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孫伏園散文集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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孫伏園散文集選

孫伏園散文集選

孫伏園(1894~1966),原名福源,字養泉,筆名伏廬、柏生、桐柏、鬆年等。紹興人。現代散文作家、着名副刊編輯。早年在山會師範學堂、北京大學學習,兩度成爲魯迅的學生。1912年任北京《晨報》副刊編輯,人稱“副刊大王”。魯迅名作《阿Q正傳》即在該報首次連續發表。後又應邀主編《京報》副刊。1927年3月,任《中央日報》副刊編輯;至冬回上海,創辦嚶嚶書屋,出版《貢獻》半月刊。1928年主編《當代》,旋即赴法國留學。抗日戰爭時期,曾任重慶中外出版社社長。1939年3月,當選爲中華全國文藝界抗敵協會理事,後歷任國民政府軍事委員會設計委員兼《士兵月報》社社長,齊魯大學國文系主任,大竹鄉村工作人員訓練班主任。1945年去成都,先後在華西大學和銘賢學院任教,同時主編成都《新民報》。建國後,孫伏園被任命爲政務院出版總署版本圖書館館長。其着作主要有《伏園遊記》與《魯迅先生二三事》。

吃糉子

——呈疑古玄同先生

疑古玄同先生在《新青年》上着論,以爲凡四十歲以上的人都可以槍斃的了,那時胡適之先生同他訂約,說“到你四十歲生日,我將贈你一首新詩,題曰手槍。”

這件事,在愛講故事的人看來,可以藉端引出另一件故事。

革命未成以先,蔡孑民先生有一位老朋友薛朗軒先生,他和蔡先生打賭:“革命是一定不會成功的;如果成功,我情願輸給你一個頭。”民國初元,蔡先生辭官回籍,薛先生戰戰兢兢的同他談了幾句天,出去便告人說,“真險呀!蔡先生說‘舊事我們不必重提了’,這明明是向我索頭的意思!”

胡先生的《手槍》詩未必能打死錢先生。但是錢先生到四十歲而竟不自槍斃,顯與他前數年的主張矛盾了。胡先生乃用“以子之槍,賀子之生”的辦法,只要錢先生不像薛先生一樣,把贈詩認爲“這明明是向我索命的意思”,那麼這個辦法倒是有些幽默的。

上面我說了這許多“錢先生”,論理應該向疑古玄同先生道歉,因爲他早在《廢話的廢話》裏宣告,他已經不姓錢了。

我們也可以說,錢先生雖尚未到不惑之年,卻已自己執行了槍斃,現在世界上只有一個呱呱墮地的疑古玄同先生,而沒有常被人誤認爲姓田的錢玄同先生了。

——雖然疑古先生也說,如果有些“吃方肉”的先生們硬要派他姓錢,他也自然沒法;所以他說“疑古玄同”是學問的,藝術的,趣味的,而“錢玄同”是“方肉的”。

隨着疑古玄同先生的呱呱墮地而來,彷彿怡紅公子之有通靈玉似的,疑古先生有他的一項新主張,就是“端午吃月餅,中秋吃糉子。”自然,他有新主張只要主張着好了,斷不會自定這樣的標語的。我應該附帶聲明:也和胡先生贈他手槍詩一樣,這標語是沈尹默先生給他的贈品。

疑古先生有許多主張爲新少年們所不易瞭解的,例如對於陰陽曆的問題和對於滿清與民國的問題。新少年們是這樣想:陽曆,不成問題,是民國的正朔,陰曆卻漸漸就要被忘卻了;民國,自然刻刻有危險,但那是外來的暴力,內部的復辟之類大抵是不曾發生的了,即使發生也是頃刻之間可以平定的了。而疑古先生是親見舊思想之猖獗和新民國之締造的人,所以陽曆元旦一定要賀年,對於遺老一定要稱民國爲我朝,這種行動固然可給舊人物以許多不快,而在新少年看了卻反要驚異的。

同樣,他在公園裏散步,如果一看而知大體都是現代人,那便照常的散步就是了,如果忽然來一個彎腰曲背的,而又自以爲對維持綱常名教的責任的老年人,那他非立刻挺胸突肚,開正步走,以表示其爲新民國的少年不可。他如果真是新民國的少年,對於這種舊事物,舊思想,舊制度,一定都忽略過了,而疑古先生卻比什麼人都看得清楚,一方面可以見他究竟還是舊時代末梢的人物,一方面也可以見他更是新時代締造的急先鋒了。

