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巴金短篇優美散文摘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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巴金短篇優美散文摘抄

巴金短篇優美散文摘抄

導語:他的文學思想核心是真與善,小說帶有強烈主觀性、抒情性。早年因第一部小說《滅亡》漸漸被大衆熟知,其後十年精力創作的《激流三部曲》與《寒夜》等作品更是使他成爲了80年代世界七大文化名人之一,曾獲國際但丁文學獎、人民作家、法國榮譽軍團勳章等榮譽。這裏本站的小編爲大家整理了四篇巴金短篇優美散文摘抄,希望你們喜歡

巴金短篇優美散文摘抄

一、《星》

在一本比利時短篇小說集裏,我無意間見到這樣的句子:

“星星,美麗的星星,你們是滾在無邊的空間中,我也一樣,我瞭解你們……是,我瞭解你們……我是一個人……一個能感覺的人……一個痛苦的人……星星,美麗的星星……”我明白這個比利時某車站小僱員的哀訴的心情。好些人都這樣地對藍空的星羣講過話。他們都是人世間的不幸者。星星永遠給他們以無上的安慰。

在上海一個小小舞臺上,我看見了屠格涅夫筆下的德國音樂家老倫蒙。他或者坐在鋼琴前面,將最高貴的感情寄託在音樂中,呈獻給一個人;或者立在藍天底下,搖動他那白髮飄飄的頭,用讚歎的調子說着:“你這美麗的星星,你這純潔的星星。”望着藍空裏眼瞳似地閃爍着的無數星子,他的眼睛潤溼了。

我瞭解這個老音樂家的眼淚。這應該是灌溉靈魂的春雨吧。

在我的房間外面,有一段沒有被屋瓦遮掩的藍天。我擡起頭可以望見嵌在天幕上的幾顆明星。我常常出神地凝視着那些美麗的星星。它們像一個人的眼睛,帶着深深的關心望着我,從不厭倦。這些眼睛每一霎動,就像賜予我一次祝福。

在我的天空裏星星是不會墜落的。想到這,我的眼睛也溼了。

二、《狗》

小時候我害怕狗。記得有一回在新年裏,我到二伯父家去玩。在他那個花園內,一條大黑狗追趕我,跑過幾塊花圃。後來我上了洋樓,才躲過這一場災難,沒有讓狗嘴咬壞我的腿。

以後見着狗,我總是逃,它也總是追,而且屢屢望着我的影子狺狺狂吠。我愈怕,狗愈兇。

怕狗成了我的一種病。

我漸漸地長大起來。有一天不知道因爲什麼,我忽然覺得怕狗是很可恥的事情。看見狗我便站住,不再逃避。

我站住,狗也就站住。它望着我狂吠,它張大嘴,它做出要撲過來的樣子。但是它並不朝着我前進一步。

它用怒目看我,我便也用怒目看它。它始終保持着我和它中間的距離。

這樣地過了一陣子,我便轉身走了。狗立刻追上來。

我回過頭。狗馬上站住了。它望着我惡叫,卻不敢朝我撲過來。

“你的本事不過這一點點,”我這樣想着,覺得膽子更大了。我用輕蔑的眼光看它,我頓腳,我對它吐出罵語。

它後退兩步,這次倒是它露出了害怕的表情。它仍然汪汪地叫,可是叫聲卻不像先前那樣地“惡”了。

我討厭這種糾纏不清的叫聲。我在地上拾起一塊石子,就對準狗打過去。

石子打在狗的身上,狗哀叫一聲,似乎什麼地方痛了。它馬上掉轉身子夾着尾巴就跑,並不等我的第二塊石子落到它的頭上。

我望着逃去了的狗影,輕蔑地冷笑兩聲。

從此狗碰到我的石子就逃。

7月24日

三、《海的夢》

我整整有一年沒有看見海了,從廣東回來,還是去年七月裏的事。

最近我給一個女孩子寫信說:“可惜你從來沒有見過海。海是那麼大,那麼深,它包藏了那麼多的沒有人知道過的祕密,它可以教給你許多東西,尤其是在它起浪的時候。”信似乎寫到這裏爲止。其實我應該接着寫下去:那山一般地涌起來的、一下就像要把輪船打翻似的巨浪曾經使我明白過許多事情。我做過“海的夢”一九三二年春天我寫過一本叫做《海的夢》的中篇小說。。現在離開這個“海的夢”裏的國家時,我卻在海的面前沉默了。我等着第二次的“海的夢”。

在這隻離開“海的夢”裏的國土的船上,我又看見了大的海[]。白天海是平靜的,只有溫暖的陽光在海面上流動;晚上起了風,海就怒吼起來,那時我孤寂地站在欄杆前望着下面的海。 “爲甚麼要走呢?”不知道從甚麼地方來了這句問話,其實不用看便明白是自己對自己說話啊!

