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朱自清散文集原文摘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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朱自清散文集原文摘抄

朱自清散文集原文摘抄

導語:朱自清喜愛古典詩詞,對古典詩詞非常熟悉。他寫散文時能信手拈來使詩詞的意境與散文的意境融爲一體在散文中創造詩情畫意的境界。這裏本站的小編爲大家整理了五篇朱自清散文集原文摘抄,希望你們喜歡

朱自清散文集原文摘抄

一、《威尼斯》

威尼斯(Venice)是一個別致地方。出了火車站,你立刻便會覺得;這裏沒有汽車,要到那兒,不是搭小火輪,便是僱“剛朵拉”(Gondola)。大運河穿過威尼斯像反寫的S;這就是大街。另有小河道四百十八條,這些就是小衚衕。輪船像公共汽車,在大街上走;“剛朵拉”是一種搖櫓的小船,威尼斯所特有,它那兒都去。威尼斯並非沒有橋;三百七十八座,有的是。只要不怕轉彎抹角,那兒都走得到,用不着下河去。可是輪船中人還是很多,“剛朵拉”的買賣也似乎並不壞。

威尼斯是“海中的城”,在意大利半島的東北角上,是一羣小島,外面一道沙堤隔開亞得利亞海。在聖馬克方場的鐘樓上看,團花簇錦似的東一塊西一塊在綠波里盪漾着。遠處是水天相接,一片茫茫。這裏沒有什麼煤煙,天空乾乾淨淨;在溫和的日光中,一切都像透明的。中國人到此,彷彿在江南的水鄉;夏初從歐洲北部來的,在這兒還可看見清清楚楚的春天的背影。海水那麼綠,那麼釅,會帶你到夢中去。

威尼斯不單是明媚,在聖馬克方場走走就知道。這個方場南面臨着一道運河;場中偏東南便是那可以望遠的鐘樓。威尼斯最熱鬧的地方是這兒,最華妙莊嚴的地方也是這兒。除了西邊,圍着的都是三百年以上的建築,東邊居中是聖馬克堂,卻有了八九百年——鐘樓便在它的右首。再向右是“新衙門”;教堂左首是“老衙門”。這兩溜兒樓房的下一層,現在滿開了鋪子。鋪子前面是長廊,一天到晚是來來去去的人。緊接着教堂,直伸向運河去的是公爺府;這個一半屬於小方場,另一半便屬於運河了。

聖馬克堂是方場的主人,建築在十一世紀,原是卑贊廷式,以直線爲主。十四世紀加上戈昔式的裝飾,如尖拱門等;十七世紀又參入文藝復興期的裝飾,如欄干等。所以莊嚴華妙,兼而有之;這正是威尼斯人的漂亮勁兒。教堂裏屋頂與牆壁上滿是碎玻璃嵌成的畫,大概是真金色的地,藍色和紅色的聖靈像。這些像做得非常肅穆。教堂的地是用大理石鋪的,顏色花樣種種不同。在那種空闊陰暗的氛圍中,你覺得偉麗,也覺得森嚴。教堂左右那兩溜兒樓房,式樣各別,並不對稱;鐘樓高三百二十二英尺,也偏在一邊兒。但這兩溜房子都是三層,都有許多拱門,恰與教堂的門面與圓頂相稱;又都是白石造成,越襯出教堂的金碧輝煌來。教堂右邊是向運河去的路,是一個小方場,本來顯得空闊些,鐘樓恰好填了這個空子。好像我們戲裏大將出場,後面一杆旗子總是偏着取勢;這方場中的建築,節奏其實是和諧不過的。十八世紀意大利卡那來陀(Canaletto)一派畫家專畫威尼斯的建築,取材於這方場的很多。德國德萊司敦畫院中有幾張,真好。公爺府裏有好些名人的壁畫和屋頂畫,丁陶來陀(Tindtoretto,十六世紀)的大畫《樂園》最着名;但更重要的是它建築的價值。運河上有了這所房子,增加了不少顏色。這全然是戈昔式;動工在九世紀初,以後屢次遭火,屢次重修,現在的據說還是原來的式樣。最好看的是它的西南兩面;西面斜對着聖馬克方場,南面正在運河上。在運河裏看,真像在畫中。它也是三層:下兩層是尖拱門,一眼看去,無數的柱子。最下層的拱門簡單疏闊,是載重的樣子;上一層便繁密得多,爲裝飾之用;最上層卻更簡單,一根柱子沒有,除了疏疏落落的窗和門之外,都是整塊的牆面。牆面上用白的與玫瑰紅的大理石砌成素樸的方紋,在日光裏鮮明得像少女一般。威尼斯人真不愧着色的能手。這所房子從運河中看,好像在水裏。下兩層是玲瓏的架子,上一層纔是屋子;這是很巧的結構,加上那豔而雅的顏色,令人有惝恍迷離之感。府後有太息橋;從前一邊是監獄,一邊是法院,獄囚提訊須過這裏,所以得名。拜倫詩中曾詠此,因而便膾炙人口起來,其實也只是近世的東西。