疑古先生所致力的學問是再專門不過的,與人生日用可以說是絕少關係,但在這學問中也要表示他那極端的思想。他在最近的將來,大抵要發表他研究龜甲與鐘鼎的結果了,但他已經說過,那本書用白話做是不消說,但一定是排印的,洋紙的,橫行的,毛邊的,而且由他那新近所主張的雜糅的文體,——就是文言也要,白話也要,外國文也要,典麗的字眼也要,穢褻的字眼也要,總而言之是他所謂“粵若稽古王八蛋,奉天承運放狗屁”的文體的。還有,他的藏書中,如有宋元明版書,或清朝精印的善本書,一定打上一個橡皮圖章,刻着俗不可耐的“玄同”兩個字,而考古學家馬叔平教授所刻的圖章一定打在洋裝的新書上;對於後者,他說,好圖章應該打在好書上,對於前者,他卻說,用現代人通用的橡皮圖章打在古書上是表示他看得起古書的意思。

他時時刻刻防備舊勢力的發展,時時刻刻擔心新勢力之薄弱,所以他的目標幾乎完全是對付舊勢力的,最先的一步功夫就是把舊訓成俗所早經安排妥當了的東西壓根兒搗亂,這就完成了沈先生送他的標語“端午吃月餅,中秋吃糉子。”

今天是疑古先生吃糉子的日子,他本來預定在本刊上有一篇文章的,題目是《吃糉子》;不幸他忽然手痛,不能執筆,這個好題目便留給了我,但我拿了好題目卻做不出好文章,所以只能“以夫子之糉子還獻夫子。”

紹興東西

從前聽一位雲南朋友潘孟琳兄談及,雲南有一種挑販,挑着兩個竹簍子,口頭叫着:“賣東西呵!”這種挑販全是紹興人,挑裏面的東西全是紹興東西;顧主一部分自然是紹興旅滇同鄉,一部分卻是本地人及別處人。所謂紹興東西就是乾菜,筍乾,茶葉,腐乳等等。

紹興有這許多特別食品,紹興人在家的時候並不覺得,一到旅居外方的時候便一樣一樣的想起來了;紹興東西的挑子就是應了這種需要而發生的;我在北京,在武漢,在上海,也常常看見這一類挑子。

解剖起來,所謂紹興東西有三種特性:第一是幹食,第二是腐食,第三是蒸食。

幹食不論動植物質,好處在:(1)整年的可以享用這類食品,例如沒有筍的時候可以吃筍乾,沒有黃魚的時候可以吃白鯗(這字讀作“響”,是一個浙東特有的字,別處連認也不認得);(2)增加一種不同的口味,例如芥菜乾和白菜乾,完全不是芥菜和白菜的口味,白鯗完全不是黃魚的口味,蝦米完全不是蝦仁的口味;(3)增加攜帶的便利,既少重量,又少面積,既沒有水分,又不會腐爛。這便是幹食的好處。

至於腐食,內容和外表的改變比干食還厲害。愛吃腐食不單是紹興人爲然,別處往往也有一樣兩樣東西是腐了以後吃的,例如法國人愛吃腐了的奶油,北京人愛吃臭豆腐和變蛋(俗曰皮蛋)。但是,紹興人確比別處人更愛吃腐食。腐乳在紹興名曰“黴豆腐。”有“紅黴豆腐”和“白黴豆腐”之別。

白黴豆腐又有臭和不臭兩種,臭的曰“臭黴豆腐”,不臭的則有“醉方”和“糟方”,因爲都是方形的。此外,千張(一名百葉)也有腐了吃的,曰“黴千張”。

筍也腐了吃,曰“黴筍。”

菜根也腐了吃,曰“黴菜頭”。莧菜的梗也腐了吃,曰“黴莧菜梗”。黴莧菜梗蒸豆腐是妙味的佐飯菜。這便漸漸講到蒸食的範圍裏去了。

蒸食也有許多特別的東西。但絕沒有別處的講究,例如荷葉米粉肉的蒸食,和鯽魚青蛤的蒸食,是各處都有的,但紹興人往往蒸食青菜豆腐這類粗東西。這裏我要請周啓明先生原諒,沒有得到他的同意,發表了他託我買鹽奶的一張便條。

鹽奶是一種燒鹽的餘瀝。燒鹽的時候,鹽汁有點點滴下的,積在柴灰堆裏,成爲灰白色的煤塊樣的東西,這便是鹽奶。鹽奶的味道仍是鹹——(鹽奶的得名和鐘乳石的得名同一道理)——而別具鮮味,最宜於做“瑠豆腐”吃。“瑠”者是搗之攪之之謂。豆腐瑠了之後,加以鹽奶,面上或者加些筍末和麻油,在飯鍋子裏一蒸,是多蒸幾次更好,取出食之,便是價廉味美的“瑠豆腐”了。又如干菜蒸肉,是生肉一層,乾菜一層,放在碗中蒸的,大約要蒸二十次或十五次,使肉中有於菜味,於菜中也有肉味。此外,用白鯗和雞共蒸,味道也是無窮,西湖碧梧軒紹酒館便以這“鯗拼雞”名於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