中的輪船上睡覺,那倒成了夢想。

於是我又看見了馬賽的夜。  我住的地方是小旅館內五層樓上一個小房間。

我吃飯的地方也不再是那堂皇的大旅館,卻是一家新近關了門的中國飯店。吃飯的時候沒有穿禮服的茶房在旁邊伺候,也沒有樂隊奏樂。我們自己伺候自己。

這並不是像紐約唐人街一類的地方,這的確是法國的街道。中國人在這裏經營的商店,除我所說的這個飯店外,還有一家飯店,要那一家纔算是真正的飯店。至於我在那裏吃飯的一家,已經關了門不做生意,我靠了那個新朋友的介紹,纔可以在那裏搭一份伙食。而且起先老闆還不肯收我的飯錢。

我每天的時間是這樣地分配的:從旅館到飯店,從飯店到旅館——從旅館到飯店,從飯店到旅館。在旅館裏,我做兩件事:不是讀一本左拉的小說,就是睡覺,不論在白天、晚上都是一樣。在飯店裏我也做兩件事:不是吃飯,就是聽別人說笑話。吃飯的時間很短,聽說笑話的時間很長。

從旅館到飯店雖然沒有多少路,可是必須經過幾條街。我很怕走這幾條街,但我又不得不走。路滑是一個原因:不論天晴或者下雨,路總是滑的;地上還凌亂地堆了些果皮和拋棄的蔬菜。街道窄又是一個原因:有的街道大概可以容三四個人並排着走;有的卻是兩個人對面就容易碰頭的巷子;也有的較寬些,但是常常有些小販的貨車阻塞了路。我常常看見胖大的婦人或者瘦弱的姑娘推着貨車在那裏高聲叫賣,也有人提了籃子。她們賣的大半是蔬菜、水果和襪子一類的用品。有一兩次,賣水果的肥婦向我兜生意,可是我跟她剛把價錢講好,她忽然帶笑帶叫地跑開了。跑的不止她一個人,她們全跑開了。街道上起了一陣騷動,但是很快地就變得較爲寬敞、較爲清靜了。我很奇怪,不知道這個變化的由來。但是不久我就明白了。迎面一個警察帶着笑容慢慢地走過來。他的背影消失以後,那些女人和貨車又開始聚攏來。有時候擡起頭,我還會看見上面曬着的紅綠顏色的衣服。

還有一個原因我也應該提一下,就是臭。這幾條街的臭我找不到適當的話來形容。有些地方在店鋪門口擺着發臭的死魚,有些地方在角落裏堆着發酵的垃圾,似乎從來就沒有打掃乾淨。我每次走過,不是捏着鼻子,就是用手帕掩鼻,我害怕會把剛吃進肚裏的飯吐出來。

晚上我常常同那個新朋友在這些街道上散步,他帶笑地警告我:“當心!看別人把你的帽子搶了去!”我知道他的意思。我笑着回答:“不怕。”不過心裏總有點膽怯,雖然我很想看看帽子怎樣會被人搶走。

我們走過一條使我最擔心的街道。我看見一些有玻璃窗門的房子和一些掛着珠串門簾的房子。門口至少有一個婦人,大半很肥胖,自然也有瘦的,年紀都在三十以外;她們同樣地把臉塗得又紅又白,嘴脣染着鮮血一樣地紅;她們同樣地有着高高地凸起的胸部和媚人的眼睛。 “先生,來罷。”尖銳的、引誘的、帶笑的聲音從肥婦的口裏向我臉上飛來。同時我看見她們在向我招手。

“怎麼樣?去嗎?”那個朋友嘲弄地低聲問我。

我看了那些肥婦一眼,不覺打了一個冷噤,害怕起來,便拉着朋友的膀子急急地往前面走了,好像害怕她們從後面追上來搶走我的帽子一樣。我走過那些掛着珠串門簾的房子,裏面奏着奇怪的音樂,我彷彿看見三四個水手抱着肥婦在那裏喝酒。但是我也無心去細看了。

“你方纔說過不怕,現在怎樣了?”我們走出這條街以後,那個朋友嘲笑地說。

我這個時候才放心了。

“看你這個樣子,我不禁想起我一個姓王的朋友的故事。”他說着就出聲大笑。

“什麼故事?”我略帶窘相地問他。

“王,你也許認識他。他的年紀比你大,可是身材比你還小,”朋友開始敘述故事,他一面說,一面在笑。但是我並沒有笑的心思。“他是研究文學的。他常常說歌德有過二十幾個愛人,他卻只有五個,未免太少了。其實他所說的五個,是把給他打掃房間的下女,麪包店裏的姑娘,肉店裏的女店員都算在裏面,這些女人跟他除了見面時說一聲‘日安’外就不曾說過什麼話。他說他應該找到更多的愛人,他說應該到妓院裏去找。我們每次見面,他總要對我宣傳他到妓院去談戀愛的主張,他甚至讚美賣淫制度。然而他也只是說空話。我常常嘲笑他。有一天他得意地對我說,他要到妓院去了,我倒有點不相信,你猜他究竟去了沒有?”朋友說到這裏突然發出這句問話來。

“他當然沒有去。”我不假思索地回答。

“他如果沒有去,那倒不奇怪了。他的確去了,而且是我陪他去的。”朋友得意地說。“他沒有進過法國妓院,他不知道那裏面的情形。我們到了那裏。我聲明我只是陪伴他來的,我就坐在下面等他。於是六七個肥胖的裸體女人排成一行,站在我們面前,讓王選擇。王勉強選了一個,在下面付了錢,跟着她上樓。……不到十分鐘,王下樓來了,臉色很不好看。他拉着我急急地走了出去。我驚奇地笑問他:‘怎麼這樣快就走了?’他煩惱地答道:‘不要提了,我回去慢慢對你說。’他垂着頭,不再說一句話。”朋友說到這裏,便住了口。

“你看這個。”他從衣袋裏摸出一封信遞給我說。“這是王今天寄來的,他還提到那件事情。”

這時我們走入大街,進了一個咖啡店。我在那裏讀了王的信。

信裏有這樣的一段話:  ……近來常常感到苦悶,覺得寂寞,精神仍然無處寄託,所以和幾個朋友在一起談話時總愛談到女人。大家都覺得缺少什麼東西。可是缺少的東西,卻也沒法填補。我們也只得耐心忍受苦悶。壯志已經消磨盡了。我也曾想把精神寄託在愛情上,但是又找不到一個愛我的女人。……我也不再有到妓院去的思想了。用金錢買愛,那是多麼可笑,多麼渺茫啊!你不記得兩年前我在馬賽乾的那件事嗎?我當時還有一種幻想。誰知看見了那裏的種種醜惡情形,我的幻想就馬上破滅了。我和那個肥婦上了樓,進了她的房間,看見她洗淨了身子。我沒有一點熱情,我只覺得冷。她走到我的身邊。我開始厭惡她,或者還害怕她。她看見我這種笨拙的樣子,便做出虛僞的媚笑引動我,但是並沒有用。我的激情已經死了。結果她嘲笑地罵了我兩句,讓我走了。從那裏出來,心上帶走了無名的悲哀,我整整過了一個月的不快活的日子。自己也不知道是什麼緣故。我在那裏不但不曾得着預期的滿足,反而得到了更大的空虛。那個肥婦的樣子我至今還記得。…… “你看,這就是那個以歌德自命的人的遭遇了!”朋友嘲笑地說。