威尼斯的夜曲是很着名的。夜曲本是一種抒情的曲子,夜晚在人家窗下隨便唱。可是運河裏也有:晚上在聖馬克方場的河邊上,看見河中有紅綠的紙球燈,便是唱夜曲的船。僱了“剛朵拉”搖過去,靠着那個船停下,船在水中間,兩邊挨次排着“剛朵拉”,在微波里蕩着,像是兩隻翅膀。唱曲的有男有女,圍着一張桌子坐,輪到了便站起來唱,旁邊有音樂和着。曲詞自然是意大利語,意大利的語音據說最純粹,最清朗。聽起來似乎的確斬截些,女人的尤其如此——意大利的歌女是出名的。音樂節奏繁密,聲情熱烈,想來是最流行的“爵士樂”。在微微搖擺地紅綠燈球底下,顫着釅釅的歌喉,運河上一片朦朧的夜也似乎透出玫瑰紅的樣子。唱完幾曲之後,船上有人跨過來,反拿着帽子收錢,多少隨意。不願意聽了,還可搖到第二處去。這個略略像當年的秦淮河的光景,但秦淮河卻熱鬧得多。

從聖馬克方場向西北去,有兩個教堂在藝術上是很重要的。一個是聖羅珂堂,旁邊有一所屋子,牆上屋頂上滿是畫;樓上下大小三間屋,共六十二幅畫,是丁陶來陀的手筆。屋裏暗極,只有早晨看得清楚。丁陶來陀作畫時,因地制宜,大部分只粗粗鉤勒,利用陰影,教人看了覺得是幾經琢磨似的。《十字架》一幅在樓上小屋內,力量最雄厚。佛拉利堂在聖羅珂近旁,有大畫家鐵沁(Titian,十六世紀)和近代雕刻家卡奴窪(Canova)的紀念碑。卡奴窪的,靈巧,是自己打的樣子;鐵沁的,宏壯,是十九世紀中葉才完成的。他的《聖處女昇天圖》掛在神壇後面,那硃紅與亮藍兩種顏色鮮明極了,全幅氣韻流動,如風行水上。倍里尼(Giovanni Bellini,十五世紀)的《聖母像》,也是他的精品。他們都還有別的畫在這個教堂裏。

從聖馬克方場沿河直向東去,有一處公園;從一八九五年起,每兩年在此地開國際藝術展覽會一次。今年是第十八屆;加入展覽的有意,荷,比,西,丹,法,英,奧,蘇俄,美,匈,瑞士,波蘭等十三國,意大利的東西自然最多,種類繁極了;未來派立體派的圖畫雕刻,都可見到,還有別的許多新奇的作品,說不出路數。顏色大概鮮明,教人眼睛發亮;建築也是新式,簡截不囉嗦,痛快之至。蘇俄的作品不多,大概是工農生活的表現,兼有沉毅和高興的調子。他們也用鮮明的顏色,但顯然沒有很費心思在藝術上,作風老老實實,並不向牛犄角里尋找新奇的玩意兒。

威尼斯的玻璃器皿,刻花皮件,都是名產,以典麗風華勝,緙絲也不錯。大理石小雕像,是着名大品的縮本,出於名手的還有味。

1932年7月13日作。

二、《《憶》跋》

小燕子其實也無所愛,

只是沉浸在朦朧而飄忽的夏夜夢裏罷了。

——《憶》第三十五首——

人生若真如一場大夢,這個夢倒也很有趣的。在這個大夢裏,一定還有長長短短,深深淺淺,肥肥瘦瘦,甜甜苦苦,無數無數的小夢。有些已經隨着日影飛去;有些還遠着哩。飛去的夢便是飛去的生命,所以常常留下十二分的惋惜,在人們心裏。人們往往從“現在的夢”裏走出,追尋舊夢的蹤跡,正如追尋舊日的戀人一樣;他越過了千重山,萬重水,一直地追尋去。這便是“憶的路”。“憶的路”是愈過愈廣闊的,是愈過愈平坦的;曲曲折折的路旁,隱現着幾多的驛站,是行客們休止的地方。最後的驛站,在白板上寫着硃紅的大字:“兒時”。這便是“憶的路”的起點,平伯君所徘徊而不忍去的。

