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沈從文散文集摘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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沈從文散文集摘抄

沈從文散文集摘抄

導語:沈從文,原名沈嶽煥,中國著名作家、歷史文物研究者,出生於湖南鳳凰,爲現代中國文學最偉大的印象主義者。其創作風格趨向浪漫主義,要求小說的詩意效果,融寫實、紀夢、象徵於一體。他青年時投身行伍,後進行文學創作。這裏本站的小編爲大家整理了三篇沈從文散文集摘抄,希望你們喜歡

沈從文散文集摘抄

一、《街》

有個小小的城鎮,有一條寂寞的長街。

那裏住下許多人家,卻沒有一個成年的男子。因爲那裏出了一個土匪,所有男子便都被人帶到一個很遠很遠的地方去,永遠不再回來了。他們是五個十個用繩子編成一連,背後一個人用白木梃子敲打他們的腿,趕到別處去作軍隊上搬運軍火的案子的。他們爲了“國家”應當忘了“妻子”。

大清早,各個人家從夢裏醒轉來了。各個人家開了門,各個人家的門裏,皆飛出一羣雞,跑出一些小豬,隨後男女小孩子出來站在門限上撒尿,或蹲到門前撒尿,隨後便是一個婦人,提了小小的木桶,到街市盡頭去提水。有狗的人家,狗皆跟着主人身前身後搖着尾巴,也時時刻刻照規矩在人家牆基上擡起一隻腿撒尿,又趕忙追到主人前面去。這長街早上並不寂寞。

當白日照到這長街時,這一條街靜靜的像在午睡,什麼地方柳樹桐樹上有新蟬單純而又倦人聲音,許多小小的屋裏,溼而發黴的土地上,頭髮乾枯臉兒瘦弱的孩子們,皆蹲在土地上或伏在母親身邊睡着了。作母親的全按照一個地方的風氣,當街坐下,織男子們束腰用的板帶過日子。用小小的木製手機,固定在房角一柱上,伸出憔悴的手來,敏捷地把手中犬骨線板壓着手機的一端,退着粗粗的棉線,一面用一個棕葉刷子爲孩子們拂着蚊蚋。帶子成了,便用剪子修理那些邊沿,等候每五天來一次的行販,照行販所定的價錢,把已成的帶子收去。

許多人家門對着門,白日裏,日頭的影子正正的照到街心不動時,街上半天還無一個人過身。每一個低低的屋檐下人家裏的婦人,各低下頭來趕着自己的工作,做倦了,擡起頭來,用疲倦憂愁的眼睛,張望到對街的一個鋪子,或見到一條懸掛到屋檐下的帶樣,換了新的一條,便彷彿奇異的神氣,輕輕的嘆着氣,用犬骨板擊打自己的下頜,因爲她一定想起一些事情,記憶到由另一個大城裏來的收貨人的買賣了。她一定還想到另外一些事情。

有時這些婦人把工作停頓下來,遙遙的談着一切。最小的孩子餓哭了,就拉開衣的前襟,抓出枯癟的乳頭,塞到那些小小的口裏去。她們談着手邊的工作,談着帶子的價錢和棉紗的價錢,談到麥子和鹽,談到雞的發瘟,豬的發瘟。

街上也常常有穿了紅綢子大褲過身的女人,臉上抹胭脂擦粉,小小的髻子,光光的頭髮,都說明這是一個新娘子。到這時,小孩子便大聲喊着看新娘子,大家完全把工作放下,站到門前望着,望到看不見這新娘子的背影時才重重的換了一次呼吸,回到自己的工作凳子上去。

街上有時有一隻狗追一隻雞,便可以看見到一個婦人持了一長長的竹子打狗的事情,使所有的孩子們都覺得好笑。長街在日裏也仍然不寂寞。

街上有時什麼人來信了;許多婦人皆爭着跑出去,看看是什麼人從什麼地方寄來的。她們將聽那些識字的人,念信內說到的一切。小孩子們同狗,也常常湊熱鬧,追隨到那個人的家裏去,那個人家便不同了。但信中有時卻說到一個人死了的這類事,於是主人便哭了。於是一切不相干的人,圍聚在門前,過一會,又即刻走散了。這婦人,伏在堂屋裏哭泣,另外一些婦人便代爲照料孩子,買豆腐,買酒,買紙錢,於是不久大家都知道那家男人已死掉了。

街上到黃昏時節,常常有婦人手中拿了小小的笸蘿,放了一些米,一個蛋,低低地喊出了一個人的名字,慢慢的從街這端走到另一端去。這是爲不讓小孩子夜哭發熱,使他在家中安靜的一種方法,這方法,同時也就娛樂到一切坐到門邊的小孩子。長街上這時節也不寂寞的。

黃昏裏,街上各處飛着小小的蝙蝠。望到天上的雲,同歸巢還家的老鴰,背了小孩子們到門前站定了的女人們,一面搖動背上的孩子,一面總輕輕的唱着憂鬱淒涼的歌,娛悅到心上的寂寞。

“爸爸晚上回來了,回來了,因爲老鴰一到晚上也回來了!”