我又想發笑,又不想發笑。我把信箋摺好放在信封裏還給他。

我們走過一家影戲院。名字很堂皇,可是門面卻很小、很舊。一個木籠似的賣票亭立在外面。

“這樣的電影院你一定沒有去過,不可不進去看看。”朋友並不等我表示意見就去買了票,我看見他從衣袋裏掏出了兩個法郎。

“這樣便宜的票價!”我想。我們就進去了。

一個小房間裏放了二三十排長木凳,每排三張,每張可容五六個人。黯淡的天花板上掛了幾盞不很明亮的電燈。對面一張銀幕。沒有樂隊,每一個人走過,就使不平坦的地板發出叫聲。房間裏充滿了煙霧和笑語,木凳上已經坐了不少的人。

我們在最後面的一排坐下,因爲這一排的三張木凳都空着,而且離銀幕較遠,不會傷眼睛。朋友擡起眼睛向四處望,好像在找他認識的人。

他的眼光忽然停留在左邊的一角。他的臉上現出了笑容。他把右手舉起來,在招呼什麼人。我隨他的眼光看去,我看見了兩個我見過的人。他們是一男一女。男的是中國人,戴便帽,沒有打領帶,穿一件半新舊的西裝;黃黃的臉色,高的顴骨,脣邊有幾根鬍鬚。他不久以前還在一隻英國輪船上作工。右手的大指頭被機器完全切斷了。他的手醫好以後公司給了他五十鎊的卹金,把他辭退了。他到馬賽來,打算住些時候回中國。我在飯店裏見過他幾次,所以認識他。女的,我也在飯店裏遇見過。她是一個安南人。我不知道她怎樣會流落到馬賽來,關於她的事,我知道的,就是她跟飯店的老闆似乎有一種神祕的往來;還有她屬於街頭女人一類的事,我也知道一點,因爲在飯店裏的笑談中間,找“安南婆”要多少錢的話也常常聽見。我看見她同斷指華工在一起,這並不是第一次。

她跟他親密地談着(她會說廣東話),兩個頭靠在一起。她忽然轉過頭來望着我的朋友笑。我看見她的黑頭髮,小眼睛,紅白的粉臉,寬厚的紅脣,充實的胸膛。她輕佻地笑着,的確像一個街頭女人。

電燈突然滅了。

我花一個法郎的代價連接看了三張長片子。眼睛太疲倦了。燈光一亮我同那個朋友最先走了出去,並不管我們認識的那一對男女。  夜接連着夜,依舊是馬賽的夜。

還沒有開船的消息。罷工潮逐漸擴大了。許多貨物堆積在馬賽,許多旅客停留在馬賽。

馬賽憑空添了這許多人和貨物,可是市面上並沒有什麼變動。其實變動倒是有的,不過陌生的我不知道罷了。我只看見過一次罷工者的遊行。

夜來了,夜接連着夜。依舊是馬賽的夜。

那飯店,那街道,那旅館,那朋友,那些影戲院跟我發生了密切的關係。左拉的小說讀完了,又放回到箱子裏去。我不再讀書了。

每晚從飯店出來,我總是跟那個朋友一起去散步。我們不得不經過那條使我最擔心的街道。那些半老的肥婦照例對我們做出媚笑,說着歡迎的話。但是我已經不害怕她們了。

我們每晚總要到一家新的電影院去。所有馬賽的電影院我們差不多都光顧過了。頭等電影院我們自然也去,而且用學生的名義在那裏得到了半價的優待。常常我們在勞動者中間看了電影出來,第二天晚上又換了比較漂亮的衣服到頭等電影院去,坐在紳士和夫人們的中間,受女侍的殷勤招待。換衣服的事是那朋友叫我做的。他有過那樣的經驗,他曾經在頭等電影院裏買票受到拒絕。

在小的電影院裏,我們常常遇見那個斷指的華工和“安南婆”,他們總是親密地談笑着。

我們跟華工漸漸地熟悉了,同時跟“安南婆”也漸漸地熟悉了。我們跟他們遇見的地方有時在電影院,有時在飯店,時間總是在夜裏。  另一個晚上我們照例在那個最小的電影院裏遇見了“安南婆”。她跟平日一樣地和男子頭靠着頭在談話,或者輕佻地笑。可是男子卻不是平時跟她在一起的斷指華工,而是一個陌生的法國青年。她看見了我們,依舊對我們輕佻地笑,但是很快地又把頭掉回去跟那個青年親密地講話了。

“安南婆有了新主顧了。”朋友笑着對我說。我點點頭。

隔了一個晚上我們又到那個電影院去。在前面左角的座位上我又看見了“安南婆”和她的法國青年。她看見了我們,望着我們輕佻地笑。我們依舊沒有找到斷指華工的影子。

燈光熄了。銀幕上出現了人影。貧困,愛情,戰爭,死。……於是燈光亮了。

一個人走近我們的身邊,正是我們幾天不見面的斷指華工。朋友旁邊有一個空位,華工便坐了下來。他並不看我們,卻把眼光定在前面左角的座位上。在那裏坐着“安南婆”和她的法國青年。

“你爲什麼這兩天又不同她在一起了?你看她找到了新主顧!”朋友拍着華工的肩膀說。

華工掉過了瘦臉來看我們。他的臉色憔悴,可是眼睛裏射出來兇惡的光。

“不錯,她找到新主顧了!她嫌我是一個殘廢人,我倒要使點手段給她看,要她知道我不是好惹的!”華工氣憤地對我們說,聲音並不高。

“這又有什麼要緊?這也值不得生氣!”朋友帶笑地勸他道。“她們那般人是靠皮肉吃飯的。誰有錢就同誰玩,或者是你或者是他,都是一樣。她又不是你的老婆,你犯不着生氣。”

“你不曉得我待她那樣好,她這個沒有良心的。”華工咬牙切齒地說。“幾個月以前法國軍隊在安南鎮壓了暴動,把那些失敗的革命黨逼到一個地方用機關槍全打死。這樣的事三四年前也有過一次。她哥哥就死在那個時候,死在法國軍人的槍彈下。現在她卻陪法國人玩。這個法國人大概不久就會去當兵的,他會被送到安南去,將來也會去殺安南的革命黨,就像別的法國軍人從前殺死她哥哥那樣……”他說不下去了,卻捏緊拳頭舉起來,像要跟誰相打似的。可是這個拳頭並沒有力量,不但瘦,而且只有四根指頭,大拇指沒有了,只剩下一個可笑的光禿的痕跡。他又把拳頭放下去,好像知道自己沒有力量似的。我想他從前一定是一個強健的人,然而機器把力量給他取走了。