飛去的夢因爲飛去的緣故,一律是甜蜜蜜而又酸溜溜的。

①俞平伯的第三本詩集。

這便合成了別一種滋味,就是所謂惆悵。而“兒時的夢”和現在差了一世界,那醞釀着的惆悵的味兒,更其肥腴得可以,真膩得人沒法兒!你想那顆一絲不掛欲又愛着一切的童心,眼見得在那隱約的朝霧裏,憑你怎樣招着你的手兒,總是不回到腔子裏來;這是多麼“缺”呢?於是平伯君覺着悶得慌,便老老實實地,像春日的輕風在綠樹間微語一般,低低地,密密地將他的可憶而不可捉的“兒時”訴給你。他雖然不能長住在那“兒時”裏,但若能多招呼幾個伴侶去徘徊幾番,也可略減他的空虛之感,那惆悵的味兒,便不至老在他的舌本上膩着了。這是他的聊以解嘲的法門,我們都多少能默喻的。

在朦朧的他兒時的夢裏,有像紅蠟燭的光一跳一跳的,便是愛。他愛故事講得好的姊姊,他愛唱沙軟而重的眠歌的乳母,他愛流蘇帽兒的她。他也愛翠竹叢裏一萬的金點子和小枕頭邊一雙小紅橘子;也愛紅綠色的蠟淚和爸爸的頂大的斗篷;也愛翦啊翦啊的燕子和躲在楊柳裏的月亮……他有着純真的,爛漫的心;凡和他接觸的,他都與他們稔熟,親密——他一律地擁抱了他們。所以他是自然(人也在內)的真朋友!①他所愛的還有一件,也得給你提明的,便是黃昏與夜。他說他將像小燕子一樣,沉浸在夏夜夢裏,便是分明的自白。在他的“憶的路”上,在他的“兒時”裏,滿布着黃昏與夜的顏色。夏夜是銀白色的,帶着梔子花兒的香;秋夜是鐵灰色的,有青色的油盞火的微芒;春夜最熱鬧的是上燈節,有各色燈的輝煌,小燭的搖盪;冬夜是數除夕了,紅的,綠的,淡黃的顏色,便是年的衣裳。在這些夜裏,他那生活的模樣兒啊,短短兒的身材,肥肥兒的個兒,甜甜兒的面孔,有着淺淺的笑渦;這就是他的夢,也正是多麼可愛的一個孩子!至於那黃昏,都籠罩着銀紅衫兒,流蘇帽兒的她的朦朧影,自然也是可愛的!——但是,他爲甚麼愛夜呢?聰明的你得問了。我說夜是渾融的,夜是神祕的,夜張開了她無長不長的兩臂,擁抱着所有的所有的,但你卻瞅不着她的面目,摸不着她的下巴;這便因可驚而覺着十三分的可愛。堂堂的白日,界畫分明的白日,分割了愛的白日,豈能如她的繫着孩子的心呢?夜之國,夢之國,正是孩子的國呀,正是那時的平伯君的國呀!

平伯君說他的憶中所有的即使是薄薄的影,只要它們歷歷而可畫,他便搖動了那風魔了的眷念。他說“歷歷而可畫”,原是一句綺語;誰知後來真有爲他“歷歷畫出”的子愷君呢?他說“薄薄的影”,自是撝謙的話;但這一個“影”字卻是以實道實,確切可靠的。子愷君便在影子上着了顏色——若根據平伯君的話推演起來,子愷君可說是厚其所薄了。影子上着了顏色,確乎格外分明——我們不但能用我們的心眼看見平伯君的夢,更能用我們的肉眼看見那些夢,於是更搖動了平伯君以外的我們的風魔了的眷念了。而夢的顏色加添了夢的滋味;便是平伯君自己,因這一畫啊,只怕也要重落到那悶人的,膩膩的惆悵之中而難以自解了!至於我,我呢,在這雙美之前,只能重複我的那句老話:“我的光榮啊,我若有光榮啊!”

