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賈平凹散文集摘抄賞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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賈平凹散文集摘抄賞析

賈平凹散文集摘抄賞析

導語:賈平凹是當代中國一位具有叛逆性、創造精神和廣泛影響的作家,代表作有《廢都》 《秦腔》 《黒氏》《美穴地》 等,曾獲得5次國家級文學獎和諸多國內外獎項。這裏本站的小編爲大家整理了三篇賈平凹散文集摘抄賞析,希望你們喜歡

賈平凹散文集摘抄賞析

一、《說話》

我出門不大說話,是因爲我不會說普通話,人一稠,只有安靜着聽,能笑的也笑,能惱的也惱,或者不動聲色。口舌的功能失去了重要的一面,吸菸就特別多,更好吃辣子,吃醋。

我曾經努力學過普通話,最早是我補過一次金牙的時候,再是我戀愛的時候,再是我有些名聲,常常被人邀請。但我一學說,舌頭就發硬,像大街上走模特兒的一字步,有醋溜過的味兒。自己都噁心自己的聲調,也便羞於出口讓別人聽,所以終沒有學成。後來想,毛主席都不說普通話,我也不說了。而我的家鄉話外人聽不懂,常要一邊說一邊用筆寫些字眼,說話的思維便要隔斷,越發說話沒了激情,也沒了情趣,於是就乾脆不說了。

數年前同一個朋友上京,他會普通話,一切應酬由他說,遺憾的是他口吃,話雖說得很慢,仍結結巴巴,常讓人有沒氣兒子,要過去了的危險感覺。偏偏一日在長安街上有人問路,這人竟也是口吃,我的朋友就一語未發,過後我問怎麼不說,他說,人家也是口吃,我要回答了,那人以爲我是在模仿戲弄,所以他是封了口的。愛朋友的啓示,以後我更不願說話。

有一個夏天,北京的作家叫莫言的去新疆,突然給我發了電報,讓我去西安火車站接他,那時我還未見過莫言,就在一個紙牌上寫了“莫言”二字在車站轉來轉去等他,一個上午我沒有說一句話,好多人直瞅着我也不說話,那日莫言因故未能到西安,直到快下午了,我迫不得已問一個人××次列車到站了沒有,那人先把我手中的紙牌翻個過兒,說:“現在我可以對你說話了。我不知道。”我才猛然醒悟到紙牌上寫着莫言二字。這兩個字真好,可惜讓別人用了筆名。我現在常提一個提包,是一家聾啞學校送我的,我每每把有“聾啞學校”字樣亮出來,出門在外覺得很自在。

不會說普通話,有口難言,我就不去見領導,見女人,見生人,慢慢乏於社交,越發瓜呆。但我會罵人,用家鄉的土話罵,很覺暢美。我這麼說的時候,其實心裏很悲哀,恨自己太不行,自己就又給自己鼓勁,所以在許多文章中,我寫我的出生地絕不寫是貧困的山地,而寫“出生的地方如同韶山”,寫不會說普通話時偏寫道:普通話是普通人說的話嘛!

一個和尚曾給我傳授過成就大事的祕決:心繫一處,守口如瓶。我的女兒在她的臥房裏也寫了這八個字的座右銘,但她寫成:“心繫一處,守口如平。”平是我的乳名,她說她也要守口如爸爸。

不會說普通話,我失去了許多好事,也避了諸多是非。世上有流言和留言,——流言憑嘴,留言靠筆。——我不會去流言,而滾滾流言對我而來時,我只能沉默。

二、《說奉承》

奉承領袖是喊萬歲,奉承女人是說漂亮,一般的人,稱作同志的,老師的,師傅的,誇他是雷鋒,這雷鋒就幫你幹許多你懶得乾的瑣碎雜事。人需要奉承,鬼也奠祀着安寧,打麻將不能怨牌臭,論形勢今年要比去年好,給牛彈琴,牛都多下奶,渴了望梅,望梅果然止渴。

每個人少不了有奉承,再是英雄,多麼正直,最少他在戀愛時有奉承行爲。一首歌詞,是寫少年追求一個牧羊女的,說:"我願做一隻小羊,讓你用鞭子輕輕地抽在身上。"現實生活中,我們常常在擁擠的電車上看到有的乘客不慎踩了別的乘客的腳,如果是男人踩了男人的腳那就不得了,是醜女人踩了男人的腳那也不得了,但是個漂亮的女子踩的,被踩的男人反倒客氣了:對不起,我把你的腳硌疼了!世上的女人如小販筐裏的桃子,被挑到底,也被賣到完,所以,女人是最多彩的風景,大到開天闢地,產生了人類,發生了戰爭,小到男人們有了羞恥去蓋廁所。女人已敏感於奉承,也習慣了奉承,對女人最大的殘酷不是服苦役,坐大牢,而是所有的男人都不去奉承。

