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賈平凹優美散文摘抄四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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賈平凹優美散文摘抄四篇

賈平凹優美散文摘抄四篇

導語:賈平凹是當代中國一位最具叛書法作品(86)逆性、創造精神和廣泛影響的作家,也是當代中國可以進入世界文學史冊的爲數不多的著名文學家之一。這裏本站的小編爲大家整理了四篇賈平凹優美散文摘抄,希望你們喜歡

賈平凹優美散文摘抄四篇

一、《天馬》

四月二十一日,譚宗林從安康帶來魏晉畫像磚拓片數幅,和一包新茶。因茶思友,分出一半去尋馬海舟。

馬海舟是陝西畫壇的怪傑,獨立特行,平素不與人往來。他作畫極認真,畫成後卻並不自珍,憑一時高興,任人拿去。我曾爲他的畫作說過幾句話,或許他認爲搔到了癢處,或許都是矮人,反正我們是熟了。“你幾時來家呀,我有許多好玩的東西!”他這麼邀請着我,但他交待得太複雜,我不是狗,也不是司機,深如大海的都市裏,我尋不着去他家的路。譚宗林領我過大街穿小巷,撲來撲去了半天,把一家門敲開了。

馬海舟正在作畫哩。大畫家用小畫案,我第一次見到。那麼窄而短的桌子上,一半又層層疊疊堆放着古瓷和奇石異木,空出的一片氈布上,畫的是一匹馬,天馬。馬斜側而立,四蹄有蹬踏狀,但枯瘦如細狗,似有一縱即逝之架勢。天上之馬是不是這般模樣,我不知道,馬海舟是知道的,他使馬鬃馬尾,及四條腿上,都畫成一團團絲麻,若雲之浮動。我鼓掌說:好!譚宗林能搧情惑人,立即說:你叫好,何不題款幾句?!我便提筆寫了:

天上有龍馬,

孤獨難合羣。

何不去世間?

我豈馱官人!

那日馬海舟臉色紅潤,粗而極短的十指搓着,說:你總知我。

譚宗林頓生掠奪之意,從懷裏掏出一張拓片來要送馬海舟。拓片是一幅有着“飛天”的魏晉畫像磚圖案,明顯看出馬海舟是激動了,驚奇敦煌壁畫裏有“飛天”,而魏晉時竟也有“飛天”,中國美術史是要改寫了。譚宗林自然就提出了交換的話來。我立即反對:此畫不能送人的;拓片畢竟是拓片;既然宗林對馬先生一向敬重,送一幅拓片還捨不得嗎?譚宗林百般罵我,馬海舟笑道:“你看了我的‘天馬’,我看了你的‘飛天’,過過眼福就是,但你的‘飛天’世人難見,我看過了,送你一個更古老的東西作補償吧。”遂拿出一幅鷹圖給了譚宗林。一張大紙,赫然站有一鷹,身如峻崖,頭生雙角,口微微張開,似有嗷嗷之聲發出,題爲“八萬年前有此君”。譚宗林大喜。我戲濾道:宗林帶他那個拓片在城裏呆三天,數十張畫就從畫家手裏賺過來了!宗林只是笑,馬海舟卻不理會,還在講鷹與恐龍是同代之物,我便扭頭去觀賞古董架上那些秦磚漢瓦唐涌宋瓷了。他的收藏大多是民間工藝,但精妙絕倫,那奇奇怪怪的形狀,以及古董上繪製的各種色彩圖案,使我突然悟到馬海舟作品之所以古拙怪誕,他受古時的民間工藝影響太大了。

“這四幅畫,你倆各挑兩幅吧!”馬海舟送我了三件古玩後,突然說。他從櫃子裏又取出四幅畫來,一一攤在牀上。一幅梅,一幅蘭,一幅菊,一幅竹,都是馬海舟風格,筆法高古,簡潔之極。如此厚意,令我和譚宗林大受感動,看哪一幅,哪一幅都好。譚宗林說:賈先生職稱高,賈先生先挑。我說:“茶是譚先生帶來的,譚先生先挑。”我看中菊與竹,而梅與家人姓名有關,又怕拿不到手,但我不說。

“抓紙丟兒吧,”馬海舟說,“天意讓拿什麼就拿什麼。”他裁紙,寫春夏秋冬四字,各揉成團兒。我抓一個,譚抓一個,我再抓一個,譚再抓一個。綻開,我是梅與菊。梅與菊歸我了,我就大加顯排,說我的梅如何身孕春色,我的菊又如何淡在秋風。正熱鬧着,門被敲響,我們立即將畫疊起藏在懷中。