我的兒時現在真只剩下“薄薄的影”。我的“憶的路”幾乎是直如矢的;像被大水洗了一般,寂寞到可驚的程度!這大約因爲我的兒時實在太單調了;沙漠般展伸着,自然沒有我的“依戀”迴翔的餘地了。平伯君有他的好時光,而以不能重行佔領爲恨;我是並沒有好時光,說不上佔領,我的空虛之感是兩重的!但人生畢竟是可以相通的;平伯君訴給我們他的“兒時”,子愷君又畫出了它的輪廓,我們深深領受的時候,就當是我們自己所有的好了。“你的就是我的,我的就是你的”,豈止“感情聊勝無”呢?培根說:“讀書使人充實”;在另一意義上,你容我說吧,這本小小的書確已使我充實了!

1924年8月17日,溫州。

三、《歌聲》

昨晚中西音樂歌舞大會裏“中西絲竹和唱”的三曲清歌,真令我神迷心醉了。

彷彿一個暮春的早晨,霏霏的毛雨①默然灑在我臉上,引起潤澤,輕鬆的感覺。新鮮的微風吹動我的衣袂,像愛人的鼻息吹着我的手一樣。我立的一條白礬石的甬道上,經了那細雨,正如塗了一層薄薄的乳油;踏着只覺越發滑膩可愛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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細雨如牛毛,揚州稱爲“毛雨”。

這是在花園裏。羣花都還做她們的清夢。那微雨偷偷洗去她們的塵垢,她們的甜軟的光澤便自煥發了。在那被洗去的浮豔下,我能看到她們在有日光時所深藏着的恬靜的紅,冷落的紫,和苦笑的白與綠。以前錦繡般在我眼前的,現有都帶了黯淡的顏色。——是愁着芳春的銷歇麼?是感着芳春的睏倦麼?

大約也因那濛濛的雨,園裏沒了穠鬱的香氣。涓涓的東風只吹來一縷縷餓了似的花香;夾帶着些潮溼的草叢的氣息和泥土的滋味。園外田畝和沼澤裏,又時時送過些新插的秧,少壯的麥,和成蔭的柳樹的清新的蒸氣。這些雖非甜美,卻能強烈地刺激我的鼻觀,使我有愉快的倦怠之感。

看啊,那都是歌中所有的:我用耳,也用眼,鼻,舌,身,聽着;也用心唱着。我終於被一種健康的麻痹襲取了。於是爲歌所有。此後只由歌獨自唱着,聽着;世界上便只有歌聲了。

1921年11月3日,上海。

四、《溫州的中雨》

一、“月朦朧,鳥朦朧,簾卷海棠紅”

這是一張尺多寬的小小的橫幅,馬孟容君畫的。上方的左角,斜着一卷綠色的簾子,稀疏而長;當紙的直處三分之一,橫處三分之二,簾子中央,着一黃色的,茶壺嘴似的鉤兒——就是所謂軟金鉤麼?“鉤彎”垂着雙穗,石青色;絲縷微亂,若小曳於輕風中。紙右一圓月,淡淡的青光遍滿紙上;月的純淨,柔軟與平和,如一張睡美人的臉。從簾的上端向右斜伸而下,是一枝交纏的海棠花。花葉扶疏,上下錯落着,共有五叢;或散或密,都玲瓏有致。葉嫩綠色,彷彿掐得出水似的;在月光中掩映着,微微有淺深之別。花正盛開,紅豔欲流;黃色的雄蕊歷歷的,閃閃的。襯托在叢綠之間,格外覺着妖嬈了。枝欹斜而騰挪,如少女的一隻臂膊。枝上歇着一對黑色的八哥,揹着月光,向着簾裏。一隻歇得高些,小小的眼兒半睜半閉的,似乎在入夢之前,還有所留戀似的。那低些的一隻別過臉來對着這一隻,已縮着頸兒睡了。簾下是空空的,不着一些痕跡。

試想在圓月朦朧之夜,海棠是這樣的嫵媚而嫣潤;枝頭的好鳥爲什麼卻雙棲而各夢呢?在這夜深人靜的當兒,那高踞着的一隻八哥兒,又爲何盡撐着眼皮兒不肯睡去呢?他到底等什麼來着?捨不得那淡淡的月兒麼?捨不得那疏疏的簾兒麼?不,不,不,您得到簾下去找,您得向簾中去找——您該找着那捲簾人了?他的情韻風懷,原是這樣這樣的喲!朦朧的豈獨月呢,豈獨鳥呢?但是,咫尺天涯,教我如何耐得?

