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朱自清散文原文在線閱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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朱自清散文原文在線閱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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導語:縱觀中國現代散文的發展史,“五四”時期的散文成就對現當代散文的創作影響最大。而這一時期散文成就最高的作家則要首推朱自清。朱自清散文中備受推崇的是那些寫景打情的篇章,其中描繪自然風光的部分,以真摯的情意、細緻的觀察、豐富的想象構成了濃郁詩情及漂亮繽密的藝術風格。這裏本站的小編爲大家整理了五篇朱自清散文原文在線閱讀,希望你們喜歡

朱自清散文原文在線閱讀

一、《乞丐》

“外國也有乞丐”,是的;但他們的丐道或丐術不大一樣。近些年在上海常見的,馬路旁水門汀上用粉筆寫着一大堆困難情形,求人幫助,粉筆字一邊就坐着那寫字的人,——北平也見過這種乞丐,但路旁沒有水門汀,便只能寫在紙上或布上——卻和外國乞丐相像;這辦法不知是“來路貨”呢,還是“此心同,此理同”呢?倫敦乞丐在路旁畫畫的多,寫字的卻少。只在特拉伐加方場附近見過一個長鬚老者(外國長鬚的不多),在水門汀上端坐着,面前幾行潦草的白粉字。

說自己是大學出身,現在一寒至此,大學又有何用,這幾句牢騷話似乎頗打動了一些來來往往的人,加上老者那炯炯的雙眼,不露半星兒可憐相,也教人有點肅然。他右首放着一隻小提箱,打開了,預備人往裏扔錢。那地方本是四通八達的鬧市,扔錢的果然不少。箱子內外都撒的銅子兒(便士);別的乞丐卻似乎沒有這麼好的運氣。畫畫的大半用各色粉筆,也有用顏料的。見到的有三種花樣。或雙鉤ToLive(求生)二字,每一個字母約一英尺見方,在雙鉤的輪廓裏精細地作畫。字母整齊勻淨,通體一筆不苟。或雙鉤GoodLuck(好運)二字,也有隻用Luck(運氣)一字的。——“求生”是自道;“好運”“運氣”是爲過客頌禱之辭。或畫着四五方風景,每方大小也在一英尺左右。通常畫者坐在畫的一頭,那一頭將他那舊帽子翻過來放着,銅子兒就扔在裏面。這些畫丐有些在藝術學校受過正式訓練,有些平日愛畫兩筆,算是“玩藝兒”。到沒了落兒,便只好在水門汀上動起手來了。

一九三二年五月十日,這些人還來了一回展覽會。那天的晚報(TheEveningNews)上選印了幾幅,有兩幅是彩繡的。繡的人諢名“牛津街開特爾老大”,拳亂時做水手,來過中國,他還記得那時情形。這兩幅畫繡在帆布(畫布)上,每幅下了八萬針。他繡過英王愛德華像,據說頗爲當今王后所賞識;那是他生平最得意的時候。現在卻只在牛津街上浪蕩着。晚報上還記着一個人。

他在雜戲館(Halls)幹過三十五年,名字常大書在海報上。三年前還領了一個雜戲班子游行各處,他扮演主要的角色。英倫三島的城市都到過;大陸上到過百來處,美國也到過十來處。也認識賈波林。可是時運不濟,“老倫敦”卻沒一個子兒。他想起從前朋友們說過靜物寫生多麼有意思,自己也曾學着玩兒;到了此時,說不得只好憑着這點“玩藝兒”在泰晤士河長堤上混混了。但是他怕認得他的人太多,老是背向着路中,用大帽檐遮了臉兒。他說在水門汀上作畫頗不容易;最怕下雨,幾分鐘的雨也許毀了整天的工作。他說總想有朝一日再到戲臺上去。畫丐外有樂丐。

牛津街見過一個,開着話匣子,似乎是坐在三輪自行車上;記得頗有些堂哉皇也的神氣。復活節星期五在冷街中卻見過一羣,似乎一人推着風琴,一人按着,一人高唱《頌聖歌》——那推琴的也和着。這羣人樣子卻就狼狽了。據說話匣子等等都是賃來;他們大概總有得賺的。另一條冷街上見過一個男的帶着兩個女的,穿着得像剛從垃圾堆裏出來似的。一個女的還抹着胭脂,簡直是一塊塊紅土!男的奏樂,女的亂七八糟的跳舞,在剛下完雨泥滑滑的馬路上。