我並不完全同意華工的話,但是我禁不住要去看“安南婆”和她的法國青年的背影。他們是那樣地親密,使我不忍想象華工所說的種種事情。我幾乎忘記了在這兩個人中間的生意的關係,我幾乎要把他們看作一對戀人。但是我又記起了一件事。那個青年的確很年輕,他不久就會到服兵役的年齡。他當然有機會被派到殖民地去,他也有機會去殺安南的革命黨。華工方纔所說的一切都是可能的。也許她還有一個哥哥,或者兄弟,也許這個法國青年將來就會殺死他,這也是很可能的。這樣想着我就彷彿看見了未來的事情,覺得眼前這兩個人在那裏親密地講話也是假的。“華工的話完全對,”我暗暗地對自己說。但是我又一想,難道這時候我們就應該跑去把那兩個人分開,對他們預言未來的事情嗎?或者我們還有另外的避免未來事情的辦法?

我起初覺得苦惱,後來又不禁啞然失笑了。我記起來他們只是兩個生意人,一個是賣主,一個是顧客,關係並不複雜。我這時候才注意地看銀幕,我不知道影片已經演到了什麼地方。 電影演完,我們同華工先走出來。他本來想在門口等她,卻被我們勸走了。我們同他進了一個咖啡店,坐了一些時候,聽他講了一些“安南婆”的故事。他的憤怒漸漸平息了,他時時望着他那隻沒有大拇指的手嘆氣。

我那朋友的話一定感動了他。朋友說:“你自己不也是拿她來開心嗎?你不是說過一些時候就要回國去嗎?那時候她終於要找別人的。她又不是你的老婆。你有錢,你另外找一個罷,街上到處都是。你看那裏不就有一個嗎?”說到這裏他忽然舉起手,向外面指。在玻璃窗外,不遠處,一個女人手裏拿了一把陽傘,埋着頭在廣場上徘徊,一個男人在後面跟着她。

我們跟華工分手的時候,那個朋友勸他說:“你把安南婆忘了罷,不要再爲她苦惱。你只要再忍耐幾天,她又會來找你的。”

“我不再要她了!”華工堅決地粗聲說,就掉過頭去了。我彷彿看見他的眼角嵌着淚珠。我不懂這個人的奇怪的心理。  隔了兩個晚上我們又在另一家小影戲院裏遇見了“安南婆”。這一次她走到我們跟前來,就坐在朋友的身邊。她不再坐到前面去了,因爲她是一個人來的。

“你一個人?”朋友用法國話問她。

她笑着點了點頭,把身子靠近朋友。我不由得想:“她來招攬生意了。”

“你的法國朋友呢?”朋友嘲笑地問。

“不知道。”她聳肩地回答。

“從前那個中國朋友呢?”

“他是一個呆子。”她直爽地回答,沒有一點顧忌。“他太妒忌了,好像我就是他的老婆一樣。其實我只是做生意的人,誰都管不着我。誰有錢就可以做我的主顧。他太乏味了。我有點討厭他。……”

燈光突然熄了,使我沒有時間問她關於她哥哥被殺的事,或者她究竟還有沒有哥哥或者兄弟的事。我在看銀幕上的人物和故事。金錢,愛情,鬥爭,謀殺……。

從影戲院出來,我們陪着她走了一節路,到了一個十字路口,朋友忽然對她說:“你應該往那邊走了。”

“是,謝謝你。”她媚笑地對朋友說。“到我那裏去玩玩嗎?”

“不,謝謝你,我今晚還有事情。改天去看你罷。”朋友溫和地答道,跟她握手告別了。

等那女人走遠了時,朋友突然笑着對我說:“她今晚找錯主顧了。”

這是一個月夜,天空沒有云。在碧海中間,只有一輪圓月和幾顆發亮的星。時候是在初冬,但是並不特別冷。

四周只有寥寥的幾個行人。我們慢慢地走着,我們仰起頭看天空。我們走到了廣場上。

忽然一個黑影在我的眼前一晃,一隻軟弱的手抓住了我的膀子。我吃驚地埋下頭看,我旁邊站着一個女人。她的哀求的眼光直射到我的臉上。她的臉塗得那樣白,嘴脣塗得那樣紅,但仍然掩不住臉上的皺紋和老態。是一張端正的瘦臉,這樣的臉我在街頭的賣春婦裏面簡直沒有看見過。她喃喃地說:“先生,爲了慈善,爲了憐憫,爲了救活人命……”她的手抓住我的左膀,她差不多要把身子靠在我的身上。她是一個怎樣不熟練的賣春婦啊!

不僅是我呆了,而且連那個頗有本領的朋友也不知道應該怎樣對付了。我茫然地站着,聽她在喃喃地說:“爲了慈善,爲了憐憫,爲了救活人命……”

天呀!這個女人,論年紀可以做我的母親,她卻在這深夜,在廣場上拉我到她家裏去。爲了慈善,爲了憐憫,爲了救活人命,我必須跟這個可以做我母親的女人一起到她家裏去。這種事情,讀了十幾年的書的我,一點也不懂。我以前只是在書本上過日子。我不懂得生活,不懂得世界。我也不懂得馬賽的夜。

我不知道應該怎樣解決我第一次遇到的這一個難題。然而出乎我意料之外地,她突然跑開了,好像有惡魔在後面追趕她一般。於是很快地她的瘦弱的背影就在街角消失了。

沉重的皮靴聲在我們的後面響起來,接着我聽見了男人的咳嗽聲。我不知不覺地回頭看,原來是一個警察走近了。

我們拔步走了。我起初很慶幸自己過了這個難關,但以後又爲這個依舊未解決的新問題而苦惱了。我再一次回頭去看那個婦人,卻找不到她的影子。

“怎麼會有這樣多的賣春婦?難道這許多女人除了賣皮肉外就不能生活嗎?”我苦惱地問那個朋友。

“我那個旅館的下女告訴我,半年前她和六個女伴一起到這個城市來,如今那六個女子都做了娼妓。只有她一個人還在苦苦地勞動。她一天忙到晚,打掃那許多房間,洗地板,用硫磺薰臭蟲,還要做別的事情,每個月只得到那樣少的工錢。她來的時候還很漂亮,現在卻變醜了。只有幾個月的工夫!你是見過她的。”

