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張中行:知慚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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張中行:知慚愧

張中行:知慚愧

我因老而記憶力更下,只是有個模胡印象,什麼人推重“知慚愧”這種心境。我偶然想起這種心境,覺得也確是值得推重,並想到,前些年寫《順生論》,“己身”部分應該包括這樣一節,其時疏忽,未寫,現在無妨亡羊補牢,用些時間,談談與此有關的一些情況。

知慚愧來於有一種心理狀態,曰“慚愧”。慚愧也有來源,是我們相信世間事有“是非”,自己能夠分辨是非,而言行,有時竟舍是而取非(大多是無意的)。承認有是非,言行未能走是的路,事後,內感到悔恨,外感到羞恥,我們說這是慚承認有是非,言行未能走是的路,事後,內感到悔恨,外感到羞恥,我們說這是慚愧,或知慚愧。慚愧前加“知”,是強調“自己重視”。

人生,由能覺知、能思索到瞑目,理想的經歷是“無愧”。正如天生之物或人造之物,都會有多種,無愧的情況也會有不同。舉一時想到的。夭折是一種,因爲幾乎還未自主做什麼就結束生命,自然就不會有失誤,無失誤就不會生慚愧心。另一種是《紅樓夢》中傻大姐一流,心力有缺欠,可能不清楚是非的分界,也許就可以永遠不感到慚愧吧?再一種是《水滸傳》中陸謙一流,爲利己而甘心損人,甚至樂於害人,推想被踏在林沖腳下之時是也不會感到慚愧的。還可以加一種是秦皇、漢武一流,一個人說了算,無往而不是,殺人如麻,堂上一呼,四海之內小民水深火熱,估計直到大漸之時也不會想到心理活動中還有慚愧一項吧?以上幾種,只有這一種最難捉摸,因爲不能知道,比如栽了大跟頭,倒了黴,清夜自思,他會不會承認自己錯了。最後,也許只是理論上,要舉出一種,是常人,有修養,能分辨是非,並能取是而舍非,不短命,由免於父母之懷到立遺囑,日日三省,都不愧於屋漏,也就可以帶着“無愧”二字離開這個世界。如此無愧,大好!問題是容易不容易,甚至可能不可能。說不可能,舉證大難,因爲要普查,古今中外,個個過關。說可能呢?顯然,聽到的人就會提出要求,希望舉出一位看看。只說我自己,認識的人不少,如果讓我舉一位,一生言行無失誤因而無愧的,這很難調查研究,只好憑常識判斷,說必沒有。所以我的意見是隻好退一步,容忍某些(不是一切)失誤,然後是堅決要求自己能夠知慚愧。

容忍某些失誤,不容忍另一些失誤,意思是談知慚愧,人的範圍要有限,即只包括常人,而且承認有是非,所言所行,願意取是而舍非的。願意取是而舍非,乃主觀願望,不能保證必不失誤;但可以給失誤定個範圍,即都不是主動的,有意的。被動,無意,失誤就會微不足道嗎?也不一定,因爲評定失誤的大小,既要從動機方面看,又要從結果方面看。不忽視結果,失誤就可能於害己之外,還殃及有關的人。害也可能很輕微,甚至不顯着,可是天知,地知,己知,總不如朝乾夕惕,不失誤。說到這裏,想想人生,想想世事,就不能不慨嘆,是命定我們過於弱小,且不說不求安身立命的,即使立志求,也因爲受諸多條件的限制,必是“欲寡其過而未能”。

至此,可以轉爲集中說過,即失誤。前面已經縮小範圍,限於本不想走錯路而事與願違的。但就是這縮小之後的,顯然,由輕微到嚴重,也必是千頭萬緒,各式各樣,連統計學家也難得說清楚。甚至只滿足於歸類也辦不到。不得已,只好用舉例法,抓個禿子說說,可以類推及於一切和尚。但舉例,也最好有個引線,想了想,像是可以由“來由”方面下手。一時想到三種,都來於“天命之謂性”,所以確是大號的,這是一,不明智;二,因貴生而不得不食周粟;三,因生而有欲,確是大號的,這是一,不明智;二,因貴生而不得不食周粟;三,因生而有欲,欲則不能無求。以下依次說說。

先說不明智。明智指所知多,選定舉措對。“知也無涯”,兩千多年前的莊子早已慨乎言之。另一面,我們的天資和學力,即使雙料幸運,也必有限,所以單說非專業性的知識,我們的所知也必是很可憐的,何況眼前有歧路,選定哪一條,還要受性格和一時情緒的影響。其結果,因人而異,總會有些人,碰到某機緣,舉步的時候以爲對了,及至走遠了,碰了壁,或跌了跤,才恍然大悟,原來錯了。舉例,大大小小,俯拾即是,用買西瓜法,挑大個的。想到兩事,一遠一近。遠到四十年前的整風,不少人未識破“陽謀”,號召鳴放就大鳴大放,過暢所欲言癮的當時也會以爲走對了吧?可是不久就飛來嘉名爲右的重冠,頂着揮淚對家門,到北大荒伐木去了。這是關係重大的不明智,回首前塵,能不感到慚愧嗎?再說近事,是不久前,河南商丘兩位女病號,因柯雲路新着《發現黃帝內經》的宣揚而信能治百病的胡大師,求醫服藥,沒有幾天就離開這個世界。一命嗚呼,此後就不再有痛苦;可是家裏人還健在,不能不想到因無知而受騙吧?也就於悔恨之外,不能不感到慚愧了。