這種女乞丐像很少。又見過一個拉小提琴的人,似乎很年輕,很文雅,向着步道上的過客站着。右手本來抱着個小猴兒;拉琴時先把它抱在左肩頭蹲着。拉了沒幾弓子,猴兒尿了;他只若無其事,讓衣服上淋淋漓漓的。牛津街上還見過一個,那真狼狽不堪。他大概賃話匣子等等的力量都沒有;只找了塊板兒,三四尺長,五六寸寬,上面安上條弦子,用只玻璃水杯將弦子繃起來。把板兒放在街沿下,便蹲着,兩隻手穿梭般彈奏着。那是明燈初上的時候,步道上人川流不息;一雙雙腳從他身邊匆匆的跨過去,看見他的似乎不多。街上汽車聲腳步聲談話聲混成一片,他那獨弦的細聲細氣,怕也不容易讓人聽見。

可是他還是埋着頭彈他那一手。幾年前一個朋友還見過背誦迭更斯小說的。大家正在戲園門口排着班等買票;這個人在旁背起《塊肉餘生述》來,一邊念,一邊還做着。這該能夠多找幾個子兒,因爲比那些話匣子等等該有趣些。警察禁止空手空口的乞丐,乞丐便都得變做賣藝人。

若是無藝可賣,手裏也得拿點東西,如火柴皮鞋帶之類。路角落裏常有男人或女人拿着這類東西默默站着,臉上大都是黯淡的。其實賣藝,賣物,大半也是幌子;不過到底教人知道自尊些,不許不做事白討錢。只有瞎子,可以白討錢。他們站着或坐着;胸前有時掛一面紙牌子,寫着“盲人”。

又有一種人,在乞丐非乞丐之間。有一回找一家雜耍場不着,請教路角上一個老者。他殷勤領着走,一面說剛失業,沒錢花,要我幫個忙兒。給了五個便士(約閤中國三毛錢),算是酬勞,他還爭呢。其實只有二三百步路罷了。跟着走,訴苦,白討錢的,只遇着一次;那裏街燈很暗,沒有警察,路上人也少,我又是外國人,他所以厚了臉皮,放了膽子——他自然不是瞎子。1935年10月26日作。

二、《一封信》

在北京住了兩年多了,一切平平常常地過去。要說福氣,這也是福氣了。因爲平平常常,正像“糊塗”一樣“難得”,特別是在“這年頭”。

但不知怎的,總不時想着在那兒過了五六年轉徙無常的生活的南方。轉徙無常,誠然算不得好日子;但要說到人生味,怕倒比平平常常時候容易深切地感着。現在終日看見一樣的臉闆闆的天,灰蓬蓬的地;大柳高槐,只是大柳高槐而已。於是木木然,心上什麼也沒有;有的只是自己,自己的家。

我想着我的渺小,有些戰慄起來;清福究竟也不容易享的。這幾天似乎有些異樣。像一葉扁舟在無邊的大海上,像一個獵人在無盡的森林裏。走路,說話,都要費很大的力氣;還不能如意。心裏是一團亂麻,也可說是一團火。似乎在掙扎着,要明白些什麼,但似乎什麼也沒有明白。“一部《十七史》,從何處說起,”正可借來作近日的我的註腳。昨天忽然有人提起《我的南方》的詩。這是兩年前初到北京,在一個村店裏,喝了兩杯“蓮花白”以後,信筆塗出來的。於今想起那情景,似乎有些渺茫;至於詩中所說的,那更是遙遙乎遠哉了,但是事情是這樣湊巧:今天吃了午飯,偶然抽一本舊雜誌來消遣,卻翻着了三年前給S的一封信。信裏說着台州,在上海,杭州,寧波之南的台州。這真是“我的南方”了。

我正苦於想不出,這卻指引我一條路,雖然只是“一條”路而已。我不忘記台州的山水,台州的紫藤花,台州的春日,我也不能忘記S。他從前歡喜喝酒,歡喜罵人;但他是個有天真的人。他待朋友真不錯。L從湖南到寧波去找他,不名一文;他陪他喝了半年酒才分手。他去年結了婚。爲結婚的事煩惱了幾個整年的他,這算是葉落歸根了;但他也與我一樣,已快上那“中年”的線了吧。結婚後我們見過一次,匆匆的一次。我想,他也和一切人一樣,結了婚終於是結了婚的樣子了吧。