不錯,我曾經在朋友的旅館裏見過她。她是一個金頭髮的女子,年紀很輕,身材瘦小。現在的確不怎麼好看,而且那雙手粗糙得不像女人的手了。

“我想,她有一天也許會在街頭拉男人的,”朋友繼續說。“這並不是奇怪的事。你不知道在馬賽,在巴黎和在別的大都市,連有些作工的女子也會只爲了一個過夜的地方,一個溫暖的牀鋪,就去陪陌生男子睡覺嗎?我的朋友裏面好些人有過這樣的經驗。也有人因此得了病。……那些街頭女人大部分都有病,花柳病到處蔓延!……我說,在今天的法國社會裏,除了那些貴族夫人和小姐以外,別的女子,有一天都會不得不在街頭拉人。……花柳病一天一天地蔓延……這就是今天的西方文明瞭。”最後的兩句話是用了更嚴肅的聲音說出來的。 他的嘴又閉上了。我們誰都不想再說一句空話。我們依舊在這條清靜的街上慢慢地走着。一些女人的影子又在我的眼前晃,常常有幾句短短的話送進我的耳裏。女人們在說:“先生,到這裏來”,或者“先生,請聽我說”。可是方纔那個使我苦惱的說“爲了慈善,爲了憐憫,爲了救活人命”的聲音卻聽不見了。

這是一個很好的月夜。馬賽的夜。

二、《啞了的三角琴》

父親的書房裏有一件奇怪的東西。那是一隻俄國的木製三角琴,已經很破舊了,上面的三根絃斷了兩根。這許多年來,我一直看見這隻琴掛在牆角的壁上。但是父親從來沒有彈過它,甚至動也沒有動過它。它高高地掛在牆角,灰塵蓋住它的身體。它悽慘地望着那一架大鋼琴,羨慕鋼琴的幸運和美妙的聲音。可是它從來不曾發過一聲悲嘆或者呻吟。它啞了,連哀訴它過去生活的力量也失掉了。我叫它做“啞了的三角琴”。

我曾經幾次問過父親,爲什麼要把這個無用的東西掛在房裏。父親的回答永遠是這樣的一句話:“你不懂。”但是我的好奇心反而更強了。我想我一定要把這隻三角琴弄下來看看,或者想法使它發出聲音。但是我知道父親不許我這樣做。而且父親出門的時候總是把書房鎖起來。我問狄約東勒夫人(管家婦)要鑰匙,她也不肯給我。

有一天午後父親匆忙地出去了,他忘記鎖上書房門。狄約東勒夫人在廚房裏安排什麼。我偷偷地進了父親的書房。

啞了的三角琴苦悶地望着我。我不能忍耐地跑到牆角,擡起頭仔細地看它。我把手伸上去。但是我的手太短了。我慢慢地拉了一把椅子過去,自己再爬上椅子。我的身子抖着,我的手也在打顫。我的手指捱到了三角琴,自己也不知道怎樣地忽然縮回了手,耳邊起了一個響聲,我膽怯地下了椅子。

地上躺着那隻啞了的三角琴,已經成了幾塊破爛的舊木板。現在它不但啞,而且永遠地死了。這個禍是我闖下來的。我嚇昏了,癡癡地立了一會兒,連忙把椅子拖回原處,便不作聲地往外面跑。剛剛跑出書房門,我就撞在一個人的懷裏。

“什麼事情?跑得這樣快!”這個人捏住我的兩隻膀子說。我擡起頭看,正是我的父親。

我紅着臉,不敢回答一句話,又不敢掙脫身子跑開,就被父親拉進了書房。

三角琴的屍首靜靜地躺在地上,成了可怕的樣子,很顯明地映在我的眼睛裏。我掉開了頭。 “啊,原來是你乾的事!我曉得它總有一天會毀在你的手裏。”父親並不責備我,他的聲音很柔和,而且略帶悲傷的調子。父親本來是一個和藹的人,我很少看見他惡聲罵人。可是我把他的東西弄壞以後,他連一句責備的話也沒有,卻是出乎我的意料之外了。

他放了我,一個人去把那些碎木板一片一片地拾了起來細看,又小心地把它們用報紙包起來,然後慎重地放到櫥裏去。

他回到書桌前,在那把活動椅上坐下,頭埋在桌上,不說一句話。我很感動,又很後悔,我慢慢地走到他的身邊,撫摩他的膀子。我說:“父親,請你饒恕我。我並不是故意毀壞它的。”

父親慢慢地擡起頭。他的眼睛亮起來。“你哭了!”他撫着我的頭髮說。“孩子,我的好孩子!……我並不怪你,我不過在思索,在回憶一件事情。”他感動地把我緊緊地抱在懷裏。 “父親,你又在想念母親嗎?”

“孩子,是的。”父親鬆了手回答說。他揩了一下眼睛,又加了一句話:“不,我還在想一件更遙遠的、更遙遠的事情。”

他的眼睛漸漸地陰暗起來[]。他微微地嘆息了一聲,又撫着我的頭說:“這跟你母親也有關係。”

我在兩歲的時候便失掉了母親,母親的音容在我的記憶中早已消失了。只有書房裏壁爐架上還放着母親的照像,穿着俄國女人的服裝,這是在聖彼得堡攝的;我就是在那個地方出世,我的母親也就是死在那裏。

這些都是父親告訴我的。這一兩年來每天晚上在我睡覺以前父親總要向我講一件關於母親的事,然後才叫狄約東勒夫人帶我去睡。關於母親的事我已經聽得很多了。我這時便驚訝地問:“父親,怎麼還有關於母親的事情我不知道的?”

“孩子,多着呢,”父親苦笑地說,“你母親的好處是永遠說不完的。……”

“那麼快向我說,快說給我聽。”我拍着父親的雙膝請求道,“凡是跟母親有關的話,我都願意聽。”

“好,我今晚上再告訴你罷。”父親溫和地說,“現在讓我靜靜地思索一下。你出去玩玩。”他把我的頭拍了兩下,就做個手勢,要我出去。

“好。”我答應一聲,就高高興興地出去了,完全忘記了打碎三角琴的事情。

果然到了晚上,用過晚餐以後,父親就把我帶到書房裏面去。他坐在沙發上,我站在他面前,靠着他的身子聽他講話。

“說起來已經是十多年前的事了。”父親這樣地開始了他的故事,他的聲音非常溫和。“是在我同你母親結婚以後的第二年,那時你還沒有出世。我在聖彼得堡大使館裏做參贊。

“這一年夏天,你母親一定要我陪她到西伯利亞去旅行。你母親本來是一個活潑好動的女子。她愛音樂,又好旅行。就在這一年春天她的一個好友從西伯利亞回來,這位女士是《紐約日報》的記者,到西伯利亞去考察監獄制度。她在我們家裏住了兩天。她向你母親談了不少西伯利亞的故事。尤其使你母親感到興趣的,是囚人的歌謠。你母親因爲這位女士的勸告和鼓舞,便下了到西伯利亞去採集囚人歌謠的決心。我們終於去了。