遠處山上全紫了,土城擂鼓起更了,低低的屋裏,有小小油燈的光,爲畫出屋中的一切輪廓,聽到筷子的聲音,聽到碗盞磕碰的聲音……但忽然間小孩子又哇的哭了。

爸爸沒有回來。有些爸爸早已不在這世界上了,但並沒有信來。有些臨死時還忘不了家中的一切,便託便人帶了信回來。得到信息哭了一整夜的婦人,到晚上便把紙錢放在門前焚燒。紅紅的火光照到街上下人家的屋檐,照到各個人家的大門。見到這火光的孩子們,也照例十分歡喜。長街這時節也並不寂寞。

陰雨天的夜裏,天上漆黑,街頭無一個街燈,狼在土城外山嘴上嗥着,用鼻子貼近地面,如一個人的哭泣,地面彷彿浮動在這奇怪的聲音裏。什麼人家的孩子在夢裏醒來,嚇哭了,母親便說:“莫哭,狼來了,誰哭誰就被狼吃掉。”

臥在土城上高處木棚里老而殘廢的人,打着梆子。這裏的人不須明白一個夜裏有多少更次,且不必明白半夜裏醒來是什麼時候。那梆子聲音,只是告給長街上人家,狼已爬進土城到長街,要他們小心一點門戶。

一到陰雨的夜裏,這長街更不寂寞,因爲狼的爭鬥,使全街熱鬧了許多。冬天若夜裏落了雪,則早早的起身的人,開了門,便可看到狼的腳跡,同餈粑一樣印在雪裏。

一九三一年五月十日作

二、《水車》

“我是個水車,我是個水車”,它自己也知道是一個水車,常自言自語這樣說着。它雖然有腳,卻不曾自己走路,然而一個人把它推到街上去玩,倒是隔時不隔日的事。清清的早晨,不問晴雨,住在甜水井旁的宋四疤子,就把它推起到大街小巷去串門!它與在馬路上低頭走路那些小煤黑子推的車身分似乎有些兩樣,就是它走路時,像一個遇事樂觀的人似的,口中總是不斷的哼哼唧唧,唱些足以自賞的歌。

“那個煤車也快活,雖不會唱,頸脖下有那麼一串能發出好聽的聲音的鈴鐺,倒足示驕於同伴!……我若也有那麼一串,把來掛在頸脖下,似乎數目是四個或五個就夠了,那又不!……”

它有時還對煤車那鈴鐺生了點羨慕。然而它知道自己是不應當頸脖上有鈴鐺的,所以它不像普通一般不安分的人,遇到失望就抑鬱無聊,打不起精神。鈴子雖然可愛,愛而不得時,仍不能妨礙自己的歌唱!

“因失望而悲哀的是傻子,”它嘗想。

“我的歌,終日不會感到疲倦,只要四疤子肯推我。”它還那麼自己宣言。

雖說是不息的唱,可是興致也好像有個分寸。到天色黑下來,四疤子把力氣用完了,慢慢的送它回家去休息時,看到大街頭那些柱子上,檐口邊,掛得些紅綠圓泡泡,又不見有人吹它燃它,忽然又明,忽然又熄。

“啊啊,燈盞是這麼奇異!是從天上摘來的星子同月亮?……”爲研究這些事情墮入玄境中,因此歌聲也輕微許多了。

若是早上,那它頂高興:一則空氣早上特別好,二則早上不怕什麼。關於怕的事,它說得很清楚——“除了早上,我都時時刻刻防備那街上會自己走動的大匣子。大概是因爲比我多了三隻腳吧,走路又不快!一點不懂人情事故,只是飛跑,走的還是馬路中間最好那一段[]。老遠老遠,就喝喝子喊起來了!你讓得只要稍稍慢一點,它就衝過來撞你一柺子。撞柺子還算好事。有許多時候,我還見它把別個撞倒後就毫不客氣的從別個身上踩過去呢。”

“幸好四疤子還能幹,總能在那匣子還離我身前很遠時,就推我在牆腳前歪過一邊去歇氣。不過有一次也就夠擔驚了!是上月子吧,四疤子因貪路近,回家是從闢才衚衕進口,剛要進機織衛時,四疤子正和着我唱《哭長城》,猛不知從西頭跑來一個綠色大匣子,先又一個不做聲,到近身才咯的一下,若非四疤子把我用勁扳了下,身子會被那兇惡東西壓碎了!”