進來的是一位高個,拉馬海舟到一旁嘰嘰咕咕說什麼,馬海舟開始還解釋着,後來全然就生氣了,嚷道:“不去,絕對不去廣那人苦笑着,終於說:“那你就在家畫一幅吧。”馬海舟垂下頭去,直門了一會,說:“現在畫是不可能的,你瞧我有朋友在這兒。我讓你給他帶一幅去吧。”從櫃子裏取出一幅畫來,小得只有一面報紙那麼大。“就這麼大?給你說了一年了,就這麼大一張,怎麼拿得出手呢?”那人叫苦着,似乎不接。“那我只有這麼大個畫桌呀!”馬海舟又要把畫裝進櫃子,那人忙把畫拿過去了。

來人一走,馬海舟嚷道喝茶喝茶,端起茶杯自己先一口喝乾。譚宗林問怎麼回事,原來是那人來說他已給一位大的官人講好讓馬海舟去家裏作畫的,官人家已做好了準備。“他給當官的說好了,可他事先不給我說,我是隨叫隨到的嗎?”譚宗林說:“你夠做的廣馬海舟說:“我哪裏做了?我不是送了畫嗎?對待大人物,諂是可恥的,做也非分,還是遠距離些好。”他給我笑笑,我也給他笑笑。

告辭該走了,譚宗林把魏晉畫像磚拓片要給馬海舟,馬海舟不收,卻說:“下次來,你把你的那塊銅鏡送我就是了,那鏡上鐫有四匹馬,你知道,我姓馬,也屬馬。”

二、《好讀書》

好讀書就得受窮。心用在書上,便不投機將廣東的服裝販到本市來賺個大價,也不取巧在市東買下肉雞針注了鹽水賣到市西;車架後不會帶單位幾根鐵條几塊木板回來做做沙發,飯盒裏也不捎工地上的水泥來家修個浴池。錢就是那幾張沒獎金的工資,還得摳着買漲了價的新書,那就只好穿不悅人目的衣衫,吸讓別人發嗆的劣煙,吃大路菜,騎沒鈴的車。但小屋裏有四架五架書,色彩之斑斕遠勝過所有電器,讀書讀得了一點新知,幾日不吃肉滿口中仍有餘香。手上何必戴那麼重的金銀,金銀是礦,手銬也是礦嘛!老婆的臉上何必讓塗那麼厚的脂粉,狐狸正是太愛惜它的皮毛,世間纔有了打獵的職業!都說當今賊多,賊卻不偷書,賊便是好賊。他若要來,鑰匙在門框上放着,要喝水喝水,要看書看書,抽屜的作家證中是夾有兩張國庫券。但賊不拿,說不定能送一條字條:“你比我還窮?!”300年後這字條還真成了高價文物。其實,說窮也不是窮到要飯,出門還是要帶10元錢的,大丈夫嘛,視錢如糞土,它就只能裝在鞋殼裏頭[]。

好讀書就別當官。心謀着書,上廁所都尿不淨,褲襠老是溼的,哪裏還有時間串上級領導的家去聯絡感情?也沒有錢,拿什麼去走通關關卡卡?即使當官,有沒有整日開會的坐功?簽發的文件上能像在新書上寫讀後感一樣隨便?或許知道在頂頭上司面前要如謙謙後生,但懶散慣了,能在拜會時屁股只搭個沙發沿兒?也懂得豬沒架子都不長,卻怎麼戲耍成性突然就嚴肅了臉面?誰個要整,要防誰整,能做到喜怒不露於色?何事得方,何事得圓,能控制感情用事?讀書人不反對官,但讀書人當不了好官,讓貓拉車,車就會拉到牀下。那麼,住樓就住頂層吧,居高卻能望遠,看戲就坐後排吧,坐後排看不清戲卻看得清看戲的人。不要指望有人來送東西,也不煩有人尋麻煩,出門沒人見面笑,也免了有朝一日牆倒衆人推。