“我們是六月裏從聖彼得堡出發的,身上帶着監獄與流放部的介紹信。我們在西伯利亞差不多住了半年。凡是西伯利亞的重要監獄與流放地,我們都去看過了。

“這不是一件容易的事,在流放地還容易聽見流放人的歌聲。在監獄裏要聽見囚人的歌聲卻很難。監獄裏向來絕對禁止囚人唱歌,犯了這個禁例,就要受嚴重的處罰。久處在這樣的環境之下,連本來會唱歌的人也失掉了唱歌的興致。況且囚人從來就不相信禁卒,凡是禁卒叫他們做不合獄規的事,他們都以爲是在陷害他們。所以每次禁卒引着我們走進一間大監房,向那些囚人說:‘孩子們,這位太太和這位先生是來聽你們唱歌的。你們隨便給他們唱一兩首歌罷。’那時候他們總是驚訝地望着我們,不肯開口。如果他們給逼得厲害了,他們便簡單地回答說:‘不會唱。’任是怎樣強迫,都沒有用處。一定要等到我們用了許多溫和的話勸他們,或者你母親先給他們唱一兩首歌,他們才肯放聲唱起來。這些歌裏面常常有幾首是非常出色,非常好的。例如那首有名的《腳鐐進行曲》與《長夜漫漫何時旦》,便是我們此行最好的成績。你母親後來把它們介紹到西歐各國和美洲了。但是可惜這樣的歌我們採集得不多。

“這些囚人大部分是農民,而俄國農民又是天生的音樂家。他們對音樂有特殊的愛好。在他們中間我們可以找出一些人,只要給他們以音樂的教育,他們就能夠成爲音樂界的傑出人物。我們在西伯利亞就遇到一個這樣的人。我們第一次聽見的《長夜漫漫何時旦》便是從他的口裏唱出來的。

“這是一個完全未受過教育的青年農人,加拉監獄中的囚犯。我還記得那一天的情形:我們把來意告訴獄中當局的時候,在旁邊的一個禁卒插嘴說:‘我知道拉狄焦夫會唱歌,’典獄便叫他把拉狄焦夫領來。

“拉狄焦夫來了,年紀很輕,還不到三十歲。一對暗黑的大眼,一頭栗色的細發,樣子一點也不兇惡,如果不是穿着囚衣,戴着腳鐐,誰也想不到他是一個殺人犯。他站在我們的面前,膽怯地望着我們。

“‘拉狄焦夫,我聽見人說你會唱歌,是不是?’典獄問。

“他微笑了一下,溫和地答道:‘大人,他們在跟我開玩笑。……很久以前,我還在地上勞動的時候,我倒常常幹這種事情,現在完全忘掉了。’ “‘你現在不想試一試嗎?’典獄溫和地問,‘這兩位客人特地從遠道來聽你唱歌。不要怕,他們不是調查員,他們是音樂家。’ “這個囚人的暗黑的眼睛裏忽然露出了一線亮光,似乎有一種快樂的慾望鼓舞着他。他稍微遲疑了一下就坦白地說:‘我還記得幾首歌,在監獄裏也學到了一兩首。既然你大人要我唱,我怎麼好拒絕呢?’ “聽見這樣的話,我們大家都很高興,你母親便問道:‘你現在可以唱給我們聽嗎?’ “他望了望典獄,然後望着你母親,略帶興奮地說:‘太太,沒有樂器,我是不能夠唱歌的。……如果你們可以給我一隻三角琴,那麼……’ “‘好,我叫人給你找一隻三角琴來,’典獄接口說,‘你明天到這裏來拿好了。’ “‘謝謝你,大人,’拉狄焦夫說了這句話以後,就被帶出去了。

“第二天我們到了監獄,禁卒已經找到了一隻舊的三角琴。典獄差人把拉狄焦夫叫了來。

“他現出很疲倦的樣子,拖着沉重的腳鐐,一步一步地走進來,很覺吃力。可是他看見桌上那隻三角琴,眼睛立刻睜大起來,臉上也發了光。他想伸出手去拿,但是又止住了。

“‘拉狄焦夫,三角琴來了。’典獄說。

“‘你大人可以允許我拿它嗎?’他膽怯地問。

“‘當然可以,’典獄說。禁卒就把琴放在拉狄焦夫的手裏。他小心地接着,把它緊緊地壓在胸上,用一種非常親切的眼光看它。他又溫柔地撫摩它,然後輕輕地彈了幾下。

“‘好,你現在可以唱給我們聽了!’你母親不能忍耐地說。

“‘我既然有了三角琴,又爲什麼不唱呢?’他快活地說。‘可是這幾年來我不曾弄過這個東西了。最好我能夠先練習一下,練習三天。……太太,請你允許我練習三天。那時候我一定彈給你們聽,唱給你們聽。’他的一雙暗黑的大眼裏露出了哀求的表情。

“我們有點失望,但是也沒有別的辦法。我只得附耳同典獄商量。典獄答應了這個囚人的要求。拉狄焦夫快活地去了,雖然依舊拖着腳鐐,依舊被人押着。

“三天以後,用過了午飯,我們又到監獄去,帶着鉛筆和筆記本。典獄把我們領到辦公室隔壁一間寬大的空屋子裏,那裏有一張小小的寫字檯,是特別爲你母親設的。

“囚人帶進來了。兩個帶槍的兵押着他。我們讓他坐下。一個禁卒坐在門口。

“拉狄焦夫把三角琴抱在懷裏,向我們行了一個禮,問道:‘我現在可以開始嗎?’ “‘隨你的便。’你母親回答。

“他的面容立刻變得莊嚴了。這時候秋天的陽光從玻璃窗射進屋子裏,正落在他的身上,照着他的上半身。他閉着眼睛,彈起琴絃,開始唱起來。他唱的是男高音,非常柔和。初唱的時候,他還有點膽怯,聲音還不能夠完全聽他指揮。但是唱了一節,他似乎受到了鼓舞,好像進到了夢裏一樣,完全忘掉了自己盡情地唱着。這是西伯利亞流放人的歌,叫做《我的命運》。這首歌在西伯利亞很流行。但是從沒有人唱得有他唱的這麼好聽。

“一首歌唱完了,聲音還留在我的耳邊。我對你的母親小聲說:‘這個人真是天生的音樂家!’她也非常感動,眼睛裏包了淚水。

“尤其使人吃驚的是那隻舊的三角琴在他的手裏居然彈出了很美妙的聲音,簡直比得上一位意大利名家彈的曼陀林。這樣的琴調伴着這樣的歌聲,……在西伯利亞的監獄裏面!