對於女人的奉承——我們可以繼續說奉承話吧——並不是錯誤,它發乎於天性,出自於真誠的熱愛美好。最多是我們聽到那些奉承的話,看到那些奉承的事,背過身去輕輕竊笑。而不能忍受的,渾身要起雞皮疙瘩,發麻的,是對一些並不發乎於真誠的奉承。有一位熟人,他不止一次地向我發過牢騷,批評他的領導未在位之前,是不學無術的,"他老婆都瞧不起他,"他說,"連老婆都瞧不起的男人,誰還瞧得起他呢?"可這樣的人陰差陽錯到了位上,卻什麼都懂了,任何門科的業務會議上,他都講話,講了話你就得記錄,貫徹執行!以至於他們同伴之間譏諷,也是"你別精能得像咱領導",可是,偏是這樣的領導,我的那位熟人,在批評與自我批評的會上來奉承了:"我給咱頭兒提個意見吧:你太不愛惜自己的身體了!你的身體難道是你個人的嗎?不,是大家的,是集體的!"

我曾參加過許多全國性的會議,出席者胸前都要戴貼着照片的證牌的,我偶然一次往一位已經是七十多歲的老太太的證牌上看了一眼,看到的照片是四五十年前的她,於是留心,竟發現所有的老太太們的照片沒一張是現時的。照片當然是自己提供的,老太太們都是名人,年輕時又都是美人,不願意退出美的舞臺是可以理解的,但已經雞皮鶴首了還戴二三十歲的照片,這實在也太奉承自己了。也就在這次會上,我與一位寫書的領導住隔壁,牆不隔音,我每天都能聽到來訪者對領導的頭髮、西服以及領導所着的叫《××××》的一本書的奉承。我靜靜地聽,不敢笑,也不敢咳嗽,評價着奉承的高明與低下。大多是智商不高,惟有一日出現個口吃的聲音,先是寒暄了一會,接着就沉默,接着就是要打破沉默的"啃兒""啃兒"的笑,接着說:"我給你說件真真、真實的事。昨天我上、上街,兩個人打打打架了,一個把一個打倒在在地,在地上的要往起撲,頭頭一揚,一揚的。那人打了三三三拳,頭往上揚,揚的,再用腳踢,頭還是揚的,那人在地上摸摸磚,還是揚,正好旁邊有個書書攤,撿了本書去頭上一、一、一拍,頭不揚了!你知道那是什什麼書?是《××××》!"

奉承是要得法的,會奉承的人都是語言大師。見禿頭說聰明絕頂,壞一隻眼是一目瞭然。某人長相像一個名人,要奉承,說你真像××,不如說××真像你。工會的主席姓王,王姓好呀,正寫倒寫都是王,如果說:你這王主席,長個小尾巴就好了!王字長了小尾巴成毛字。瞧這話說得多水平!有人奉承就不得法,人總是要死的,你卻不能祝壽時說哎呀,離死又近了一年。領導去基層,可以說你親自去考察呀!領導上廁所,怎麼也不該說你親自去尿呀!我害病住過院,有人來探視,說:聽說你病了,我好難過,路上心裏想,自古才子命短……他雖然稱我是才子,可我正怕死,他說命短,我怎麼高興?有一度關於我的謠言頗多,甚至有了我的桃色新聞,一個人來安慰我,說:你那些事我聽說了,真讓我生氣!名人嘛,有幾個女人是應該的嘛,你千萬不要往心上去!他這不是肯定了我的桃色新聞?

每一個生命之所以爲生命,是有其自信和自尊的,一旦寧肯犧牲自己的自信與自尊去奉承,那就有了企圖。企圖可以硬取,刺刀見紅,企圖也可以軟賺,奉承爲事。寓言裏的狐狸奉承烏鴉的嗓音好,是想得到烏鴉叼着的一塊肉,說"站慣了"的奴才賈桂,是想早日做主子。善奉承的眼光雪亮,他決不肯奉承比他位低的,勢小的,科長只能奉承處長,處長只能奉承局長,一級攆一級,只要有官之階,人就往高處走。委曲者求的是全,忍小事者爲的是大謀[]。人的生活中是需要一些虛幻的精神的,有人疼痛,相信止痛針,給注射些蒸餾水,就說是止痛藥,那疼痛也就不疼痛了,被奉承的爲了榮譽、利益樂於讓他人奉承,待發覺給雞送來了飼養卻拿走了雞蛋時,被奉承者才明白了奉承。