是的,雖然我也有種種的理由,可以坦白地對別人說出來,但是對自己卻找不出話來說了。我不能夠欺騙自己,對自己連一點陰影也得掃去!這一下可真窘了。

留戀、慚愧和悔恨的感情折磨着我。爲甚麼要這樣棲棲遑遑地東奔西跑呢?爲甚麼不同朋友們一起在一個固定的地方做一些事情呢?大家勸我不要走,我卻毅然地走了。我是一個怎樣地不可瞭解的人啊。

這時候我無意地想起了一百年前一個叫做阿莫利(Amaury)法國小說家大仲馬的長篇小說《阿莫利》的男主人公。的人在一封信上說過的話: “我離開科隆,並不告訴人我到甚麼地方去,其實連我自己也不知道。……我只願意離開一切的人,甚至你我也想避開……

“我祕密地躲到了海得爾堡。在那裏我探索了我的心;在那裏我察看了我的傷痕。難道我的淚已經快要盡了,我的傷也開始治癒了嗎?

“有時爲了逃避這個快樂的大學城的喧囂和歡樂,我便把自己埋在山中或者奈卡谷裏,避開動的大自然去跟靜的大自然接近。然而甚至在那些地方,在一切靜的表面下,我依舊找到了生氣,活力,精力。這都是那個就要到來的春天的先驅。新芽長出來了,地球開始披上了新綠的衣衫,一切都甦醒了起來;在我四周無處不看見生命在暢發的景象。然而我卻只求一件事情——死。……” 啊,這是甚麼話?我大大地吃驚了。我能夠做一個像他那樣的怯懦的人嗎?

不,我還有勇氣,我還有活力,而且我還有信仰。我求的只是生命!生命!

帶着這樣堅決的自信,我掉頭往四面看。周圍是一片黑暗。但是不久一線微光開始在天邊出現了。

一九三四年十一月在日本橫濱

四、《雲》

傍晚我站在露臺上看雲。一片紅霞掛在城牆邊綠樹枝葉間。還有兩三紫色雲片高高地塗抹在藍天裏。紅霞淡去了。紫雲還保持着它們的形狀和顏色。這些雲並沒有可以吸引住眼光的美麗,它們就像小孩的信筆塗鴉。但是我把它們看了許久。

一片雲使我的眼光停留一兩小時,這樣的事的確是有過的。我看雲不是因爲它們形狀瑰麗,而且時常幻出各種奇異的景物,也不是因爲看見雲易消易生,而使我想起許多過去的事情。不是。我只有一個念頭:我想乘雲飛往太空。

我讀過一個美國人指美國劇作家瑪·康乃里。寫的劇本《笨人》,後來也看過根據這個劇本攝製的影片。在電影裏我看見黑天使乘着棉花似的白雲在天空垂釣。這似乎是有趣的事。可是我沒有這種興致。我並不爲這事情羨慕那些黑天使。倘使我能乘雲飛往太空,我決不會在空中垂釣,不管釣的是什麼東西。

我想乘雲,是願意將身子站在那個有着各種顏色的、似煙似霧、似實似虛的東西上面,讓它載着我往上飛,往上飛,擺脫一切的羈絆,撇開種種的糾纏。我再看不見一切,除了蔚藍的太空;我再聽不見一切,除了浪濤似的風聲。我要飛,一直飛往宇宙的盡頭(其實這盡頭是不存在的),或者我會挨近烈日而被灼死,使全身成爲燃料,或者我會遠離太陽而凍成石屍。甚至這個也是我所願望的結局。我在永閉眼睛以前一定會感到痛快,而且是無比痛快的。 但是我知道這只是我的幻想,我不會有這樣的機會。

我又想起了一個故事,仍然是一個戲指匈牙利劇作家費·莫納爾(1878—1952)的劇本《立良》(1921)。,而且我也看過由這個戲改編的電影。一個叫做立良(Liliom)的年輕的幻想家拋棄了妻兒自殺了。他飛上太空去受最後的裁判,在神面前他提出了一個最後的要求——回到人間。幾年以後一列火車穿過雲霞,送他到地上,送他回到他那個小小的田莊去。他要求回家,只是想做一件幫助妻兒的事。他作爲一個陌生人到了那個家,受了溫情的款待,結果卻打了自己的小孩一記耳光,像一個忘恩者似的走了。

我瞭解他那時的心情。

有一天我也會成爲這樣的一個幻想家麼?已經飛向太空了,卻又因爲留戀人間而跌下來。爲了幫助人而回到人間,卻只做出損害人的事情空着手去了。

立良的刀彷彿就插在我的胸上。我覺得痛了。

我明白我是不能夠飛向太空的。縱使我會往上飛,我也要從雲端跌下來,薄薄的雲片載不起我這顆留戀人間的心。

現在我應該收起我的幻想了。我不願走立良的寂寞、痛苦的路。

1941年7月10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