我拼着千呼萬喚;你能夠出來麼?

這頁畫布局那樣經濟,設色那樣柔活,故精采足以動人。雖是區區尺幅,而情韻之厚,已足淪肌浹髓而有餘。我看了這畫。瞿然而驚:留戀之懷,不能自已。故將所感受的印象細細寫出,以志這一段因緣。但我於中西的畫都是門外漢,所說的話不免爲內行所笑。——那也只好由他了[]。

1924年2月1日,溫州作。

二、綠

我第二次到仙岩①的時候,我驚詫於梅雨潭的綠了。

梅雨潭是一個瀑布潭。仙岩有三個瀑布,梅雨瀑最低。走到山邊,便聽見花花花花的聲音;擡起頭,鑲在兩條溼溼的黑邊兒裏的,一帶白而發亮的水便呈現於眼前了。我們先到梅雨亭。梅雨亭正對着那條瀑布;坐在亭邊,不必仰頭,便可見它的全體了。亭下深深的便是梅雨潭。這個亭踞在突出的一角的岩石上,上下都空空兒的;彷彿一隻蒼鷹展着翼翅浮在天宇中一般。三面都是山,像半個環兒擁着;人如在井底了。這是一個秋季的薄陰的天氣。微微的雲在我們頂上流着;巖面與草叢都從潤溼中透出幾分油油的綠意。而瀑布也似乎分外的響了。那瀑布從上面衝下,彷彿已被扯成大小的幾綹;不復是一幅整齊而平滑的布。巖上有許多棱角;瀑流經過時,作急劇的撞擊,便飛花碎玉般亂濺着了。那濺着的水花。晶瑩而多芒;遠望去,像一朵朵小小的白梅。微雨似的紛紛落着。據說,這就是梅雨潭之所以得名了。但我覺得像楊花,格外確切些。輕風起來時,點點隨風飄散,那更是楊花了。——這時偶然有幾點送入我們溫暖的懷裏,便倏的鑽了進去,再也尋它不着。

梅雨潭閃閃的綠色招引着我們;我們開始追捉她那離合的神光了。揪着草,攀着亂石,小心探身下去,又鞠躬過了一個石穹門,便到了汪汪一碧的潭邊了。瀑布在襟袖之間;但我的心中已沒有瀑布了。我的心隨潭水的綠而搖盪。那醉人的綠呀!彷彿一張極大極大的荷葉鋪着,滿是奇異的綠呀。我想張開兩臂抱住她;但這是怎樣一個妄想呀。——站在水邊,望到那面,居然覺着有些遠呢!這平鋪着,厚積着的綠,着實可愛。她鬆鬆的皺纈着,像少婦拖着的裙幅;她輕輕的擺弄着,像跳動的初戀的處女的心;她滑滑的明亮着,像塗了“明油”一般,有雞蛋清那樣軟,那樣嫩,令人想着所曾觸過的最嫩的皮膚;她又不雜些兒塵滓,宛然一塊溫潤的碧玉,只清清的一色——但你卻看不透她!我曾見過北京什剎海拂地的綠楊,脫不了鵝黃的底子,似乎太淡了。我又曾見過杭州虎跑寺近旁高峻而深密的“綠壁”,叢疊着無窮的碧草與綠葉的,那又似乎太濃了。其餘呢,西湖的波太明瞭,秦淮河的也太暗了。可愛的,我將什麼來比擬你呢?我怎麼比擬得出呢?大約潭是很深的,故能蘊蓄着這樣奇異的綠;彷彿蔚藍的天融了一塊在裏面似的,這才這般的鮮潤呀。——那醉人的綠呀!我若能裁你以爲帶,我將贈給那輕盈的舞女;她必能臨風飄舉了。我若能挹你以爲眼,我將贈給那善歌的盲妹;她必明眸善睞了。我捨不得你;我怎捨得你呢?我用手拍着你,撫摩着你,如同一個十二三歲的小姑娘。我又掬你入口,便是吻着她了。我送你一個名字,我從此叫你“女兒綠”,好麼?