“他的最後一首歌更動人,那就是我方纔說過的《長夜漫漫何時旦》。我完全沉溺在他的歌中的境地裏了,一直到他唱完了,我們才醒過來。我走到他的面前,熱烈地跟他握手,感謝他。

“‘請你設法叫典獄允許我把這隻琴多玩一會兒,’他趁着典獄不注意的時候,忽然偷偷地對我說,‘最好讓我多玩兩三天。’ “我去要求典獄,你母親也幫忙我請求,可是典獄卻板起面孔說:‘這是絕對不可能的。我已經爲你們破過一次例了。再要違犯獄中禁例,上面知道了,連我也要受處罰。’他一面又對拉狄焦夫說:‘把三角琴給我。’ “拉狄焦夫緊緊抱着琴,差不多要跪下地哀求道:‘大人,讓我多玩一些時候罷,一天也好,半天也好,……一點鐘也好。……大人,你不懂得。……這生活,……開恩罷。’他吻着琴,像母親吻孩子一樣。

“‘尼特加,把三角琴給我拿過來!’典獄毫不動心地對禁卒說。

“禁卒走到拉狄焦夫面前,這個囚人的面容突然改變了:兩隻眼睛裏充滿着血和火,臉完全成了青色。他堅定地立着,緊緊抱着三角琴,怒吼道:‘我決不肯放棄三角琴。無論誰,都把它拿不去!誰來,我就要殺誰!’ “我們,你母親和我,都嚇壞了,不知道會有什麼樣的結果。

“典獄一點也不驚惶,他冷酷地說:‘給他奪下來。’ “他這時候明白抵抗也沒有用了,便慢慢地讓三角琴落在地上,用充滿愛憐的眼光望着它,忽然倒在椅子上低聲哭起來。他哭得異常悽慘,哭聲裏包含着他那整個淒涼寂寞的生存的悲哀。這隻舊的三角琴的失去,使他回憶起他一生中所失去的一切東西——愛情,自由,音樂,幸福以及萬事萬物。他的哭聲裏泄露了他無限的悔恨和一個永不能實現的新生的慾望。好像一個人被拋在荒島上面,過了一些年頭,已經忘記了過去的一切,忽然有一隻船駛到這個荒島來給了他一線的希望,卻又不顧他而駛去了,留下他孤零零地過那種永無終結、永無希望的寂寞生活。

“我們聽見他的哭聲,心裏很不安,因爲這一切都是我們夫婦引起來的。我們走到他面前,想安慰他。我除了再三向他道謝外,還允許送他十個盧布。

“他止了淚,苦笑地對我說:‘先生,我不是爲錢而來的。只請你讓我再把三角琴玩一下,——只要一分鐘。’ “我得到了典獄的同意,把琴遞給他。他溫柔地撫弄了一會兒,又放到嘴脣邊吻了兩下,然後嘆了一口氣,便把它還給我。他口裏喃喃地說:‘完了,完了。’ “‘我們不能夠再幫忙你什麼嗎?’你母親悲聲地問,我看見她還在揉眼睛。

“‘謝謝你們。我用不着什麼幫助了,’他依舊苦笑地說。‘不過你們回去的時候,如果有機會走過雅洛斯拉甫省,請你們到布——村的教堂裏點一枝蠟燭放在聖壇左邊的聖母像前,並且做一次彌撒祝安娜·伊凡洛夫娜的靈魂早昇天堂。’說到安娜這個名字,他幾乎又要哭了出來,但是他馬上忍住了,他向我們鞠了一個躬,悲聲地說:‘再會罷,願上帝保佑你們平安地回到家裏。’ “門開了,兩個兵把他押了出去;腳鐐聲愈去愈遠。一切回到平靜了。剛纔的事情好像是一場夢,但是我們夫婦似乎都飲了憂愁之酒。你母親緊緊地握着我的手。

“‘這個拉狄焦夫是怎樣的一個人?’我悽然地問。

“‘誰知道!’禁卒聳了聳肩頭說:‘他的性情很和順,從來不曾犯過獄規。無論你叫他做什麼事情,他總是服從,永遠不反抗,不吵鬧,不訴苦。可是他不愛說話,很少聽見他跟誰談過話。所以我簡直沒法知道他是個怎樣的人。總之,他跟別的囚犯不同。’ “‘那麼他犯的是什麼罪呢?’你母親接着問。

“‘事情是很奇怪的。在雅洛斯拉甫省的布——村裏,有一天教堂中正在舉行婚禮,新郎是一個有錢的中年商人,新娘是本村中出名漂亮的小家女子。一個青年男子忽然闖進來,用斧頭把站在聖壇前面的新娘、新郎都砍倒了。新娘後來死了,新郎成了殘廢。兇手並不逃走,卻丟了斧頭讓別人把他捉住。他永遠不肯說明他犯罪的原因,也不說一句替自己辯護的話,只是閉着嘴不作聲。他給判了終身懲役罪,也不要求減刑。從此他的口就永遠閉上了。他在這裏住了這些年,我從來沒有聽見他像今天這樣說了這麼多的話。他的事情,只有魔鬼知道!’禁卒一面說,一面望着桌上的三角琴,最後又加了一句,‘三角琴也弄壞了。’ “你母親就花了一點錢向禁卒買來了三角琴。她把它帶回聖彼得堡。我們以後也沒有機會再看見拉狄焦夫。我們臨去時留在典獄那裏的十個盧布,也不知道他究竟收到沒有。

“說來慚愧,我們所答應他的事並不曾做到。雅洛斯拉甫省的布——村,我們始終沒有去過。第二年你母親生了你,過了兩年她就離開了這個世界。她臨終時還記住她允許拉狄焦夫的蠟燭和彌撒,她要我替她辦到,她要我好好保存着這隻三角琴,以便時時記起那個至今還不曾實踐的諾言。可是我不久就離開了俄國,以後也就沒有再去過。

“現在你母親睡在聖彼得堡的公墓裏,三角琴掛在牆上又被你打碎了,而雅洛斯拉甫省布——村的教堂裏聖母像前那枝蠟燭還沒有人去點過,爲安娜做的彌撒也沒有人去做。……孩子,你懂得了罷。”

父親說話的時候常常撫摩我的頭髮。他說到最後露出痛苦的樣子,慢慢地站起來,走到鋼琴前面,坐在琴凳上,揭開鋼琴蓋子,不疾不徐地彈着琴,一面唱起歌來。這首歌正是《長夜漫漫何時旦》。我從來沒有像這樣地感動過。父親的聲音裏含得有眼淚,同時又含得有無限的善意。我覺得要哭了。我不等父親唱完便跑過去,緊緊地抱着他,口裏不住地喚道:“我的好爸爸!……我的惟一的善良的父親!”