好讀書必然沒個好身體。一是沒錢買蜂王漿,用腦過度頭髮稀落,吃鹹菜牙齒好腸胃虛寒;二是沒權住大房間,和孩子爭一張書桌,心緒浮躁易患肝炎;三是沒時間,白日上班,晚上熬夜,免不了神經衰弱。但讀書人上廁所時間長,那不是幹腸,是在蹲坑讀書;讀書人最能忍受老婆的咕囔,也不是脾性好,是讀書入了迷兩耳如塞。吃飯讀書,筷子常會把菸灰缸的菸頭送到口裏,但不易得腳氣病,因爲讀書時最習慣摳腳丫子。可憐都是蜘蛛般的體形,都是金魚似的腫眼,沒個傾國傾城貌,只有多愁多病身。讀書人的病有治其病的藥,藥不在《本草》而直接是書,一是得本性酷好之書,二是得急需之書,三是得未見之書。但這藥醫生常不用,有了病就讓住院,住院也好,總算有了囫圇時間讀書了。所以,約夥打架,不必尋讀書人,那雞爪似的手沒四兩力;要欺負也不必對讀書人,老虎吃雞不是山中王。讀書人性緩,要急急不了他,心又大,要氣氣不着,要讓讀書人死,其實很簡單,給他些樟腦丸,因爲他們是書蟲。

說了許多好讀書的壞處,當然壞處還多,譬如好讀書不是好丈夫,好讀書沒有好人緣,好讀書性情古怪。但是,能好讀書必有讀書的好,譬如能識天地之大,能曉人生之難,有自知之明,有預料之先,不爲苦而悲,不受寵而歡,寂寞時不寂寞,孤單時不孤單,所以絕權欲,棄浮華,瀟灑達觀,於囂煩塵世而自尊自重自強自立不卑不畏不俗不諂。說到這兒,有人在罵:瞧,這就是讀書人的酸勁了,爲什麼不說“萬般皆下品,唯有讀書高”呢?真是阿Q精神嘍!這罵得好,能罵出個阿Q,來,便證明你在讀書了,不讀書怎麼會知道魯迅先生曾寫過個阿Q呢?!因此還是好讀書者好。

三、《殘佛》

去涇河裏撿玩石,原本是懶散行爲,卻撿着了一尊佛,一下子莊嚴得不得了。

那時看天,天上是有一朵祥雲,方圓數裏唯有的那棵樹上,安靜地歇棲着一隻鷹,然後起飛,不知去處。佛是灰顏色的沙質石頭所刻,底座兩層,中間鏤空,上有蓮花臺。雕刻的精緻依稀可見,只是已經沒了棱角。這是佛要痛哭的,但佛不痛哭,佛沒有了頭,也沒有了腹,蓮臺僅存盤起來的一隻左腳和一隻搭在腳上的右手。那一刻,陳舊的機器在轟隆隆價響,石料場上的傳送帶將石頭傳送到粉碎機前,突然這佛石就出現了。佛石並不是金光四射,它被泥沙裹着,依樣醜陋,這如同任何偉人獨身於鬧市裏立即就被淹沒一樣,但這一塊石頭樣子畢竟特別,忍不住搶救下來,佛就如此這般地降臨了。

我不敢說是我救佛,佛是需要我救的嗎?我把佛石清洗乾淨,抱回來放在家中供奉,着實在一整天裏哀嘆它的苦難,但第二天就覺悟了,是佛故意經過了傳送帶,站在了粉碎機的進口,考驗我的感覺。我慶幸我的感覺沒有遲鈍,自信良善本泯,勇氣還在。此後日日爲它焚香,敬它,也敬了自己。

或說,佛是完美的,此佛殘成這樣,還算佛嗎?人如果沒頭身,殘骸是可惡的,佛殘缺了卻依樣美麗。我看着它的時候,香火嫋嫋,那頭和身似乎在煙霧中幻化而去,而端莊和善的面容就在空中,那低垂的微微含笑的目光在注視着我。“佛,”我說,“佛的手也是佛,佛的腳也是佛。”光明的玻璃粉碎了還是光明的。瞧這一手一腳呀,放在那裏是多麼安祥!