但我老只是記着他那喝醉了酒,很嫵媚的罵人的意態;這在他或已懊悔着了。南方這一年的變動,是人的意想所趕不上的。我起初還知道他的蹤跡;這半年是什麼也不知道了。他到底是怎樣地過着這狂風似的日子呢?我所沉吟的正在此。我說過大海,他正是大海上的一個小浪;我說過森林,他正是森林裏的一隻小鳥。恕我,恕我,我向那裏去找你?這封信曾印在臺州師範學校的《綠絲》上。我現在重印在這裏;這是我眼前一個很好的自慰的法子。九月二十七日記S兄:…………我對於台州,永遠不能忘記!我第一日到六師校時,系由埠頭坐了轎子去的。轎子走的都是僻路;使我詫異,爲什麼堂堂一個府城,竟會這樣冷靜!那時正是春天,而因天氣的薄陰和道路的幽寂,使我宛然如入了秋之國土。約莫到了賣衝橋邊,我看見那清綠的北固山,下面點綴着幾帶樸實的洋房子,心胸頓然開朗,彷彿微微的風拂過我的面孔似的。到了校裏,登樓一望,見遠山之上,都冪着白雲。四面全無人聲,也無人影;天上的鳥也無一隻。只背後山上謖謖的松風略略可聽而已。

那時我真脫卻人間煙火氣而飄飄欲仙了!後來我雖然發見了那座樓實在太壞了:柱子如雞骨,地板如雞皮!但自然的寬大使我忘記了那房屋的狹窄。我於是曾好幾次爬到北固山的頂上,去領略那颼颼的高風,看那低低的,小小的,綠綠的田畝。這是我最高興的。來信說起紫藤花,我真愛那紫藤花!在那樣樸陋——現在大概不那樣樸陋了吧——的房子裏,庭院中,竟有那樣雄偉,那樣繁華的紫藤花,真令我十二分驚詫!她的雄偉與繁華遮住了那樸陋,使人一對照,反覺樸陋倒是不可少似的,使人幻想“美好的昔日”!我也曾幾度在花下徘徊:那時學生都上課去了,只剩我一人。暖和的晴日,鮮豔的花色,嗡嗡的蜜蜂,醞釀着一庭的春意。

我自己如浮在茫茫的春之海里,不知怎麼是好!那花真好看:蒼老虯勁的枝幹,這麼粗這麼粗的枝幹,宛轉騰挪而上;誰知她的纖指會那樣嫩,那樣豔麗呢?那花真好看:一縷縷垂垂的細絲,將她們懸在那皴裂的臂上,臨風婀娜,真像嘻嘻哈哈的小姑娘,真像凝妝的少婦,像兩頰又像雙臂,像胭脂又像粉……我在他們下課的時候,又曾幾度在樓頭眺望:那丰姿更是撩人:雲喲,霞喲,仙女喲!

我離開臺州以後,永遠沒見過那樣好的紫藤花,我真惦記她,我真妒羨你們!此外,南山殿望江樓上看浮橋(現在早已沒有了),看憧憧的人在長長的橋上往來着;東湖水閣上,九折橋上看柳色和水光,看釣魚的人;府後山沿路看田野,看天;南門外看梨花——再回到北固山,冬天在醫院前看山上的雪;都是我喜歡的。

說來可笑,我還記得我從前住過的舊倉頭楊姓的房子裏的一張畫桌;那是一張紅漆的,一丈光景長而狹的畫桌,我放它在我樓上的窗前,在上面讀書,和人談話,過了我半年的生活。現在想已擱起來無人用了吧?唉!台州一般的人真是和自然一樣樸實;我一年裏只見過三個上海裝束的流氓!學生中我頗有記得的。前些時有位P君寫信給我,我雖未有工夫作復,但心中很感謝!乘此機會請你爲我轉告一句。我寫的已多了;這些胡亂的話,不知可附載在《綠絲》的末尾,使它和我的舊友見見面麼?弟自清。1927年9月27日。

三、《我所見的葉聖陶》

我第一次與聖陶見面是在民國十年的秋天。那時劉延陵兄介紹我到吳淞炮臺灣中國公學教書。到了那邊,他就和我說:“葉聖陶也在這兒。”我們都念過聖陶的小說,所以他這樣告我。我好奇地問道:“怎樣一個人?”出乎我的意外,他回答我:“一位老先生哩。”但是延陵和我去訪問聖陶的時候,我覺得他的年紀並不老,只那樸實的服色和沉默的風度與我們平日所想象的蘇州少年文人葉聖陶不甚符合罷了。

記得見面的那一天是一個陰天。我見了生人照例說不出話;聖陶似乎也如此。我們只談了幾句關於作品的泛泛的意見,便告辭了。延陵告訴我每星期六聖陶總回甪(lù)直去;他很愛他的家。他在校時常邀延陵出去散步;我因與他不熟,只獨自坐在屋裏。不久,中國公學忽然起了風潮。我向延陵說起一個強硬的辦法;——實在是一個笨而無聊的辦法!——我說只怕葉聖陶未必贊成。但是出乎我的意外,他居然贊成了!後來細想他許是有意優容[1]我們吧;這真是老大哥的態度呢。我們的辦法天然是失敗了,風潮延宕下去;於是大家都住到上海來。我和聖陶差不多天天見面;同時又認識了西諦、予同諸兄。這樣經過了一個月;這一個月實在是我的很好的日子。