我第二次到仙岩的時候,我不禁驚詫於梅雨潭的綠了。

2月8日,溫州作。

三、白 水 漈

幾個朋友伴我遊白水漈。

這也是個瀑布;但是太薄了,又太細了。有時閃着些須的白光;等你定睛看去,卻又沒有——只剩一片飛煙而已。從前有所謂“霧縠”,大概就是這樣了。所以如此,全由於岩石中間突然空了一段;水到那裏,無可憑依,凌虛飛下,便扯得又薄又細了。當那空處,最是奇蹟。白光嬗爲飛煙,已是影子,有時卻連影子也不見。有時微風過來,用纖手挽着那影子,它便嫋嫋的成了一個軟弧;但她的手才鬆,它又像橡皮帶兒似的,立刻伏伏帖帖的縮回來了。我所以猜疑,或者另有雙不可知的巧手,要將這些影子織成一個幻網。——微風想奪了她的,她怎麼肯呢?

幻網裏也許織着誘惑;我的依戀便是個老大的證據。

3月16日,寧波作。

四、生命的價格——七毛錢

生命本來不應該有價格的;而竟有了價格!人販子,老鴇,以至近來的綁票土匪,都就他們的所有物,標上參差的價格,出賣於人;我想將來許還有公開的人市場呢!在種種“人貨”裏,價格最高的,自然是土匪們的票了,少則成千,多則成萬;大約是有歷史以來,“人貨”的最高的行情了。其次是老鴇們所有的妓女,由數百元到數千元,是常常聽到的。最賤的要算是人販子的貨色!他們所有的,只是些男女小孩,只是些“生貨”,所以便賣不起價錢了。

人販子只是“仲買人”,他們還得取給於“廠家”,便是出賣孩子們的人家。“廠家”的價格才真是道地呢!《青光》裏曾有一段記載,說三塊錢買了一個丫頭;那是移讓過來的,但價格之低,也就夠令人驚詫了!“廠家”的價格,卻還有更低的!三百錢,五百錢買一個孩子,在災荒時不算難事!但我不曾見過。我親眼看見的一條最賤的生命,是七毛錢買來的!這是一個五歲的女孩子。一個五歲的“女孩子”賣七毛錢,也許不能算是最賤;但請您細看:將一條生命的自由和七枚小銀元各放在天平的一個盤裏,您將發現,正如九頭牛與一根牛毛一樣,兩個盤兒的重量相差實在太遠了!

我見這個女孩,是在房東家裏。那時我正和孩子們吃飯;妻走來叫我看一件奇事,七毛錢買來的孩子!孩子端端正正的坐在條凳上;面孔黃黑色,但還豐潤;衣帽也還整潔可看。我看了幾眼,覺得和我們的孩子也沒有什麼差異;我看不出她的低賤的生命的符記——如我們看低賤的貨色時所容易發見的符記。我回到自己的飯桌上,看看阿九和阿菜,始終覺得和那個女孩沒有什麼不同!但是,我畢竟發見真理了!我們的孩子所以高貴,正因爲我們不曾出賣他們,而那個女孩所以低賤,正因爲她是被出賣的;這就是她只值七毛錢的緣故了!呀,聰明的真理!

妻告訴我這孩子沒有父母,她哥嫂將她賣給房東家姑爺開的銀匠店裏的夥計,便是帶着她吃飯的那個人。他似乎沒有老婆,手頭很窘的,而且喜歡喝酒,是一個糊塗的人!我想這孩子父母若還在世,或者還捨不得賣她,至少也要遲幾年賣她;因爲她究竟是可憐可憐的小羔羊。到了哥嫂的手裏,情形便不同了!家裏總不寬裕,多一張嘴吃飯,多費些布做衣,是顯而易見的。將來人大了,由哥嫂賣出,究竟是爲難的;說不定還得找補些兒,才能送出去。這可多麼冤呀!不如趁小的時候,誰也不注意,做個人情,送了乾淨!您想,溫州不算十分窮苦的地方,也沒碰着大荒年,幹什麼得了七個小毛錢,就心甘情願的將自己的小妹子捧給人家呢?說等錢用?誰也不信!七毛錢了得什麼急事!溫州又不是沒人買的!大約買賣兩方本來相知;那邊恰要個孩子頑兒,這邊也樂得出脫,便半送半賣的含糊定了交易。我猜想那時夥計向袋裏一摸一股腦兒掏了出來,只有七手錢!哥哥原也不指望着這筆錢用,也就大大方方收了完事。於是財貨兩交,那女孩便歸夥計管業了!