父親含笑地望着我,問“孩子,怎樣了?”我從模糊的淚眼裏看見父親的眼角也有兩顆大的淚珠。“啊,父親,你哭了!”我悲聲叫道。

父親捧起我的頭,看着我的眼睛,溫和地說:“孩子,你也哭了。”

三、《月夜》

阿李的船正要開往城裏去。

圓月慢慢地翻過山坡,把它的光芒射到了河邊。這一條小河橫臥在山腳下黑暗裏,一受到月光,就微微地顫動起來。水緩緩地流着,月光在水面上流動,就像要跟着水流到江裏去一樣。黑暗是一秒鐘一秒鐘地淡了,但是它還留下了一個網。山啦,樹啦,河啦,田啦,房屋啦,都罩在它的網下面。月光是柔軟的,透不過網眼。

一條石板道伸進河裏,旁邊就泊着阿李的船。船停在水蓮叢中,被密集叢生的水蓮包圍着。許多紫色的花朵在那裏開放,蓮葉就緊緊貼在船頭。

船裏燃着一盞油燈,燈光太微弱了。從外面看,一隻睡眠了的船隱藏在一堆黑影裏。沒有人聲,彷彿這裏就是一個無人島。然而的確有人在船上。

篷艙裏直伸伸地躺着兩個客人。一個孩子坐在船頭打盹。船伕阿李安閒地坐在船尾抽菸。沒有人說話,彷彿話已經說得太多了,再沒有新的話好說。客人都是老客人。船每天傍晚開往城裏去;第二天上午,就從城裏開回來。這樣的刻板似的日程很少改變過,這些老客人一個星期裏面總要來搭幾次船,在一定的時間來,不多說話,在艙裏睡一覺,醒過來,船就到城裏了。有時候客人在城裏上岸,有時候客人轉搭小火輪上省城去。那個年輕的客人是鄉里的小學教員,家住在城裏,星期六的晚上就要進城去。另一個客人是城裏的商店夥計,鄉下有一個家。爲了商店的事情他常常被老闆派到省城去。

月光在船頭梳那個孩子的亂髮,孩子似乎不覺得,他只顧慢慢地搖着頭。他的眼睛疲倦地閉着,但是有時又忽然大睜開看看岸上的路,看看水面。沒有什麼動靜。他含糊地哼了一聲,又靜下去了。

“奇怪,根生這個時候還不來?”小學教員在艙裏翻了一個身,低聲自語道。他向船頭望了望,然後推開旁邊那塊小窗板,把頭伸了出去。

四周很靜。沒有燈光,岸上的那座祠堂也睡了。路空空地躺在月光下。在船邊,離他的頭很近,一堆水蓮浮在那裏,有好幾朵紫色的花。

他把頭縮回到艙裏就關上了窗板,正聽見王勝(那個夥計)大聲問船伕道: “喂,阿李,什麼時候了?還不開船?”

“根生還沒有來。還早,怕什麼!”船伕阿李在後面高聲回答。

“根生每次七點鐘就到了。今晚——”小學教員接口說。他就摸出了表,然後又推開窗板拿表到窗口看,又說:“現在已經七點八個字了。他今晚不會來了。”

“會來的,他一定會來的,他要挑東西進城去。”船伕堅決地說。“均先生,你們不要着急。王先生,你也是老客人,我天天給小火輪接送客人,從沒有一次脫過班。”

均先生就是小學教員唐均。他說:“根生從來沒有遲到過,他每次都是很早就到的,現在卻要人等他。”

“今晚恐怕有什麼事把他絆住了。”夥計王勝說,他把右腳擡起來架在左腳上面。

“我知道他,他沒什麼事,他不抽大煙,又不飲酒,不會有什麼事留住他。他馬上就來!”船伕阿李從船尾慢慢地經過頂篷爬到了船頭,一面對客人說話。他叫一聲:“阿林!”船頭打盹的孩子馬上站了起來。

阿李看了孩子一眼,就一腳踏上石板道。他向岸邊走了幾步,又回來解開褲子小便。白銀似的水面上燦爛地閃着金光。圓月正掛在他對面的天空。銀光直射到他的頭上。月光就像涼水,把他的頭洗得好清爽。

在岸上祠堂旁邊榕樹下一個黑影子在閃動。

“根生來了。”阿李欣慰地自語說,就吩咐孩子,“阿林,預備好,根生來,就開船。”

孩子應了一聲,拿起一根竹竿把船稍稍撥了一下,船略略移動,就橫靠在岸邊。

阿李還站在石板道上。影子近了。他看清楚那個人手裏提了一個小藤包,是短短的身材。來的不是根生。那是阿張,他今天也進城去,他是鄉里一家雜貨店的小老闆。

“開船嗎?”阿張提了藤包急急走過來,走上石板道,看見阿李,便帶笑地問。

“正好,我們還等着根生!”阿李回答。

“八點了!根生一定不來了。”小學教員在艙裏大聲說。

“奇怪,根生還沒來?我知道他從來很早就落船的。”阿張說,就上了船。他把藤包放在外面,人坐在艙板上,從袋裏摸出紙菸盒取了一根紙菸燃起來,對着月亮安閒地抽着。

“喂,阿李,根生來嗎?”一個剪髮的中年女人,穿了一身香雲紗衫褲,赤着腳,從岸邊大步走來,走上石板道就喚着阿李。

“根生?今晚上大家都在等根生,他倒躲藏起來。他在什麼地方,你該知道!”阿李咕嚕地抱怨說。

“他今晚沒曾來過?”那女人着急了。

“連鬼影也沒看見!”

“你不是在跟我開玩笑?人家正在着急!”女人更慌張地問。

“根生嫂,跟你開玩笑,我倒沒工夫!我問你根生今晚究竟搭不搭船?”阿李擺着正經面孔說話。

“糟啦!”根生嫂叫出了這兩個字,轉身就跑。

“喂,根生嫂,根生嫂!回來!”阿李在後面叫起來,他不知道是怎麼一回事情。

女人並不理他。她已經跑上岸,就沿着岸邊跑,忽然帶哭聲叫起了根生的名字。

阿李聽見了根生嫂的叫聲,聲音送進耳裏,使他的心很不好受。他站在石板道上,好像是呆了。

“什麼事?”三個客人都驚訝地問。阿張看得比較清楚。商店夥計爬起來從艙裏伸出頭問。小學教員推開旁邊的窗板把頭放到外面去看。

“鬼知道!”阿李掉過頭,抱怨地回答。

“根生嫂同根生又鬧了架,根生氣跑了,一定是這樣!”阿張解釋說。“人家還說做丈夫的人有福氣,哈哈!”他把菸頭拋在水裏,又吐了一口濃濃的痰,然後笑起來。

“根生從來沒跟他的老婆鬧過架!我知道一定有別的事!一定有別的事!”阿李嚴肅地說。他現出納悶的樣子,因爲他也不知道這別的事究竟是什麼事。

“根生,根生!”女人的尖銳的聲音在靜夜的空氣裏飛着,飛到遠的地方去了。於是第二個聲音又突然響了起來,去追第一個,這個聲音比第一個更悲慘,裏面盪漾着更多的失望。它不曾把第一個追回來,而自己卻跟着第一個跑遠了。

“喂,怎麼樣?阿李!”小學教員翻個身叫起來,他把窗板關上了。沒有人回答他。

“開船罷!”商店夥計不能忍耐地催促着,他擔心趕不上開往省城的小火輪。

阿李注意地聽着女人的叫聲,他心上的不安一秒鐘一秒鐘地增加。他並不回答那兩個客人的話。他呆呆地站在那裏,聽女人喚丈夫的聲音,忽然說:“不行,她一定發瘋了!”他就急急往岸上跑去。

“阿爸!”那個時時在船頭上打盹的孩子立刻跳起來,跑去追他,“你到哪裏去?”