我看出聖陶始終是個寡言的人。大家聚談的時候,他總是坐在那裏聽着。他卻並不是喜歡孤獨,他似乎老是那麼有味地聽着。至於與人獨對的時候,自然多少要說些話;但辯論是不來的。他覺得辯論要開始了,往往微笑着說:“這個弄不大清楚了。”這樣就過去了。他又是個極和易的人,輕易看不見他的怒色。他辛辛苦苦保存着的《晨報》副張,上面有他自己的文字的,特地從家裏捎來給我看;讓我隨便放在一個書架上,給散失了。當他和我同時發見這件事時,他只略露惋惜的顏色,隨即說:“由他去末哉,由他去末哉!”我是至今慚愧着,因爲我知道他作文是不留稿的。他的和易出於天性,並非閱歷世故,矯揉造作而成。他對於世間妥協的精神是極厭恨的。在這一月中,我看見他發過一次怒;——始終我只看見他發過這一次怒——那便是對於風潮的妥協論者的蔑視。

風潮結束了,我到杭州教書。那邊學校當局要我約聖陶去。聖陶來信說:“我們要痛痛快快遊西湖,不管這是冬天。”他來了,教我上車站去接。我知道他到了車站這一類地方,是會覺得寂寞的。他的家實在太好了,他的衣着,一向都是家裏管。我常想,他好像一個小孩子;像小孩子的天真,也像小孩子的離不開家裏人。必須離開家裏人時,他也得找些熟朋友伴着;孤獨在他簡直是有些可怕的。所以他到校時,本來是獨住一屋的,卻願意將那間屋做我們兩人的臥室,而將我那間做書室。這樣可以常常相伴;我自然也樂意,我們不時到西湖邊去;有時下湖,有時只喝喝酒。在校時各據一桌,我只預備功課,他卻老是寫小說和童話。初到時,學校當局來看過他。第二天,我問他,“要不要去看看他們?”他皺眉道,“一定要去麼?等一天吧。”後來始終沒有去。他是最反對形式主義的。

那時他小說的材料,是舊日的儲積;童話的材料有時卻是片刻的感興。如《稻草人》中《大喉嚨》一篇便是。那天早上,我們都醒在牀上,聽見工廠的汽笛;他便說,“今天又有一篇了,我已經想好了,來的真快呵。”那篇的藝術很巧,誰想他只是片刻的構思呢!他寫文字時,往往拈筆伸紙,便手不停揮地寫下去,開始及中間,停筆躊躇時絕少。他的稿子極清楚,每頁至多隻有三五個塗改的字。他說他從來是這樣的。每篇寫畢,我自然先睹爲快;他往往稱述結尾的適宜,他說對於結尾是有些把握的。看完,他立即封寄《小說月報》;照例用平信寄。我總勸他掛號;但他說,“我老是這樣的。”他在杭州不過兩個月,寫的真不少,教人羨慕不已。《火災》裏從《飯》起到《風潮》這七篇,還有《稻草人》中一部分,都是那時我親眼看他寫的。

在杭州待了兩個月,放寒假前,他便匆匆地回去了;他實在離不開家,臨去時讓我告訴學校當局,無論如何不回來了。但他卻到北平住了半年,也是朋友拉去的。我前些日子偶翻十一年的《晨報副刊》,看見他那時途中思家的小詩,重唸了兩遍,覺得怪有意思。北平回去不久,便入了商務印書館編譯部,家也搬到上海[]。從此在上海待下去,直到現在——中間又被朋友拉到福州一次,有一篇《將離》抒寫那回的別恨,是纏綿悱惻的文字。這些日子,我在浙江亂跑,有時到上海小住,他常請了假和我各處玩兒或喝酒。有一回,我便住在他家,但我到上海,總愛出門,因此他老說沒有能暢談;他寫信給我,老說這回來要暢談幾天才行。