這一筆交易的將來,自然是在運命手裏;女兒本姓“碰”,由她去碰罷了!但可知的,運命決不加惠於她!第一幕的戲已啓示於我們了!照妻所說,那夥計必無這樣耐心,撫養她成人長大!他將像豢養小豬一樣,等到相當的肥壯的時候,便賣給屠戶,任他宰割去;這其間他得了賺頭,是理所當然的!但屠戶是誰呢?在她賣做丫頭的時候,便是主人!“仁慈的”主人只宰割她相當的勞力,如養羊而剪它的毛一樣。到了相當的年紀,便將她配人。能夠這樣,她雖然被撳在丫頭坯裏,卻還算不幸中之幸哩。但在目下這錢世界裏,如此大方的人究竟是少的;我們所見的,十有六七是刻薄人!她若賣到這種人手裏,他們必拶榨她過量的勞力。供不應求時,便罵也來了,打也來了!等她成熟時,卻又好轉賣給人家作妾;平常拶榨的不夠,這兒又找補一個尾子!偏生這孩子模樣兒又不好;入門不能得丈夫的歡心,容易遭大婦的凌虐,又是顯然的!她的一生,將消磨於眼淚中了!也有些主人自己收婢作妾的;但紅顏白髮,也只空斷送了她的一生!和前例相較,只是五十步與百步而已。——更可危的,她若被那夥計賣在妓院裏,老鴇才真是個令人肉顫的屠戶呢!我們可以想到:她怎樣逼她學彈學唱,怎樣驅遣她去做粗活!怎樣用藤筋打她,用針刺她!怎樣督責她承歡賣笑!她怎樣吃殘羹冷飯!怎樣打熬着不得睡覺!怎樣終於生了一身毒瘡!她的相貌使她只能做下等妓女;她的淪落風塵是終生的!她的悲劇也是終生的!——唉!七毛錢竟買了你的全生命——你的血肉之軀竟抵不上區區七個小銀元麼!生命真太賤了!生命真太賤了!

因此想到自己的孩子的運命,真有些膽寒!錢世界裏的生命市場存在一日,都是我們孩子的危險!都是我們孩子的侮辱!您有孩子的人呀,想想看,這是誰之罪呢?這是誰之責呢?

4月9日,寧波作

五、《外東消夏錄》

這個題目是仿的高士奇的《江村消夏錄》。那部書似乎專談書畫,我卻不能有那麼雅,這裏只想談一些世俗的事。這回我從昆明到成都來消夏。消夏本來是避暑的意思。若照這個意思,我簡直是鬧笑話,因爲昆明比成都涼快得多,決無從涼處到熱處避暑之理。消夏還有一個新意思,就是換換生活,變變樣子。這是外國想頭,摩登想頭,也有一番大道理。但在這戰時,誰還該想這個!我們公教人員誰又敢想這個!可是既然來了,不管爲了多俗的事,也不妨取個雅名字,馬虎點兒,就算他消夏罷。誰又去打破沙缸問到底呢?

但是問到底的人是有的。去年參加昆明一個夏令營,營地觀音山。七月二十三日便散營了。前一兩天,有遊客問起,我們向他說這是夏令營,就要結束了。他道:“就結束了?夏令完了嗎?”這自然是俏皮話。問到底本有兩種,一是“耍奸心”,一是死心眼兒。若是耍奸心的話,這兒消夏一詞似乎還是站不住。因爲動手寫的今天是八月廿八日,農曆七月初十日,明明已經不是夏天而是秋天。但“錄”雖然在秋天,所“錄”不妨在夏天;《消夏錄》儘可以只錄消夏的事,不一定爲了消夏而錄。還是馬虎點兒算了。

外東一詞,指的是東門外,跟外西,外南,外北是姊妹花的詞兒。成都住的人都懂。但是外省人卻弄不明白。這好象是個翻譯的名詞,跟遠東,近東,中東挨肩膀兒。固然爲紀實起見,我也可以用草廬或草堂等詞,因爲我的確住着草房。可是不免高攀諸葛丞相,杜工部之嫌,我怎麼敢那樣大膽呢?我家是住在一所尼庵裏,叫做尼庵消夏錄原也未嘗不可,但是別人單看題目也許會大吃一驚,我又何必故作驚人之筆呢?因此馬馬虎虎寫下“外東消夏錄”這個老老實實的題目。

夜大學

四川大學開辦夜校,值得我們注意。我覺得與其匆匆忙忙新辦一些大學或獨立學院,不重質而重量,還不如讓一些有歷史的大學辦辦夜校的好。

眉毛高的人也許覺得夜校總不象一回事似的。但是把畢業年限定得長些,也就差不多。東吳大學夜校的成績好象並不壞。大學教育固然注重提高,也該努力普及,普及也是大學的職分。現代大學不應該象修道院,得和一般社會打成一片纔是道理。況且中國有歷史的大學不多,更是義不容辭的得這麼辦。

