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張中行:夢的雜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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張中行:夢的雜想

張中行:夢的雜想

我老伴老了,說話更慣於重複,其中在我耳邊響得最勤的是:又夢見什麼人在什麼地方,清清楚楚,真怕醒。對於我老伴的所說,正如她所抱怨,我完全接受的不多,可是關於夢卻例外,不只完全接受,而且繼以讚歎,因爲我也是怕夢斷派,同病就不能不相憐。嚴冬無事,籬下太冷,只好在屋裏寫——不是寫夢,是寫關於夢的胡思亂想。

古人人心古,相信夢與現實有密切關係。如孔子所說,“久矣吾不復夢見周公”,那就不只有密切關係,而且有治國平天下的重大密切關係。因爲相信有關係,所以有占夢之舉,並進而有占夢的行業,以及專家。不過文獻所記,夢,佔,而真就應驗的,大都出於夢與現實密切相關的信徒之手,如果以此爲依據,以要求自己之夢,比如夜夢下水或緣木而得魚,就以爲白天會中獎,是百分之百要失望的。

也許就因爲真應驗的太少或沒有,人不能不務實,把夢看作空無的漸漸佔了上風。蘇東坡的慨嘆可爲代表,是:“人間如夢,一尊還酹江月。”如夢,意思是終歸是一場空。不知由誰發明,一場空還有教育意義,於是唐人就以夢的故事表人生哲學,寫《枕中記》之不足,還繼以《南柯太守傳》,反覆說明,榮華富貴是夢,到頭來不過一場空而已。顯然,這是酸葡萄心理的產物,就是說,是渴望榮華富貴而終於不能得的人寫的,如果能得、已得,那就要白天忙於鳴鑼開道,夜裏安享紅袖添香,連寫的事也想不到了。蒲公留仙可以出來爲這種看法作證,他如果有幸,棘闈連捷,金榜題名,進而連升三級,出入於左右掖門,那就即使還有寫《續黃粱》之暇,也沒有之心了。所以窮也不是毫無好處,如他,寫了《續黃粱》,縱使不能有經濟效益(因爲其時還沒有稿酬制度),總可以有,而且是大的社會效益。再說這位蒲公,坐在“聊齋”,寫“誌異”,得夢的助益不少,《鳳陽士人》的夢以奇勝,《王桂庵》的夢以巧勝,《畫壁》的夢級別更高,同於《牡丹亭》,是既迷離又實在,能使讀者慨嘆之餘還會生或多或少的羨慕之心。

人生如夢派有大影響。專說夢之內,是一般人,即使照樣背誦“久矣吾不復夢見周公”,相信夢見就可以恢復文、武之治的,幾乎沒有了。但夢之爲夢,終歸是事實,怎麼回事?常人的對付辦法是習以爲常,不管它。自然,管,問來由,答,使人人滿意,很不容易。還是洋鬼子多事,據我所知,弗洛伊德學派就在這方面費了很多力量,寫了不少這方面的文章。以我的孤陋寡聞,也買到過一本書,名《論夢》(On Dream)。書的大意是,人有欲求,白日不能滿足,憋着不好受,不得已,開闢這樣一個退一步的路,在腦子裏如此這般動一番,像是滿足了,以求放出去。這種看法也許不免片面,因爲夢中所遇,也間或有不適意的,且不管它;如果可以成一家之言,那就不能不引出這樣一個結論:夢不只是空,而且是苦,因爲起因是求之不得。

這也許竟是事實。但察見淵魚者不祥,爲實利,我以爲,還是換上另一種眼鏡看的好。這另一種眼鏡,就是我老伴經常戴的,姑且信(適意的)以爲真,或不管真假,且吟味一番。她經歷簡單,所謂適意的,不過是與已故的姑姨姐妹等相聚,談當年的家常。這也好,因爲也是有所願,白日不得,夢中得了,結果當然是一廂歡喜。我不懂以生理爲基礎的心理學,譬如夢中見姑姨姐妹的欣喜,神經系統自然也會有所動,與白日欣喜的有所動,質和量,究竟有什麼不同?如果竟有一些甚至不很少的相似,那我老伴就勝利了,因爲她確是有所得。我在這方面也有所得,甚至比她更多,因爲我還有個區別對待的理論,是適意的夢,保留享用,不適意的,判定其爲空無,可以不怕。