十六年一月,我接眷北來,路過上海,許多熟朋友和我餞行,聖陶也在。那晚我們痛快地喝酒,發議論;他是照例地默着。酒喝完了,又去亂走,他也跟着。到了一處,朋友們和他開了個小玩笑;他臉上略露窘意,但仍微笑地默着。聖陶不是個浪漫的人;在一種意義上,他正是延陵所說的“老先生”。但他能瞭解別人,能諒解別人,他自己也能“作達”,所以仍然——也許格外——是可親的。那晚快夜半了,走過愛多亞路,他向我誦周美成[2]的詞,“酒已都醒,如何消夜永!”我沒有說什麼;那時的心情,大約也不能說什麼的。我們到一品香又消磨了半夜。這一回特別對不起聖陶;他是不能少睡覺的人。他家雖住在上海,而起居還依着鄉居的日子;早七點起,晚九點睡。有一回我九點十分去,他家已熄了燈,關好門了。這種自然的、有秩序的生活是對的。那晚上伯祥說:“聖兄明天要不舒服了。”想起來真是不知要怎樣感謝纔好。

第二天我便上船走了,一眨眼三年半,沒有上南方去。信也很少,卻全是我的懶。我只能從聖陶的小說裏看出他心境的遷變;這個我要留在另一文中說。聖陶這幾年裏似乎到十字街頭走過一趟,但現在怎麼樣呢?我卻不甚瞭然。他從前晚飯時總喝點酒,“以半醺爲度”;近來不大能喝酒了,卻學了吹笛——前些日子說已會一出《八陽》,現在該又會了別的了吧。他本來喜歡看看電影,現在又喜歡聽聽崑曲了。但這些都不是“厭世”,如或人所說的;聖陶是不會厭世的,我知道。又,他雖會喝酒,加上吹笛,卻不曾抽什麼“上等的紙菸”,也不曾住過什麼“小小別墅”,如或人所想的,這個我也知道。

四、《女人》

白水是個老實人,又是個有趣的人。

他能在談天的時候,滔滔不絕地發出長篇大論。這回聽勉子說,日本某雜誌上有《女?》一文,是幾個文人以“女”爲題的桌話的記錄。他說,“這倒有趣,我們何不也來一下?”我們說,“你先來!”他搔了搔頭髮道:“好!就是我先來;你們可別臨陣脫逃纔好。”我們知道他照例是開口不能自休的。果然,一番話費了這多時候,以致別人只有補充的工夫,沒有自敘的餘裕。那時我被指定爲臨時書記,曾將桌上所說,拉雜寫下。現在整理出來,便是以下一文。因爲十之八是白水的意見,便用了第一人稱,作爲他自述的模樣;我想,白水大概不至於不承認吧?老實說,我是個歡喜女人的人;從國民學校時代直到現在,我總一貫地歡喜着女人。雖然不曾受着什麼“女難”,而女人的力量,我確是常常領略到的。女人就是磁石,我就是一塊軟鐵;爲了一個虛構的或實際的女人,呆呆的想了一兩點鐘,乃至想了一兩個星期,真有不知肉味光景——這種事是屢屢有的。在路上走,遠遠的有女人來了,我的眼睛便像蜜蜂們嗅着花香一般,直攫過去。但是我很知足,普通的女人,大概看一兩眼也就夠了,至多再掉一回頭。像我的一位同學那樣,遇見了異性,就立正——向左或向右轉,仔細用他那兩隻近視眼,從眼鏡下面緊緊追出去半日半日,然後看不見,然後開步走——我是用不着的。我們地方有句土話說:“乖子望一眼,呆子望到晚;”我大約總在“乖子”一邊了。

我到無論什麼地方,第一總是用我的眼睛去尋找女人。在火車裏,我必走遍幾輛車去發見女人;在輪船裏,我必走遍全船去發見女人。我若找不到女人時,我便逛遊戲場去,趕廟會去,——我大膽地加一句——參觀女學校去;這些都是女人多的地方。於是我的眼睛更忙了!我拖着兩隻腳跟着她們走,往往直到疲倦爲止。我所追尋的女人是什麼呢?我所發見的女人是什麼呢?這是藝術的女人。從前人將女人比做花,比做鳥,比做羔羊;他們只是說,女人是自然手裏創造出來的藝術,使人們歡喜讚歎——正如藝術的兒童是自然的創作,使人們歡喜讚歎一樣。不獨男人歡喜讚歎,女人也歡喜讚歎;而“妒”便是歡喜讚歎的另一面,正如“愛”是歡喜讚歎的一面一樣。受歡喜讚歎的,又不獨是女人,男人也有。“此柳風流可愛,似張緒當年,”便是好例;而“美丰儀”一語,尤爲“史不絕書”。但男人的藝術氣分,似乎總要少些;賈寶玉說得好:男人的骨頭是泥做的,女人的骨頭是水做的。這是天命呢?還是人事呢?我現在還不得而知;只覺得事實是如此罷了。——你看,目下學繪畫的“人體習作”的時候,誰不用了女人做他的模特兒呢?這不是因爲女人的曲線更爲可愛麼?我們說,自有歷史以來,女人是比男人更其藝術的;這句話總該不會錯吧?所以我說,藝術的女人。所謂藝術的女人,有三種意思:是女人中最爲藝術的,是女人的藝術的一面,是我們以藝術的眼去看女人。我說女人比男人更其藝術的,是一般的說法;說女人中最爲藝術的,是個別的說法。——而“藝術”一詞,我用它的狹義,專指眼睛的藝術而言,與繪畫,雕刻,跳舞同其範類。藝術的女人便是有着美好的顏色和輪廓和動作的女人,便是她的容貌,身材,姿態,使我們看了感到“自己圓滿”的女人。這裏有一塊天然的界碑,我所說的只是處女,少婦,中年婦人,那些老太太們,爲她們的年歲所侵蝕,已上了凋零與枯萎的路途,在這一件上,已是落伍者了。