當然,話有三說,巧說爲妙,巧說不一定就是奉承。竈王爺 之所以是人間普遍喜愛的神,是竈王爺 "上天言好事,下界降吉祥",也正因爲竈王爺 是沒私利的言好事,降吉祥,竈王爺 永遠未升官晉級。看多了世間的奉承者和接受奉承者,有許多激憤,想想,人本身有私慾,社會又注重權與勢,哪裏又能消滅奉承者和接受奉承者?奉承換句話說是獻媚,獻媚就是送上女之色,是妓的行爲,那麼,既然有了妓,妓使許多人變成了嫖客,嫖客得性病就讓他自受去吧。

1994年3月28日夜

三、《奕人》

在中國,十有六七的人識得棋理,隨便於何時何地,偷得一閒,就人列對方,漢楚分界,相士守城保帥,車馬衝鋒陷陣,小小棋盤之上,人皆成爲符號,一場廝殺就開始了。

一般人下棋,下下也就罷了,而十有三四者爲棋迷。一日不下癮發,二日不下手癢,三日不下肉酒無味,四五日不下則坐臥不寧。所以以單位組織的比賽項目最多,以個人名義邀請的更多。還有最多更多的是以棋會友,夜半三更輾轉不眠,提了棋袋去敲某某門的。於是被訪者披衣而起,挑燈夜戰。若那家婦人賢惠,便可憐得徹夜被噹噹棋子驚動,被騰騰香菸毒霧燻蒸;若是潑悍角色,弈者就到廚房去,或蹴或爬,一邊落子一邊點菸,有將鬍子燒焦了的,有將煙拿反,火紅的菸頭塞入口裏的。相傳五十年代初,有一對弈者,因言論反動雙雙劃爲右派遣返原籍,自此淪落天涯。二十四年後甲平反回城,得悉乙也平反回城,甲便提了棋袋去乙家拜見,相見就對弈一個通宵。

對弈者也還罷了,最不可理解的是觀弈的,在城市,如北京、上海,何等的大世界,或如偏遠窄小的西寧、拉薩,夜一降臨,街上行人稀少,那路燈杆下必有一攤一攤圍觀下棋的。他們是些有家不歸之人,親善妻子兒女不如親善棋盤棋子,借公家的不掏電費的路燈,借夜晚不扣工資的時間,大擺擂臺。圍觀的一律伸長脖子(所以中國長脖子的人多!),雙目圓睜,嘶聲叫嚷着自己的見解。弈者每走一步妙着,銳聲叫好,若一步走壞,懊喪連天,都企圖垂簾聽政。但往往弈者仰頭看看,看見的都是長脖頸上的大喉結,沒有不上下活動的,大小紅嘴白牙,皆在開合,唾沫就亂雨飛濺,於是笑笑,堅不聽從。不聽則罵:臭棋!罵臭棋,弈者不應,大將風範,應者則是別的觀弈人,雙方就各持己見,否定,否定之否定,最後變臉失色,口出穢言,大打出手。西安有一中年人,夜裏孩子有病,婦人讓去醫院開藥,路過棋攤,心裏說:不看不看,腳卻將至,不禁看了一眼,恰棋正走到難處,他就開始指點,但指點不被採納反被觀弈者所譏,雙雙打了起來,口鼻出血。結果,醫院是去了,看病的不是兒子而是他。

在鄉下,農人每每在田裏勞作累了,赤腳出來,就於埂頭對弈,那赫赫紅日當頂,頭上各覆荷葉,殺一盤,甲贏乙輸,乙輸了乙不服,甲贏了俗再贏,這棋就殺得一盤未了又復一盤。家中婦人兒女見爹不歸,以爲還在辛勞,提飯罐前去三聲四聲喊不動,婦人說:“吃!”男人說:“能吃個球!有馬在守着怎麼吃?!”孩子們最怕爹下棋,贏了會摟在懷裏用胡碴扎臉,輸了則臉面黑封,動輒擂拳頭。以致流傳一個笑話,說是一孩子在家做作業,解釋“孔子曰……而已”,遂去問爹:“而已是什麼?”爹下棋正輸了,一揮手說:“你孃的腳!”孩子就在作業本上寫了:“孔子曰……你孃的腳!”

