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張中行:老溫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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張中行:老溫德

張中行:老溫德

這說的是一九二三年起來中國,在中國幾所大學(主要是北京大學)教了六十多年書,最後死在中國、葬在中國的一個美國人,溫特教授。溫特是譯音,我看過兩篇介紹他的文章,都用這譯音名,可是同我熟的一個海淀郵局的郵遞員李君卻叫他老溫德。我覺得李君的稱呼顯得樸實,親切,不像溫特教授那樣有場面氣。後來聽北大外文系的人說,系裏人也都稱他老溫德。這中文名字還大有來頭,是吳宓參照譯音擬的,推想取義是有溫良恭儉讓之德。這會不會有道學氣,比場面氣更平庸?我想,在這種地方,還是以不深文周納爲是,所以還是決定稱他老溫德。老溫德來中國,先在南京東南大學教書,兩年後來北京,到清華大學教書。其後,抗戰時期,隨清華到昆明西南聯大,勝利後回北京,直到解放後,一九五二年高等學校院系調整,因爲他是教文學方面課的,所以劃歸北京大學。我三十年代初在北京大學上學,其時他在清華大學任教,我沒聽過他的課,直到七十年代初,不只同他沒有一面之識,連他的名字也不知道。爲什麼想寫他呢?是因爲一九七一年春夏之際,我自幹校改造放還,大部分時間住在北京大學朗潤園(在校園東北部),他的住所在朗潤園西端石橋以西,住得近,常常在湖濱的小路上相遇,有招手或點頭之誼,又他的生活與常人不盡同,使我有時想到一些問題,或至少是他昇天之後,看到人非物也非,不免有些悵惘,所以想說幾句。

關於他,有大節,依中國的傳統,排在首位的應該是“德”。他正直,熱情,同情弱者,爲朋友不惜兩肋插刀。生活境界也高,熱愛一切美和善的,包括中國的文化和多種生活方式,繪畫、音樂等更不用說。其次是學識,他通曉英、法、德、西班牙、希臘、拉丁幾種文字,對西方文學的各個方面都有深入的研究,開過多種課,都講得好。再其次是多才與藝,比如游泳,據說他能仰臥在水面看書。所有這些,介紹他的文章都已經着重寫了,也就可以不再說。

剩下可說的就只有我心目中的他,或者說,我的印象。我最初看見他,以一九七一年計,他生於一八八七年,其時已經是八十三歲。朗潤園的佈局是,一片陸地,上有宮殿式建築,四外有形狀各異、大小不等而連起來的湖水圍着。湖以外,東部和北部,北京大學新建了幾座職工宿舍樓;西部有個橢圓形小院,西端建了一排坐西向東的平房。湖濱都是通道。老溫德住西部那個小院,我住東部的樓房,出門,沿湖濱走,路遇的機會就非常多。他總是騎自行車,不快,高高的個子,態度雖然鄭重而顯得和善。問別人,知道是教英語的溫特,一個獨身的美國老人。日子長了,關於他就所知漸多。他多年獨身,同他一起住的是一對老而不很老的張姓夫婦,推想是找來做家務活的。夫婦居室,人之大倫,自然就不免生孩子,到我注意這個小院的時候,孩子大了,還不只一個,也都在一起住。院子不算小,春暖以後,直到秋末,滿院都是花,推想是主人愛,張姓夫婦才這樣經管的。飲食情況如何,沒聽說過,只聽說這老人吃牛奶多,每天要五六瓶。還吃些很怪的東西,其中一種是糠,糧店不賣,要到鄉下去找。我想,他的健壯,高壽,也許跟吃糠有關係,但吃的目的是健消化系統,還是補充什麼營養,我不知道。

連續有十年以上吧,他,就我看見的說,沒有什麼大變化。還是常騎自行車在湖濱繞,可是回到他那個小院就關在屋裏,因爲我從院門外過,總要往裏望望,看不見他。後來,是他跨過九十歲大關以後,生活有兩種顯着的變化。一種是不知爲什麼,在小院內的靠北部,學校給他修建了較爲高大的北房,大概是三間吧,外罩水泥,新樣式的。另一種是,仍然在湖濱繞,可是自行車換爲輪椅,由張家的人推着。體力顯然下降了,面容帶一些頹唐。這一帶住的人都感到,人不管怎樣保養,終歸戰不過老;但都希望他能夠活過百歲,也覺得他會活過百歲。後來,湖濱的路上看不見他了,到一九八七年初,實際活了九十九歲多一點,與馬寅初先生一樣,功虧一簣,未能給北京大學的校史增添珍奇的一筆,走了。

聽郵遞員李君說,老溫德像是在美國也沒有什麼親屬,爲什麼竟至這樣孤獨呢?獨身主義者?至少是早年並不這樣,因爲劉烜寫的一篇傳記(題目是《溫特教授》——記一位洋“北京人”,見北京出版社一九九二年版《京華奇人錄》)裏有這樣的話:

