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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碧華:一根繡花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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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碧華:一根繡花針

李碧華:一根繡花針

阿國拿着一根繡花針,手有點抖。

他的事公司都知道了。

眼看着他一天一天地失魂落魄,有些裝修工程也跟進不足,一定不對勁。

行內一個資深的裝修工人,給了他一根繡花針。告訴他鄉間流傳的土法。周師傅教阿國:

“把針倒插在牀褥中,剩針尖向上,然後用牀單覆蓋好,別讓她發覺。”

“有甚麼後果?”

“她一躺下去,一刺受驚,豁然開朗,一切明白了,就不會再來。”

“她永遠不會再來了?”

“對呀!”周師傅說,“你把一個氣球戳破了,能回覆原狀嗎?氣都跑掉了。”

阿國的手顫抖。銀色的繡花針在黑夜中一閃,像哀怨的眼神。

已經是第七天了。

每晚,她都像一頭躡手躡足的小貓,無聲無息地如往常過活。

她一向安靜。小名也同他家那花貓一樣。當年不識她,他是這樣地喚貓。後來認識了:“啊,你也叫‘花花’?”彷彿一道橋,話匣子馬上因此大開。

有了女人,花貓留給母親

廚房傳來水聲,碗碟的碰撞聲。之後,是洗衣機的悶哼,一下一下,搖晃着人的靈魂。

記得第一天,他也在半睡半醒中,聽到廚房發出聲響。他不以爲意。起牀後,見到碗碟已洗好了,亦沒有上心。

這一陣,總是心不在焉。

本來最恨洗碗了。

相戀五年,結婚一年多的妻子花花也是。以前常猜拳,三盤兩勝,或是十五二十。輸了那個垂頭喪氣在廚房勞役。這也是年輕伴侶的情趣。

花花對他很體貼,常常故意輸給他。

——不過,出事以後,他得自己洗碗了。

那天,他喜滋滋地駕着夢寐以求的跑車型電單車,載着花花兜風去。

“好開心呀!儲了兩年錢,終於還了心願!”

電單車汽缸容積四百毫升,馬力五十九匹。

“還安裝了‘大包圍’外殼。”阿國像炫耀一件玩具,洋洋自得。

花花緊緊摟着他的腰。這價值五萬七千元的風馳電掣太貴了——不過只要阿國開心,她就滿足。花掉了一筆積蓄,得罰他洗上一個月的碗……

車子在公路高速飛馳。

在迴旋處,突然失控撞向石壁,車和人也凌空彈起,再撞向燈柱,然後墮在一地的鐵片和銳利的碎玻璃上。

阿國翻了幾個筋斗,左手和雙腿劇痛,肯定骨折。花花呢?她躺在血泊中,胸前血污一片。阿國急忙匍匐爬行,艱難地伸手向前。他淒厲大喊:

“花花,老婆,你怎麼樣呀?對不起呀!你回答我吧!你怎麼樣呀!你有沒有事呀?不要昏迷呀!你看着我……”

花花一片迷惘,含糊地:

“我是誰?在哪兒?你是誰?爲甚麼?我要回家!門呢?門呢?——我很冷。”

“花花,你告訴我:你姓甚麼?剛纔吃的牛扒幾成熟?我們結婚多久?你千萬不要睡着了!”阿國竭盡全力緊握她的手,問一些最簡易的問題,但她回答得甚麼困難。她一點印象也沒有。徐徐地,合上雙眼。

她徐徐地,去了。

在送到醫院之前,已告不治死因是頭部重創,肋骨刺穿心和肺。

一個月來,阿國仍然不能接受這個事實。這不是真的,不可能!一切都沒有徵兆,也沒有預感,事情就發生了——我們都沒有準備好呀!

沒一晚可以一覺睡至天亮。忽地驚醒時,眉頭是皺鎖的,可想而知在失去意識的時段,心情仍極悲哀。

大廳傳來吸塵器的聲音,未幾,又停了。想一想,奇怪,這三天來,家裏收拾得乾乾淨淨。莫非是自己有夢遊症?怎麼會?此刻明明是醒着的。靜心一聽,水聲!