但是可惜,能使自己有所得的夢,我們只能等,不能求。比如渴望見面的是某一位朱顏的,迷離恍惚,卻來了某一位白髮的,或竟至無夢。補救之道,或敝帚化爲千金之道,是移夢之理於白日,即視“某種”適意的現實,尤其想望,爲夢,享受其迷離恍惚。這奧祕也是古人早已發現。先說已然的“現實”。青春浪漫,白首無成,回首當年,不能不有幻滅之感,於是就想到“過去”的適意的某一種現實如夢。如杜牧的“十年一覺揚州夢”,周邦彥的“沉思前事,似夢裏,淚暗滴”,就是這樣。其後如張宗子,是明朝遺民,有商女不知之恨,這樣的感慨更多,以至集成書,名《陶庵夢憶》和《西湖夢尋》。再說“想望”。這雖然一般不稱爲夢,卻更多。爲了避免破壞夢的詩情畫意,柴米油鹽以至升官發財等與“利”直接相關的都趕出去。剩下的是什麼呢?想借用彭澤令陶公的命名,是有之大好、沒有也能活下去的“閒情”。且說這位陶公淵明,歸去來兮之後,喝酒不少,躬耕,有時還到東籬下看看南山,也相當忙,可是還有閒情,寫《閒情賦》,說“願在衣而爲領,承華首之餘芳”,等等,這就是在做想望的白日夢。

某些已然的適意的現實,往者已矣,不如多說說想望的白日夢。這最有羣衆基礎,幾乎是人人有,時時有,分別只在於量有多少,清晰的程度有深淺。想望,不能不與“實現”拉上關係,爲了“必也正名”,我們稱所想爲“夢思”,所得爲“夢境”。這兩者的關係相當奇特,簡而明地說,是前者總是非常多而後者總是非常少。原因,省事的說法是,此夢之所以爲夢。也可以費點事說明。其一,白日夢可以很小,很渺茫,而且突如其來,如忽而念及“雨打梨花深閉門”,禁不住眼淚汪汪,就是這樣。但就是眼淚汪汪,一會兒聽到鐘聲還是要去上班或上工,因爲吃飯問題究竟比不知在哪裏的深閉門,既質實又迫切。這就表示,白日夢雖然多,常常是乍生乍滅,還沒接近實現就一筆勾銷了。其二,還有更重要的原因,是實現了,如有那麼一天或一時,現實之境確是使人心醉,簡直可以說是夢境,不幸現實有獨攬性,它霸佔了經歷者的身和心,使他想不到此時的自己已經入夢,於是這寶貴的夢境就雖有如無了。在這種地方,杜老究竟不愧爲詩聖,他能夠不錯過機會,及時抓住這樣的夢境,如“夜闌更秉燭,相對如夢寐”所寫,所得真是太多了。

在現實中抓住夢境,很難。還有補救之道,是古人早已發明、近時始明其理的《苦悶的象徵》法,即用筆寫想望的夢思兼實現的夢境。文學作品,散文,詩,尤其小說、戲劇,常常在耍這樣的把戲,希望弄假成真,以期作者和讀者都能過入夢之癮。這是妄想嗎?也不然,即如到現代化的今日,不是還不難找到陪着林黛玉落淚的人嗎?依影子內閣命名之例,我們可以稱這樣的夢爲“影子夢”。歌頌的話說得太多了,應該轉轉身,看看有沒有反對派。古今都有。古可以舉莊子,他說“古之真人,其寢不夢”。由此推論,有夢就是修養不夠。但這說法,恐怕弗洛伊德學派不同意,因爲那等於說,世上還有無慾或有而皆得滿足因而就不再有求的人。少夢是可能的,如比我年長很多、今已作古的倪表兄,只是關於睡就有兩事高不可及,一是能夠頭向枕而尚未觸及的一瞬間入睡,二是常常終夜無夢。可是也沒有高到永遠無夢。就是莊子也沒有高到這程度,因爲他曾夢爲胡蝶。但他究竟是哲人,沒有因夢而想到詩意的飄飄然,卻想到:“不知周之夢爲胡蝶與?胡蝶之夢爲周與?”跑到形而上,去追問實虛了。道不同不相爲謀,我們只好不管這些。

今的反對派務實,說“夢境”常常靠不住,因而也就最好不“夢思”。靠不住包括兩種情況:一是“當下”,實質未必如想象的那麼好;二是“過後”,詩情畫意可能不久就煙消雲散。這大概是真的,我自己也不乏這樣的經驗。不過話又說回來,水至清則無魚,至清也是一種夢斷。人生,大道多歧,如綠窗燈影,小院疏籬,是“夢”的歧路,人去樓空,葬花焚稿,是“夢斷”的歧路,如果還容許選擇,就我們常人說,有幾個人會甘心走夢斷的歧路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