接着說第二種來由的,因貴生而不得不食周粟,用俗語說是因爲要活,有時飯碗非心所願,也只好端。義不食周粟是伯夷、叔齊弟兄的故事,在生與義之間,他們如孟子所說,捨生而取義。在儒家的眼裏,或擴大爲在一般人的眼裏,他們是好樣的。好,見賢思齊,應該學。問題是容易不容易。事實證明是不容易。即如寫《伯夷列傳》的太史公司馬遷,下蠶室,受腐刑,自己信爲奇恥大辱,卻還是不得不在漢武帝的眼皮底下忍痛活下去。怨要怨“天命之謂性”,人,包括宣揚悲觀主義的叔本華在內,幾乎都是惜命的。表現爲行爲是:爲了活,可以幹一切,忍一切;不得已而舍,總是最後才捨命。可是活,更多的要靠外界,而外界,很少是能夠隨着主觀願望變化的。於是而必須主客觀融合無間,始能保持“天地之大德曰生”,客硬,安如磐石,主就不得不屈就。屈就,非心所願也,可是又能奈何?心安與活命不能兩全,取前者而舍後者的人,古今都是很少的。順水推舟,就舉個古人爲例,是魏晉之際的李密,不願仕司馬氏,上《陳情事表》,以祖母年高爲由,搪塞一陣子,到祖母作古,還是不得不出山效命,推想心情與上表時不會有異,若然,清夜自思,也會感到慚愧吧?不厚古薄今,再舉個現代的例。想一人化爲衆人,“大革命”之時,舉小紅書高呼萬歲,總有些並非使徒,而是爲活命,纔不得不如此表演的。過於武斷嗎?我可以確說,我和我的許多相知都是這樣,這是爲保命而忘掉伯夷、叔齊,至今想起來仍不能不慚愧。

最後再說一種來於情慾的力量過大,知當節制而不能抗拒的。中土古代思想家,荀子是重視“欲”的。近代西方的精神分析學派也是這樣。其實欲與生命是一回事,欲是求的原動力,要求而有得,生命才能維持,才能擴展。又是“天命之謂性”,人有了生,幾乎所有的精力都匯聚到欲那裏。還怕萬一有疏漏,又生個守護和助長的力量,曰“情”,欲而求,求而得,就表現爲快樂,反之就痛苦。佛家視世間生活爲苦,想滅苦,找苦之原,看到“情慾”的可怕,決心用“悟”的辦法去掉它。至少由常人看,這看法和辦法都是反常的,或超常的,但就理(情慾爲苦之原)說並不錯,至少是值得參考。這裏各取所需,我們要承認情慾的力量確是過大,人生的不少失誤是由這個渠道來。對付情慾的態度,或習慣,不少人是聽之任之,因而失誤就更容易。容易表現爲量是更多。爲了能夠更鮮明地說明情慾難抗的情況,想舉三寶之一寶的僧爲例。情慾的所向,中土賢哲說是兩個方面,曰飲食,曰男女。佛門四弘願之一是“衆生(即諸有情,大致相當於我們所謂動物)無邊誓願度”,所以定殺爲第一大戒,表現於行事是不吃葷食。這對不對,可以不管,這裏只說容易不容易。往者不可見,只說我認識的,根據考證方面的經驗,是“說有易,說無難”,某某一生(只計僧臘)無的話只好不說,單說有,是確知,“只是不吃素”(笑話書,主人招待僧,問可否喝些酒,答可,只是不吃素)的並不少見。出家,犯戒是大事,竟至犯,可證情慾之力爲更大。過渡到男女也是這樣,或更是這樣。實事不好說,也難知,無妨舉戲劇爲例,是僧下山了,尼思凡了。僧尼尚且如此,況街頭巷尾的常人,程門立雪時可能默誦“四十不動心”,及至轉入西廂,也就醉心於“怎當他臨去秋波那一轉”了。這是德與情的衝突,情佔上風之時會興奮,甚至迷亂,事過境遷,情前行至於情理,更前行至於德,就不能不感到慚愧。

三方面的例說完,可以總而言之,孔子“畏天命”的話是值得深思的,因爲,縱使我們立志取是而舍非,爲天命所限,有時還是不免於失誤。所以只好退一步,推重知慚愧,蓋這方面能知,就有利於改過,也就可以離進德修業近些。

該結束了,想到一個問題:以上都是就承認有是非(通常所謂公認的),並願意取是而舍非的人說的,能不能擴大範圍,也包括慣於己所不欲,施於人(上至指使、縱容害人,下至造假煙假酒騙人)的?想了想,難。但絕望總是不好的,那就希望這類的上上下下,先喚回良心,然後想想受害受騙的,也知慚愧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