“那東西從我身邊捱過去時,我們中間相距不過一尺遠,我同四疤子都被它嚇了一跳,四疤子說它是‘混帳東西’,真的,真是一個混帳東西!那麼不講禮,橫強霸道,世界上哪裏有?”

早上,匣子少了許多,所以水車要少擔點心,歌也要唱得有勁點。

那次受驚的事,雖說使它不寧,但因此它得了一種新知識。以先,它以爲那匣子既如此漂亮,到街上跑時,又那麼昂昂藏藏,一個二個雄幫幫的,必是也能像狗與文人那麼自由不拘在馬路上無事跑趟子,自己會走路,會向後轉,轉彎也很靈便的活東西,是以雖對於那兇惡神氣有點憤恨,然權威的力量,也倒使它十分企慕。當一個匣子跑過身時,總嘖嘖羨不絕口——“好腳色,走得那麼快!”

“你看它幾多好看!又是顏色有光的衣服,又是一對大眼睛。橡皮靴子多麼漂亮,前後還佩有金晃晃的徽章!”

“我更喜歡那些頭上插有一面小小五色綢國旗的……“身上那麼闊氣,無怪乎它不怕那些惡人,(就是時常罵四疤子的一批惡人)惡人見它時還忙舉起手來行一個禮呢!”

還時時妄想,有一天,四疤子也能爲它那麼打扮起來。好幾次做夢,都覺得自己那一隻腳,已套上了一隻灰色嶄新的橡皮套鞋,頭上也有那麼一面小國旗,不再待四疤子在後頭推送,自己就在西單牌樓一帶人羣裏亂衝亂撞,穿黃衣在大街上站崗的那惡人也一個二個把手舉起來,恭恭敬敬的了。從那一次驚嚇後,它把“人生觀”全變過來。因爲通常它總無法靠近一個匣子身邊站立,好細心來欣賞一下所欽佩的東西的內容。這一次卻見到了。見了後它才瞭然。它知道原來那東西本事也同自己差不了許多。不僅跑趟子快慢要聽到坐在它腰肩上那人命令,就是大起喉嚨嚇人讓路時的聲音,也得那人扳它的口。穿靴子其所以新,乃正因其奴性太重,一點不敢倔強的緣故,別人才替它裝飾。從此就不覺得那匣子有一點可以佩服處了,也不再希望做那大街上衝衝撞撞的夢了,“這正是一個可恥的夢啊,”背後的懺悔,有過很久時間。

近來一遇見那些匣子之類,雖同樣要把身子讓到一邊去,然而口氣變了。

“有什麼價值?可恥!”且“噓!噓!”不住的打起哨子表示輕蔑。

“怎麼,那匣子不是英雄嗎?”或一個不知事故的同伴問。“英雄,可恥!”遇到別個水車問它時,它總做出無限輕蔑樣子來鄙薄匣子。本來它平素就是忠厚的,對那些長年四季不洗澡的髒煤車還表同情,對待糞車也只以“職務不同”故“敬而遠之”,然在匣子面前,卻不由得不驕傲了。

“請問:我說話是有要人扳過口的事嗎?我雖然聽四疤子的命令,但誰也不敢欺負誰,騎到別個的身上啊!我請大家估價,把‘舉止漂亮’除開,看誰的是失格!”

假使“格”之一字,真用得到水車與汽車身上去,恐怕水車的驕傲也不是什麼極不合理的事!

一九二五年十一月六日作

三、《論技巧》

幾年來文學詞典上有個名詞極不走運,就是“技巧”。多數人說到技巧時,就有一種鄙視意識。另外有一部分人卻極害羞,在人面前深怕提這兩個字。“技巧”兩個字似乎包含了纖細、瑣碎、空洞等等意味,有時甚至於帶點猥褻下流意味。

對於小玩具小擺設,我們褒獎贊頌中,離不了“技巧”一詞,批評一篇文章,加上“技巧得很”時,就隱寓似褒實貶。說及一個人,若說他“爲人有技巧”,這人便儼然是個世故滑頭樣子。總而言之,“技巧”一字已被流行觀念所限制,所拘束,成爲要不得的東西了。流行觀念的成立,值得注意,流行觀念的是非,值得討論。