女人的圓滿相,只是她的“人的諸相”之一;她可以有大才能,大智慧,大仁慈,大勇毅,大貞潔等等,但都無礙於這一相。諸相可以幫助這一相,使其更臻於充實;這一相也可幫助諸相,分其圓滿於它們,有時更能遮蓋它們的缺處。我們之看女人,若被她的圓滿相所吸引,便會不顧自己,不顧她的一切,而只陶醉於其中;這個陶醉是剎那的,無關心的,而且在沉默之中的。我們之看女人,是歡喜而決不是戀愛。戀愛是全般的,歡喜是部分的。戀愛是整個“自我”與整個“自我”的融合,故堅深而久長;歡喜是“自我”間斷片的融合,故輕淺而飄忽。這兩者都是生命的趣味,生命的姿態。但戀愛是對人的,歡喜卻兼人與物而言。——此外本還有“仁愛”,便是“民胞物與”之懷;再進一步,“天地與我並生,萬物與我爲一”,便是“神愛”,“大愛”了。這種無分物我的愛,非我所要論;但在此又須立一界碑,凡偉大莊嚴之像,無論屬人屬物,足以吸引人心者,必爲這種愛;而優美豔麗的光景則始在“歡喜”的閾中。

至於戀愛,以人格的吸引爲骨子,有極強的佔有性,又與二者不同。Y君以人與物平分戀愛與歡喜,以爲“喜”僅屬物,“愛”乃屬人;若對人言“喜”,便是蔑視他的人格了。現在有許多人也以爲將女人比花,比鳥,比羔羊,便是侮辱女人;讚頌女人的體態,也是侮辱女人。所以者何?便是蔑視她們的人格了!但我覺得我們若不能將“體態的美”排斥於人格之外,我們便要慢慢的說這句話!而美若是一種價值,人格若是建築於價值的基石上,我們又何能排斥那“體態的美”呢?所以我以爲只須將女人的藝術的一面作爲藝術而鑑賞它,與鑑賞其他優美的自然一樣;藝術與自然是“非人格”的,當然便說不上“蔑視”與否。在這樣的立場上,將人比物,歡喜讚歎,自與因襲的玩弄的態度相差十萬八千里,當可告無罪於天下。——只有將女人看作“玩物”,才真是蔑視呢;即使是在所謂的“戀愛”之中。藝術的女人,是的,藝術的女人!我們要用驚異的眼去看她,那是一種奇蹟!我之看女人,十六年於茲了,我發見了一件事,就是將女人作爲藝術而鑑賞時,切不可使她知道;無論是生疏的,是較熟悉的。因爲這要引起她性的自衛的羞恥心或他種嫌惡心,她的藝術味便要變稀薄了;而我們因她的羞恥或嫌惡而關心,也就不能靜觀自得了。

所以我們只好祕密地鑑賞;藝術原來是祕密的呀,自然的創作原來是祕密的呀。但是我所歡喜的藝術的女人,究竟是怎樣的呢?您得問了。讓我告訴您:我見過西洋女人,日本女人,江南江北兩個女人,城內的女人,名聞浙東西的女人;但我的眼光究竟太狹了,我只見過不到半打的藝術的女人!而且其中只有一個西洋人,沒有一個日本人!那西洋的處女是在Y城裏一條僻巷的拐角上遇着的,驚鴻一瞥似地便過去了。其餘有兩個是在兩次火車裏遇着的,一個看了半天,一個看了兩天;還有一個是在鄉村裏遇着的,足足看了三個月。——我以爲藝術的女人第一是有她的溫柔的空氣;使人如聽着簫管的悠揚,如嗅着玫瑰花的芬芳,如躺着在天鵝絨的厚毯上。她是如水的密,如煙的輕,籠罩着我們;我們怎能不歡喜讚歎呢?這是由她的動作而來的;她的一舉步,一伸腰,一掠鬢,一轉眼,一低頭,乃至衣袂的微揚,裙幅的輕舞,都如蜜的流,風的微漾;我們怎能不歡喜讚歎呢?最可愛的是那軟軟的腰兒;從前人說臨風的垂柳,《紅樓夢》裏說晴雯的“水蛇腰兒”,都是說腰肢的細軟的;但我所歡喜的腰呀,簡直和蘇州的牛皮糖一樣,使我滿舌頭的甜,滿牙齒的軟呀。