阿國起牀,躡手躡腳,輪到他變身一頭探祕的貓,躥到廚房去。

是的,洗碗的不是別人,是花花!她在做她的家務。她巴不得天天爲丈夫洗碗。

阿國心知肚明,大吃一驚。

在黝黯的廚房,外面微弱的燈光和慘淡的月色,映照花花那全神貫注又樂在其中的手勢,她甚至沒有用熱水,亦不戴膠手套。青白的雙手,無名指上的白金指環,在冷水浸泡下更令人心寒。

阿國嚇得張大了嘴巴。他不敢叫喊,更不忍心驚動她。

怎麼辦呢?

他只好又躡手躡腳,像一頭逃躲的貓,躥會牀上,大被矇頭,瑟縮一角。等到明天?時間過得特別遲緩。時鐘接近停頓。此情此景,如何睡得着呢?

四下死寂。

咦?水龍頭和洗衣機也關掉了?

阿國正想伸頭出去窺探一下——只見花花着地無聲若無其事地,竟然已站在牀畔,還鑽進被窩中,像從前那樣,順理成章。

阿國駭怕得屏息靜聽。

花花沒事人般自顧自閒話家常:

“天文臺說過兩天十二度,得把棉衣找出來。”

又道:“我織的圍巾在第三個抽屜,你明天記得戴上。你戴灰色那條好帥!”

想想,又省得:

“不如換了窗簾才過年,好嗎?聖誕去不成日本了,誰叫你買車?沒錢了,努力再儲蓄吧。”

不管阿國身子僵硬,牙關打戰。花花嘆氣:“昨天我回超級市場上班,收款機的座位已換了新人了,沒有人理我。公司真沒人情味,辭退我也不給一個月通知。唉!年近歲晚,很難找工作呀……”

花花輾轉一下:

“我記起一些東西——又記不大請楚。我好像要到哪兒去?我不想去。我回來後,總是下意識要尋找一扇大門……”

阿國問:

“是甚麼大門?我們家的大門?”

“不。”花花皺眉,“那扇神祕的大門,若隱若現。我不想推開它,但有人吩咐我逼我推開它。我不要!阿國,我又逃來你身邊。我這樣來來回回的,好辛苦,頭便疼了。”

她瑟縮:

“我怕我推門走出去後,認不得路回家——年紀大了,記性差了點,真的,我常常一下子就忘記了剛纔的事。阿國,我提早患了‘老年癡呆症’,你不準不要我!”

阿國鼓足勇氣,哆嗦:

“夜了,別想太多。明天再說。”

花花道:

“老公,我很冷。”

他愴然給她嚴嚴蓋好被。隔被輕拍,哄她入睡。

“快睡吧,好好睡一覺。”

“真累!家務總是做不完。”

“花花——”

“唔?”

“——沒事了,乖乖睡吧。”

阿國泫然:“我愛你。我捨不得你。”

不忍說破。

她不知道自己已經死了,她記不起發生過甚麼事。

她拒絕推門進入另一個世界。

但回到自己的家又如何?她已經不再是凡塵中的一分子,她再努力吸塵、洗碗、洗衣……她再累,已經不再是那有血有肉有體溫,愛與被愛的小妻子了。二者相隔了一道遼闊的奈何橋。

拎着一根繡花針的阿國怎狠得下心來,叫她“豁然開朗”?

他不想她走,她更不想走——但又強留到幾時?

面對生死,束手無策,任由命運撥弄。但我們只能順應,並且適應。

一個死去的人有他該走的路。

也許在五分鐘之後,花花如前爬上牀,遭繡花針一刺而醒,滿目驚怖。雖戀戀不捨,迫得煙消雲散。

從此不能再見

她從此不會再回家!

從此。

不會。

是第二回送她走。

阿國覺得,這是他一生中最痛楚的決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