或說,佛畢竟是人心造的佛,更何況這尊佛僅是一塊石頭。是石頭,並不堅硬的沙質石頭,但心想事便可成,刻佛的人在刻佛的那一刻就注入了虔誠,而被供奉在廟堂裏度衆生又賦予了意念,這石頭就成了佛。鈔票不也僅僅是一張紙嗎,但鈔票在流通中卻威力無窮,可以買來整莊的土地,買來一座城,買來人的尊嚴和生命。或說,那麼,既然是佛,佛法無邊,爲什麼會在涇河裏衝撞滾磨?對了,是在那一個夏天,山洪暴發,沖毀了佛廟,石佛同廟宇的磚瓦、石條。木柱一齊落入河中,磚瓦、石條、木柱都在滾磨中碎爲細沙了而石佛卻留了下來,正因爲它是佛!請注意,涇河的涇字,應該是經,佛並不是難以逃過大難,佛是要經河來尋找它應到的地位,這就是他要尋到我這裏來。古老的涇河有過柳毅傳書的傳說,佛卻親自經河,洛河上的甄氏成神,飄渺一去成雲成煙,這佛雖殘卻又實實在在來我的書屋,我該呼它是涇佛了。

我敬奉着這一手一腳的涇佛。

許多人得知我得了一尊涇佛,瞧着皆說古,一定有靈驗,便紛紛焚香磕頭,祈禱涇佛保佑他發財,賜他以高官,賜他以兒孫,他們生活中缺什麼就祈禱什麼,甚至那個姓王的鄰居在打麻將前也來祈禱自己的手氣。我終於明白,涇佛之所以沒有了頭沒有了身,全是被那些虔誠的芸芸衆生乞了去的,芸芸衆生的最虔誠其實是最自私。佛難道不明白這些人的自私嗎,佛一定是知道的,但佛就這麼對待着人的自私,他只能犧牲自己而面對着自私的人,這個世界就是如此啊。

我把涇佛供奉在書屋,每日燒香,我厭煩人的可憐和可恥,我並不許願。

“不,”昨夜裏我在夢中,佛卻在說,“那我就不是佛了!”

今早起來,我終於插上香後,下跪作拜,我說,佛,那我就許願吧,既然佛作爲佛擁有佛的美麗和犧牲,就保佑我靈魂安妥和身軀安寧,作爲人活在世上就好好享受人生的一切歡樂和一切痛苦煩惱吧。

人都是忙的,我比別人會更忙,有佛親近,我想以後我不會怯弱,也不再逃避,美麗地做我的工作。

1997年2月20日

四、《風雨》

垂柳全亂了線條,當拋舉在空中的時候,卻出奇地顯出清楚,霎那間僵直了,隨即就撲撒下來,亂得像麻團一般。楊葉千萬次地變着模樣:葉背翻過來,是一片灰白;又扭轉過來,綠深得黑清。那片蘆葦便全然倒伏了,一節斷莖斜插在泥裏,響着破裂的顫聲。

一頭斷了牽繩的羊從柵欄裏跑出來,四蹄在撐着,忽地撞在一棵樹上,又直撐了四蹄滑行,末了還是跌倒在一個糞堆旁,失去了白的顏色。一個穿紅衫子的女孩衝出門去牽羊,又立即要返回,卻不可能了,在院子裏旋轉,銳聲叫喚,離臺階只有兩步遠,長時間走不上去。

槐樹上的葡萄蔓再也攀附不住了,才鬆了一下屈蜷的手腳,一下子像一條死蛇,嘩嘩啦啦脫落下來,軟成一堆。無數的蒼蠅都集中在屋檐下的電線上了,一隻挨着一隻,再不飛動,也不嗡叫,黑乎乎的,電線愈來愈粗,下墜成彎彎的弧形。

一個鳥巢從高高的樹端掉下來,在地上滾了幾滾,散了。幾隻鳥尖叫着飛來要守住,卻飛不下來,向右一飄,向左一斜,翅膀猛地一顫,羽毛翻成一團亂花,旋了一個轉兒,倏乎在空中停止了,瞬間石子般掉在地上,連聲響兒也沒有。

窄窄的巷道里,一張廢紙,一會兒貼在東牆上,一會兒貼在西牆上,突然衝出牆頭,立即不見了。有一隻精溼的貓拼命地跑來,一躍身,竟跳上了房檐,它也吃驚了;幾片瓦落下來,像樹葉一樣斜着飄,卻突然就垂直落下,碎成一堆。

池塘裏絨被一樣厚厚的浮萍,凸起來了,再凸起來,猛地撩起一角,唰地揭開了一片;水一下子聚起來,長時間的凝固成一個錐形;啪地摔下來,砸出一個坑,浮萍衝上了四邊塘岸,幾條魚兒在岸上的草窩裏蹦跳。

最北邊的那間小屋裏,木架在吱吱地響着。門被關住了,窗被關住了,油燈還是點不着。土炕的席上,老頭在使勁捶着腰腿,孩子們卻全趴在門縫,驚喜地疊着紙船,一隻一隻放出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