五、《給亡婦》

我們想告訴你,五個孩子都好,我們一定盡心教養他們,讓他們對得起死了的母親——你!謙,好好兒放心安睡吧,你。作文網小編爲大家精心準備了《朱自清:給亡婦》,希望對大家有所幫助,如果想了解更多的寫作技巧請繼續關注我們出國留學網的作文欄目。

謙,日子真快,一眨眼你已經死了三個年頭了。這三年裏世事不知變化了多少回,但你未必注意這些個,我知道。你第一惦記的是你幾個孩子,第二便輪着我。孩子和我平分你的世界,你在日如此;你死後若還有知,想來還如此的。告訴你,我夏天回家來着:邁兒長得結實極了,比我高一個頭。閏兒父親說是最乖,可是沒有先前胖了。採芷和轉子都好。五兒全家誇她長得好看;卻在腿上生了溼瘡,整天坐在竹牀上不能下來,看了怪可憐的。六兒,我怎麼說好,你明白,你臨終時也和母親談過,這孩子是隻可以養着玩兒的,他左挨右挨去年春天,到底沒有捱過去。這孩子生了幾個月,你的肺病就重起來了。我勸你少親近他,只監督着老媽子照管就行。你總是忍不住,一會兒提,一會兒抱的。可是你病中爲他操的那一份兒心也夠瞧的。那一個夏天他病的時候多,你成天兒忙着,湯呀,藥呀,冷呀,暖呀,連覺也沒有好好兒睡過。那裏有一分一毫想着你自己。瞧着他硬朗點兒你就樂,乾枯的笑容在黃蠟般的臉上,我只有暗中嘆氣而已。

從來想不到做母親的要像你這樣。從邁兒起,你總是自己餵乳,一連四個都這樣。你起初不知道按鐘點兒喂,後來知道了,卻又弄不慣;孩子們每夜裏幾次將你哭醒了,特別是悶熱的夏季。我瞧你的覺老沒睡足。白天裏還得做菜,照料孩子,很少得空兒。你的身子本來壞,四個孩子就累你七八年。到了第五個,你自己實在不成了,又沒乳,只好自己餵奶粉,另僱老媽子專管她。但孩子跟老媽子睡,你就沒有放過心;夜裏一聽見哭,就豎起耳朵聽,工夫一大就得過去看。十六年初,和你到北京來,將邁兒,轉子留在家裏;三年多還不能去接他們,可真把你惦記苦了。你並不常提,我卻明白。你後來說你的病就是惦記出來的;那個自然也有份兒,不過大半還是養育孩子累的。你的短短的十二年結婚生活,有十一年耗費在孩子們身上;而你一點不厭倦,有多少力量用多少,一直到自己毀滅爲止。你對孩子一般兒愛,不問男的女的,大的小的。也不想到什麼“養兒防老,積穀防饑”,只拚命的愛去。你對於教育老實說有些外行,孩子們只要吃得好玩得好就成了。這也難怪你,你自己便是這樣長大的。況且孩子們原都還小,吃和玩本來也要緊的。你病重的時候最放不下的還是孩子。病的只剩皮包着骨頭了,總不信自己不會好;老說:“我死了,這一大羣孩子可苦了。”後來說送你回家,你想着可以看見邁兒和轉子,也願意;你萬不想到會一走不返的。我送車的時候,你忍不住哭了,說:“還不知能不能再見?”可憐,你的心我知道,你滿想着好好兒帶着六個孩子回來見我的。謙,你那時一定這樣想,一定的。