不論城市鄉村,常見有一職業性之人,腰帶上吊一棋袋,白髮長鬚,一臉刁鑽古怪,在某處顯眼地方,擺一殘局。擺殘局者,必是高手。來應戰者,走一步兩步若路數不對,設主便道:“小子,你走吧,別下不了臺!”敗走的,自然要在人家的一面白布上留下紅指印,設主就抖着滿是紅指印的白布四處張揚,以顯其威。若來者一步兩步對着路數,設主則一手牽了對方到一旁,說:“師傅教我幾手吧!”兩人進酒鋪坐喝,從此結爲摯友。

能與這些設主成摯友的,大致有二種人,一類是小車司機。中國的小車坐的都是官員,官員又不開車,常常開會或會友,一出車門,將車留下,將司機也留下,或許這會開得沒完沒了,或許會友就在友人家用膳,酒醉半天不醒,這司機就一直在車上等着,也便就有了時間潛心讀棋書,看棋局了。一類是退休的幹部。在臺上時日子萬般紅火,退休後冷落無比,就從此不飼奸賊貓咪,寵養走狗,喜歡棋道,這棋藝就出奇地長進。

中國號稱禮義之邦,人們做什麼事都謙謙相讓,你說他好,他偏說“不行”,但偏有兩處撕去虛僞,露了真相。一是喝酒,皆口言善飲,李太白的“唯有飲者留其名”沒有不記得的,分明醉如爛泥,口裏還說:“我沒有醉……沒醉……”倒在酒桌下了還是:“沒……醉……醉!”另外就是下棋,從來沒有聽到過誰說自己棋藝不高,言論某某高手,必是:“他那臭棋簍子唄!”所以老者對少者輸了,會說:“我怎麼去贏小子?!”男的輸了女的,是“男不跟女鬥嘛!”找上門的贏了,主人要說:“你是客人??!”年齡相仿,地位等同的,那又是:“好漢不贏頭三盤呀!”

象棋屬於國粹,但象棋遠沒圍棋早,圍棋漸漸成爲高層次的人的雅事,象棋卻貴賤咸宜,老幼咸宜,這似乎是個謎。圍棋是不分名稱的,棋子就是棋子,一子就是一人,人可左右佔位,圍住就行,象棋有帥有車,有相有卒,等級分明,各有限制。而中國的象棋代代不衰,恐怕是中國人太愛政治的緣故兒吧?他們喜歡自己做將做帥,調車調馬,貴人者,以再一次施展自己的治國治天下的策略,平民者則作一種精神上的享受,以致詞典上有了“眼觀全局,胸有韜略”之句。於是也就常有“xx他能當官,讓我去當,比他有強不差!”中國現在人皆浮躁,劣根全在於此。古時有清談之士,現在也到處有不幹實事、誇誇其談之人,是否是那些古今存在的觀弈人呢?所以善弈者有了經驗:越是觀者多,越不能聽觀者指點;一人是一套路數,或許一人是雕龍大略,三人則主見不一,互相抵消爲雕蟲小技了。雖然人們在棋盤上變相過政治之癮,但中國人畢竟是中國人,他們對實力不如自己的,其勢兇猛,不可一世,故常有“我讓出你兩個馬吧!”‘我用半邊兵力殺你吧!“若對方不要施捨,則在勝時偏不一下子致死,故意玩弄,行貓對鼠的伎倆,又或以吃掉對方所有棋子爲快,結果棋盤上僅剩下一個帥子,成孤家寡人。而一旦遇着強手,那便“心理壓力太大”,縮手縮腳,舉棋不定,方寸大亂,失了水準。真懷疑中國足球隊的教練和隊員都是會走象棋的。

這樣,弈壇上就經常出現怪異現象:大凡大小領導,在本單位棋藝均高。他們也往往產生錯覺,以爲真個“拳打少林,腳踢武當”了。當然便有一些初生牛犢以棋對話,警告頂頭上司,他們的戰法既不用車,也不架炮,專事小卒。小卒雖在本地受重重限制,但硬是衝過河界,勇敢前進,竟直搗對方城池擒了主帥老兒。

x地便有一單位,春天裏開展棋賽,是一英武青年與幾位領導下盲棋。一間廳子,青年坐其中,領導分四方,青年皓齒明眸,同時以進卒向四位對手攻擊,四位領導皆十分艱難,面色由黑變紅變白,搔首抓耳。青年卻一會兒去上廁所,一會兒去倒水沏荼,自己端一杯,又給四位領導各端一杯。冷丁對方叫出一字,他就脫口接應走出一步。結果全勝。這青年這一年當選了單位的人大代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