《詩經》上的詩,有些篇章讀來覺得極美麗,《楚辭》上的文章,有些讀來也覺得極有熱情,它們是靠技巧存在的。駢體文寫得十分典雅,八股文章寫得十分老到,毫無可疑,也在技巧。前者具永久性,因爲注重安排文字,達到另外一個目的,就是親切,妥貼,近情,合理的目的。後者無永久性,因爲除了玩弄文字以外毫無好處,近於精力白費,空洞無物。

同樣是技巧,技巧的價值,是在看它如何使用而決定的。

一件戀愛故事,趙五爺愛上了錢少奶奶,孫大娘原是趙五爺的寶貝,知道情形,覺得失戀,氣憤不過,便用小洋刀抹脖子自殺了。同樣這麼一件事,由一個新聞記者筆下寫來,至多不過是就原來的故事,加上死者衚衕名稱,門牌號數,再隨意記記屋中情形,附上幾句公子多情,佳人命薄,……於是血染茵席,返魂無術,如此如此而已。可是這件事若由冰心女士寫下來,大致就不同了。記者用的是記者筆調,可寫成一篇社會新聞。冰心女士懂得文學技巧,又能運用文學技巧,也許寫出來便成一篇傑作了。從這一點說來,一個作品的成立,是從技巧上着眼的。

同樣這麼一件事,冰心女士動手把它寫成一篇小說,稱爲傑作;另外一個作家,用同一方法,同一組織寫成一個作品,結果卻完全失敗。在這裏,我們更可以看到一個作品的成敗,是決定在技巧上的。

就“技巧”一詞加以詮釋,真正意義應當是“選擇”,是“謹慎處置”,是“求妥貼”,是“求恰當”。一個作者下筆時,關於運用文字鋪排故事方面,能夠細心選擇,能夠謹慎處置,能夠妥貼,能夠恰當,不是壞事情。假定有一個人,在同一主題下連續寫故事兩篇,一則馬馬虎虎,信手寫下,雜湊而成;一則對於一句話一個字,全部發展,整個組織,皆求其恰到好處,看去儼然不多不少。這兩個作品本身的優劣,以及留給讀者的印象,明明白白,擺在眼前。一個懂得技巧在藝術完成上的責任的人,對於技巧的態度,似乎應當看得客觀一點的。

也許有人會那麼說:“一個作品的成功,有許多原因。其一是文字經濟,不浪費,自然,能親切而近人情,有時雖有某些誇張,那好處仍然是能用人心來衡量,用人事作比較。至於矯揉造作,雕琢刻畫的技巧,沒有它,不妨事。”請問閣下:能經濟,能不浪費,能親切而近人情,不是技巧是什麼?所謂矯揉造作,實在是技巧不足;所謂雕琢刻畫,實在是技巧過多。是“不足”與“過多”的過失,非技巧本身過失。

文章徒重技巧,於是不可免轉入空洞,累贅,蕪雜,猥瑣的駢體文與應制文產生。文章不重技巧而重思想,方可希望言之有物,不作枝枝節節描述,產生偉大作品。所謂偉大作品,自然是有思想,有魄力,有內容,文字雖泥沙雜下,卻具有一瀉千里的氣勢的作品。技巧被詛咒,被輕視,同時也近於被誤解,便因爲,一,技巧在某種習氣下已發展過多,轉入空疏;二,新時代所需要,實在不在乎此。社會需變革,必變革,方能進步。徒重技巧的文字,就文字本身言已成爲進步阻礙,就社會言更無多少幫助。技巧有害於新文學運動,自然不能否認。

惟過猶不及。正由於數年來技巧二字被侮辱,被蔑視,許多所謂有思想的作品企圖刻畫時代變動的一部分或全體,在時間面前,卻站立不住,反而更容易被“時代”淘汰忘卻了。

一面流行觀念雖已把技巧二字拋入毛坑裏,事實是,有思想的作家,若預備寫出一點有思想的作品,引起讀者注意,推動社會產生變革,作家應當作的第一件事,還是得把技巧學會。

目前中國作者,若希望把本人作品成爲光明的頌歌,未來世界的聖典,既不知如何駕馭文字,盡文字本能,使其具有光輝,效力,更不知如何安排作品,使作品產生魔力,這頌歌,這聖典,是無法產生的。

人類高尚的理想,健康的理想,必須先融解在文字裏,這理想方可成爲“藝術”。無視文字的德性與效率,想望作品可以作槓桿,作火炬,作炸藥,皆爲徒然妄想。

因爲藝術同技巧原本不可分開,莫輕視技巧,莫忽視技巧,莫濫用技巧。

一九三五年八月二十七日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