除了孩子,你心裏只有我。不錯,那時你父親還在;可是你母親死了,他另有個女人,你老早就覺得隔了一層似的。出嫁後第一年你雖還一心一意依戀着他老人家,到第二年上我和孩子可就將你的心佔住,你再沒有多少工夫惦記他了。你還記得第一年我在北京,你在家裏。家裏來信說你待不住,常回孃家去。我動氣了,馬上寫信責備你。你教人寫了一封覆信,說家裏有事,不能不回去。這是你第一次也可以說第末次的抗議,我從此就沒給你寫信。暑假時帶了一肚子主意回去,但見了面,看你一臉笑,也就拉倒了。打這時候起,你漸漸從你父親的懷裏跑到我這兒。你換了金鐲子幫助我的學費,叫我以後還你;但直到你死,我沒有還你。你在我家受了許多氣,又因爲我家的緣故受你家裏的氣,你都忍着。這全爲的是我,我知道。那回我從家鄉一箇中學半途辭職出走。家裏人諷你也走。哪裏走!只得硬着頭皮往你家去。那時你家像個冰窖子,你們在窖裏足足住了三個月。好容易我纔將你們領出來了,一同上外省去。小家庭這樣組織起來了。你雖不是什麼闊小姐,可也是自小嬌生慣養的,做起主婦來,什麼都得幹一兩手;你居然做下去了,而且高高興興地做下去了。菜照例滿是你做,可是吃的都是我們;你至多夾上兩三筷子就算了。你的菜做得不壞,有一位老在行大大地誇獎過你。你洗衣服也不錯,夏天我的綢大褂大概總是你親自動手。你在家老不樂意閒着;坐前幾個“月子”,老是四五天就起牀,說是躺着家裏事沒條沒理的。其實你起來也還不是沒條理;咱們家那麼多孩子,哪兒來條理?在浙江住的時候,逃過兩回兵難,我都在北平。真虧你領着母親和一羣孩子東藏西躲的;末一回還要走多少里路,翻一道大嶺。這兩回差不多隻靠你一個人。你不但帶了母親和孩子們,還帶了我一箱箱的書;你知道我是最愛書的。在短短的十二年裏,你操的心比人家一輩子還多;謙,你那樣身子怎麼經得住!你將我的責任一股腦兒擔負了去,壓死了你;我如何對得起你!

你爲我的撈什子書也費了不少神;第一回讓你父親的男傭人從家鄉捎到上海去。他說了幾句閒話,你氣得在你父親面前哭了。第二回是帶着逃難,別人都說你傻子。你有你的想頭:“沒有書怎麼教書?況且他又愛這個玩意兒。”其實你沒有曉得,那些書丟了也並不可惜;不過教你怎麼曉得,我平常從來沒和你談過這些個!總而言之,你的心是可感謝的。這十二年裏你爲我吃的苦真不少,可是沒有過幾天好日子。我們在一起住,算來也還不到五個年頭。無論日子怎麼壞,無論是離是合,你從來沒對我發過脾氣,連一句怨言也沒有。——別說怨我,就是怨命也沒有過。老實說,我的脾氣可不大好,遷怒的事兒有的是。那些時候你往往抽噎着流眼淚,從不回嘴,也不號啕。不過我也只信得過你一個人,有些話我只和你一個人說,因爲世界上只你一個人真關心我,真同情我。你不但爲我吃苦,更爲我分苦;我之有我現在的精神,大半是你給我培養着的。這些年來我很少生病。但我最不耐煩生病,生了病就呻吟不絕,鬧那伺候病的人。你是領教過一回的,那回只一兩點鐘,可是也夠麻煩了。你常生病,卻總不開口,掙扎着起來;一來怕攪我,二來怕沒人做你那份兒事。我有一個壞脾氣,怕聽人生病,也是真的。後來你天天發燒,自己還以爲南方帶來的瘧疾,一直瞞着我。明明躺着,聽見我的腳步,一骨碌就坐起來。我漸漸有些奇怪,讓大夫一瞧,這可糟了,你的一個肺已爛了一個大窟窿了!大夫勸你到西山去靜養,你丟不下孩子,又捨不得錢;勸你在家裏躺着,你也丟不下那份兒家務。越看越不行了,這才送你回去。明知凶多吉少,想不到只一個月工夫你就完了!本來盼望還見得着你,這一來可拉倒了。你也何嘗想到這個?父親告訴我,你回家獨住着一所小住宅,還嫌沒有客廳,怕我回去不便哪。

前年夏天回家,上你墳上去了。你睡在祖父母的下首,想來還不孤單的。只是當年祖父母的墳太小了,你正睡在壙底下。這叫做“抗壙”,在生人看來是不安心的;等着想辦法哪。那時壙上壙下密密地長着青草,朝露浸溼了我的布鞋。你剛埋了半年多,只有壙下多出一塊土,別的全然看不出新墳的樣子。我和隱今夏回去,本想到你的墳上來;因爲她病了沒來成。我們想告訴你,五個孩子都好,我們一定盡心教養他們,讓他們對得起死了的母親——你!謙,好好兒放心安睡吧,你。

1932年10月11日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