我注意到,聞一多(案二十年代初在美國與老溫德結識,成爲好友,老溫德來清華任教是他推薦的,他遭暗殺後,骨灰多年藏在老溫德住所)書信中還說過,溫特教授“少年時很浪漫”。我們的視線一起掃過這幾個字,好幾次了,他從不作解釋,也沒有否認,我就不便追問了。

傳記的另一個地方又說,還是在美國時候,不老的溫德(而立與不惑之間),住屋的牀上放一個大鐵磬,他向聞一多介紹鐵磬的用處是:“夜裏睡不着覺時,抱起磬,打着,聽它的音樂”。我想這用的是佛家的辦法,如唐人常建詠《破山寺後禪院》尾聯所說:“萬籟此俱寂,惟聞鐘磬音。”這種磬音,粗說是能使心安,細說是能破情障的。如果竟是這樣,這先則浪漫,繼而以鐘磬音求心安,終於一生不娶,心情的底裏是什麼情況呢?曾經滄海難爲水嗎?還是如弘一法師的看破紅塵呢?不管是什麼情況,可以推想,情方面的心的狀態一定隱藏着某種複雜。

心裏藏而不露的是隱私,也可以推想,任何人,或幾乎任何人,都有,甚至不少。也許只是由於“己所不欲,勿施於人”,除了少數有調查癖的人以外,都視搜求或兼宣揚別人的隱私爲敗德。何況德在知的方面也還有要求,是“不知爲不知”。所以對於老溫德的生活,談到“浪漫”“獨身”之類就宜於止步。但是這“之類”又使我想到一些問題,雖然經常不在表面,卻分量更重,似乎也無妨談談。

說分量重,是因爲一,更掛心,二,更難處理。古人說,飲食男女,這更掛心、更難處理的問題不是來自飲食,而是來自男女。與飲食相比,在男女方面,人受天命和社會的制約,求的動力更強烈,滿足的可能,輕些說是渺茫,重些說是稀少以至於沒有。顯然,這結果就成爲:飲食方面,如果有富厚爲資本,蓋棺之前,可以說一句“無憾”;男女方面,不管有什麼資本,說一句“無憾”就太難了。有憾是苦,這來自人生的定命。有人想抗,其實是逃,如馬祖、趙州之流,是否真就逃了,大概只有他們自己能知道吧?絕大多數人是忍,有苦,嚥下去。老溫德是用鐘磬音來化,究竟化了多少呢?自然也只有他自己能知道。

一般人的常情是不逃,也不化,並且不說,藏在心裏。這樣,人的經歷,其中少數寫成史傳,就應該是兩種:一種是表現於外的,甚至寫成文字的,自己以外的人能看見,或進一步,評價;一種是藏在心裏的,不說,極少數脫胎換骨寫成文字(如詩詞和小說),總之還是非自己以外的人所能見。假定社會上班馬多,人人都有史傳,這史傳也只能是前一種,“身史”,而不是後一種,“心史”。這心史,除自己動筆以外,大概沒有別的辦法。自己動筆,困難不在內(假定有動筆能力)而在外,這外包括社會禮俗和有關的人(也因爲受禮俗制約)。能不能扔掉禮俗呢?這就會碰到變隱爲顯,應該不應該、利害如何等大問題。侯河之清,人壽幾何,我們也就只能安於看看身史而不看心史了。

身史和心史,有沒有一致的可能?大概沒有。可以推想,以榮辱、苦樂的大項目爲限,比如身史多榮,心史就未必是這樣;身史多樂,心史就未必是這樣。以劇場爲喻,身史是前臺的情況,心史是後臺的情況,只有到後臺,才能看到卸妝之後的本色。可惜我們買票看戲,不能到後臺轉轉,也就只好不看本色而只看表演了。可見徹底瞭解一個人,或說全面瞭解一個人,並不容易;對於老溫德,因爲他的經歷不同於常人,我就更有這樣的感覺。

還是安於一知半解吧。他走了,雖然差一點點未滿百歲,終歸是得了希有的高壽,以及許多人的尊敬和懷念。他多年獨身,但他曾經浪漫,希望這浪漫不只給他留下苦,還給他留下甜蜜的記憶。他沒有親屬,走了以後,書籍、衣物,也許還有那個鐵磬,如何處理呢?我沒有問什麼人,只是從他那小院門外過的時候,總要向裏望望。先是花圃零落了;繼而西房像是無人住了;至多四五年吧,西房和北房都拆掉,小院成爲一片廢墟。人世就是這樣易變,從小院門外過的年輕人不少,還有誰記得在裏面住幾十年的這位孤獨的人嗎?真是逝者如斯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