阿李只顧跑,不答話。孩子的聲音馬上就消失了,在空氣裏不曾留下一點痕跡。空氣倒是給女人的哀叫佔據了。一絲,一絲,新的,舊的,彷彿銀白的月光全是這些哀叫聚合而成的,它們不住地抖動,這些撕裂人心的哀叫,就像一個活潑的生命給毀壞了,給撕碎了,撕碎成一絲一絲,一粒一粒似的。

三個人在泥土路上跑,一個女人,一個船伕,一個孩子。一個追一個。但是孩子跑到中途就站住了。

船依舊靠在石板道旁邊,三個客人出來坐在船頭,好奇地談着根生的事情。全是些推測。每個人盡力去想象,盡力去探索。船上熱鬧起來了。

女人的哀叫漸漸低下去,於是停止了。阿李在一棵樹腳下找到了那個女人。她力竭似的坐在那裏,身子靠着樹幹,頭髮散亂,臉上有淚痕,眼睛張開,望着對岸的黑樹林。她低聲哭着。

“根生嫂,你在幹什麼?你瘋了嗎?有什麼事,你講呀!”阿李跑上去一把抓住她,用力搖着她的膀子,大聲說。

根生嫂把頭一擺,止了哭,兩隻黑眼睛睜得圓圓地望着他,彷彿不認識他似的,過了半晌她才迸出哭聲說:“根生,根生……”

“根生怎麼樣?你講呀?”阿李追逼地問。

“我不知道。”女人茫然地回答。

“呸,你不知道,那麼爲什麼就哭起來?你真瘋啦!”阿李責罵地說,吐了一口痰在地上。

“他們一定把他抓去了!他們一定把他抓去了!”女人瘋狂似的叫着。

“抓去?哪個抓他去?你說根生給人抓去了?”阿李恐怖地問。他的心跳得很厲害。根生是他的朋友。他想,他是個安分的人,人家爲什麼要把他抓去。

“一定是唐錫藩乾的,一定是他!”根生嫂帶着哭聲說。“昨天根生告訴我唐錫藩在縣衙門裏報告他通匪。我還不相信。今天下午根生出去就有人看見唐錫藩的人跟着他。幾個人跟着他,還有偵探。他就沒有回家來。一定是他們把他抓去了。”她說了又哭。

“唐錫藩,那個拼命刮錢的老龜。他爲什麼要害根生?恐怕靠不住。根生嫂,你又不曾親眼看見根生給抓去!”阿李粗聲地安慰她。他的聲音不及剛纔的那樣嚴肅了。

“靠不住?只有你才相信靠不住!唐錫藩沒有做到鄉長,火氣大得很。他派人暗殺義先生,沒有殺死義先生,倒把自己的鄉長弄掉了!這幾天根生正跟着義先生的兄弟敬先生組織農會,跟他作對。我早就勸他不要跟那個老龜作對。他不聽我的話,整天嚷着要打倒土豪劣紳。現在完了。捉去不殺頭也不會活着回家來。說是通匪,罪名多大!”根生嫂帶哭帶罵地說。

“唐錫藩,我就不相信他這麼厲害!”阿李咕嚕地說。

“他有的是錢呀!連縣長都是他的好朋友!縣長都肯聽他的話!”根生嫂的聲音又大起來,兩隻眼睛在冒火,憤怒壓倒了悲哀。“像義先生那樣的好人,都要被他暗算。……你就忘了阿六的事?根生跟阿六的事並沒有兩樣。”恐怖的表情又在她的臉上出現了。

阿李沒有話說了。是的,阿六的事情他還記得很清楚。阿六是一個安分的農民。農忙的時候給人家做幫工,沒有工作時就做挑夫。他有一次不肯納扁擔稅,帶着幾個挑夫到包稅的唐錫藩家裏去鬧過。過兩天縣裏公安局就派人來把阿六捉去了,說他有通匪的嫌疑,就判了十五年的徒刑。警察捉阿六的時候,阿六剛剛挑了擔子走上阿李的船。阿李看得很清楚。一個安分的人,他從沒有做過壞事,衙門裏卻說他通匪。這是什麼樣的世界呀!阿李現在相信根生嫂的話了。

阿李的臉色陰沉起來,好像有一塊沉重的石頭壓在他的心上。他絞着手在思索。他想不出什麼辦法。腦子在發漲,許多景象在他的腦子裏輪流變換。他就抓起根生嫂的膀子說:“快起來,即使根生真的給抓去了,我們也得想法救他呀!你坐在這裏哭,有什麼用處!”他把根生嫂拉起來。兩個人沿着河邊急急地走着。

他們走不到一半路,正遇着孩子跑過來。孩子跑得很快,高聲叫着:“阿爸,”臉色很難看。“根生……”他一把拉住阿李的膀子,再也說不出第二句話。

“根生,什麼地方?”根生嫂搶着問,聲音抖得厲害。她跑到孩子的面前搖撼他的身子。

“阿林,講呀!什麼事?”阿李也很激動,他感到了一個不吉的預兆。

阿林滿頭是汗,一張小臉現出恐怖的表情,結結巴巴地說:“根生……在……”他拉着他們兩個就跑。

在河畔一段凸出的草地上,三個客人都蹲在那裏。草地比土路低了好些。孩子第一個跑到那裏去。“阿爸,你看!……”他恐怖地大聲叫起來。

根生嫂尖銳地狂叫一聲,就跟着跑過去。阿李也跑去了。

河邊是一堆水蓮,紫色的蓮花茂盛地開着。小學教員跪在草地上正拿手撥開水蓮,從那裏露出了一個人的臃腫的胖身體,它平靜地伏在水面上,香雲紗褲給一棵樹根絆住了。左背下衫子破了一個洞。

“根生!”女人哀聲叫着,俯下去伸手拉屍體,傷心地哭起來。

“不中用了!”小學教員掉過頭悲哀地對阿李說,聲音很低。

“一定是先中了槍,”商店夥計接口說。“看,這許多血跡!”

“我們把他擡上來吧。”雜貨店的小老闆說。

阿李大聲嘆了一口氣,緊緊捏住孩子的戰抖的膀子,癡呆地望着水面。

根生嫂的哭聲不停地在空中撞擊,好像許多顆心碎在那裏面,碎成了一絲一絲,一粒一粒似的。它們滲透了整個月夜。空中、地上、水裏彷彿一切全哭了起來,一棵樹,一片草,一朵花,一張水蓮葉。

靜靜地這個鄉村躺在月光下面,靜靜地這條小河躺在月光下面。在這悲哀的氣氛中,彷彿整個鄉村都哭起來了。沒有一個人是例外,每個人的眼裏都滴下了淚珠。

這晚是一個很美麗的月夜。沒有風雨。但是從來不脫班的阿李的船卻第一次脫班了。

1933年夏在廣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