現在百業發展,從業員增多,其中盡有中學畢業或具有同等學力,有志進修無門可入的人。這些人往往將有用的精力消磨在無聊的酬應和不正當的娛樂上。有了大學夜校,他們便有機會增進自己的學識技能。這也就可以增進各項事業的效率,並澄清社會的惡濁空氣。

普及大學教育,有夜校,也有夜班,都得在大都市裏,纔能有足夠的從業員來應試入學。入夜校可以得到大學畢業的資格或學位,入夜班卻只能得到專科的資格或證書。學位的用處久經規定,專科資格或證書,在中國因從未辦過大學夜班,還無人考慮它們的用處。現時只能辦夜校:要辦夜班,得先請政府規定夜班畢業的出身才成。固然有些人爲學問而學問,但各項從業員中這種人大概不多,一般還是功名心切。就這一般人論,用功名來鼓勵他們向學,也並不錯。大學生選系,不想到功名或出路的又有多少呢?這兒我們得把眉毛放低些。

四川大學夜校分中國文學,商學,法律三組。法律組有東吳的成例,商學是當今的顯學,都在意中。只有中國文學是冷貨,居然三分天下有其一,好象出乎意外。不過雖是夜校,卻是大事,若全無本國文化的科目,未免難乎其爲大,這一組設置可以說是很得體的。這樣分組的大學夜校還是初試,希望主持的人用全力來辦,更希望就學的人不要三心兩意的鬧個半途而廢纔好。

成都詩

據說成都是中國第四大城。城太大了,要指出它的特色倒不易。說是有些象北平,不錯,有些個。既象北平,似乎就不成其爲特色了?然而不然,妙處在象而不象。我記得一首小詩,多少能夠抓住這一點兒,也就多少能夠抓住這座大城。

這是易君左先生的詩,題目好象就是“成都”兩個字。詩道:

細雨成都路,微塵護落花。據門撐古木,繞屋噪棲鴉。入暮旋收市,凌晨即品茶。承平風味足,楚客獨興嗟。住過成都的人該能夠領略這首待的妙處。它抓住了成都的閒味。北平也閒得可以的,但成都的閒是成都的閒,象而不象,非細辨不知。

“繞屋噪棲鴉”自然是那些“據門撐”着的“古木”上棲鴉在噪着。這正是“入暮”的聲音和顏色。但是吵着的東南城有時也許聽不見,西北城人少些,尤其住宅區的少城,白晝也靜悄悄的,該聽得清楚那悲涼的叫喚罷。

成都春天常有毛毛雨,而成都花多,愛花的人家也多,毛毛雨的春天倒正是養花天氣。那時節真所謂“天街小雨注意潤如酥”,路相當好,有點泥滑滑,卻不致於“行不得也哥哥”。緩緩的走着,呼吸着新鮮而潤澤的空氣,叫人閒到心裏,骨頭裏。若是在庭園中踱着,時而看見一些落花,靜靜的飄在微塵裏,貼在軟地上,那更閒得沒有影兒。

成都舊宅於門前常栽得有一株泡桐樹或黃桷樹,粗而且大,往往叫人只見樹,不見屋,更不見門洞兒。說是“撐”,一點兒不冤枉,這些樹戇粗偃蹇,老氣橫秋,北平是見不着的。可是這些樹都上了年紀,也只閒閒的“據”着“撐”着而已。

成都收市真早。前幾年初到,真搞不慣:晚八點回家街上鋪子便劈劈拍拍一片上門聲,暗暗淡淡的,夠慘。“早睡早起身體好”,農業社會的習慣,其實也不錯。這兒人起的也真早,“入暮旋收市,凌晨即品茶”,是不折不扣的實錄。

北平的春天短而多風塵,人家門前也有樹,可是成行的多,獨據的少。有茶樓,可是不普及,也不夠熱鬧的。北平的閒又是一副格局,這裏無須詳論。“楚客”是易先生自稱。他“興嗟”於成都的“承平風味”。但詩中寫出的“承平風味”,其實無傷於抗戰;我們該嗟嘆的恐怕是另有所在的。我倒是在想,這種“承平風味”戰後還能“承”下去不能呢?在工業化的新中國裏,成都這座大城該不能老是這麼閒着罷。

一九四O。