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餘秋雨散文精選摘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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餘秋雨散文精選摘抄

餘秋雨散文精選摘抄

導語:有評論家譽秋雨爲:左手寫散文,不流之於淺薄;右手撰述藝術理論,也不失其豐贍高深。這裏本站的小編爲大家整理了三篇餘秋雨散文精選,希望你們喜歡

餘秋雨散文精選摘抄

一、《青雲譜隨想》

恕我直言,在我到過的省會中,南昌算是不太好玩的一個。幸好它的郊外還有個青雲譜。

青雲譜原是個道院,主持者當然是個道士,但原先他卻做過10多年和尚,做和尚之前他還年輕,是堂堂明朝王室的後裔。不管他的外在身份如何變化,歷史留下了他的一個最根本的身份:17世紀晚期中國的傑出畫家。

他叫朱耷,又叫八大山人,雪個等,是明太祖朱元璋第十七子寧獻工朱權的後代。在朱蓮出生前223年,朱權被封於南昌,這便是青雲譜出現在南昌郊外的遠期原因。朱權也是一個全能的藝術家,而且也信奉道家,這都與200多年後的朱耷構成了一種神奇的遙相呼應,但可憐的朱耷已面臨着朱家王朝的最後覆沒,只能或僧或道,躲在冷僻的地方逃避改朝換代後的政治風雨,用畫筆來營造一個孤獨的精神小天地了。說起來,處於大明王朝鼎盛時代的朱權也是躲避過的,他因事見疑於明成祖,便躲在自築的“精廬”中撫琴玩曲。但相比之下,朱耷的躲避顯然是更絕望、更悽楚,因而也更值得後人品味了。

究竟是一個什麼樣的院落,能給中國藝術史提供那麼多的觸目的荒涼?究竟是一些什麼樣的朽木、衰草、敗荷、寒江,對應着畫家道袍裏裹藏的孤傲?我帶着這些問題去尋找青雲譜,沒想到青雲譜竟相當熱鬧。

不僅有汽車站,而且還有個火車小站。當日道院如今成了一個旅遊點,門庭若市,園圃蔥翠,屋宇敞亮,與我們日常遊玩的古典式園林沒有什麼兩樣。遊客以青年男女居多,他們一般沒有在宅內展出的朱耷作品前長久盤桓,而樂於在花叢曲徑間款款緩步。突然一對上年歲的華僑夫婦被一羣人簇擁着走來,說是朱耷的後代,滿面威容,步履沉重。我不太尊敬地投去一眼,心想,朱耷既做和尚又做道士,使我們對他的婚姻情況很不清楚,後來好像有過一個叫朱抱墟的後人,難道你們真是朱抱墟之後?即便是真的,又是多少代的事啦。

這一切也不能怪誰。有這麼多的人來套近乎,熱熱鬧鬧地來紀念一位幾百年前的孤獨藝術家,沒有什麼不好。庭院既然要整修也只能修得挺刮一點,讓擁擠的遊客能夠行走得比較順暢。然而無可奈何的是,這個院落之所以顯得如此重要的原始神韻完全失落了,朱耷的精神小天地已沓不可見。這對我這樣的尋訪者來說,畢竟是一種悲哀。

記得年前去四川流青城山,以前熟記於心的“青城天下幽”的名言被一支摩肩接踵、喧譁連天的隊伍趕得無影無蹤。有關那座山的全部聯想,有關道家大師們的種種行跡,有關畫家張大幹的縹緲遐思,也只能隨之煙消雲散。我至今無法寫一篇青城山遊記,就是這個原因。幸好有關青雲港的聯想大多集中在朱耷一人身上,我還可以在人羣中牢牢想着他,不至於像在青城山的山道上那樣心情煩亂。

沒到青雲港來時我也經常想起他。爲此,有一年我招收研究生時曾出過一道歷史文化方面的知識題:“略談你對八大山人的瞭解。”一位考生的回答是:“中國歷史上八位潛跡山林的隱士,通詩文,有傲骨,姓名待考。”

把八大山人說成是八位隱士我倒是有所預料的,這道題目的“圈套”也在這裏;把中國所有的隱士一併概括爲“通詩文,有傲骨”,十分有趣;至於在考卷上寫“待考”,我不禁啞然失笑了。朱耷常把“八大山人”這個署名連寫成“哭之”、“笑之”字樣,我想他見到我這位考生也只能哭之笑之的了。

與這位考生一樣的對朱耷的隔膜感,我從許多參觀者的眼神裏也看了出來。他們面對朱聾的作品實在不知道好在哪裏,這樣潦倒的隨意塗抹,與他們平常對美術作品的欣賞習慣差距太大了。中國傳統藝術的光輝,17世紀晚期東方繪畫的光輝,難道就閃耀在這些令人喪氣的破殘筆墨中麼?

對於中國繪畫史,我特別看重晚明至清一段。這與我對其他藝術門類歷史發展階段的評價有很大的差別。朱耷就出現在我特別看重的那個階段中。

在此前漫長的繪畫發展歷史上,當然也是大匠如林、佳作疊出,有一連串說不完、道不盡的美的創造,但是,要說到藝術家個體生命的強悍呈現,筆墨丹青對人格內核的直捷外化,就不得不把目光投向徐渭、朱耷、原濟以及“揚州八怪”等人了。

毫無疑問,並不是畫到了人,畫家就能深入地面對人和生命這些根本課題了。中國歷史上有過一些很出色的人物畫家如顧愷之、閻立本、吳道子、張萱、周訪、顧閎中等等,他們的作品,或線條勻停緊挺,或設色富麗諧洽,或神貌逼真鮮明,我都是很喜歡的,但總的說來,被他們所畫的人物與他們自身的生命激情未必有密切的血緣關聯。他們強調傳神,但主要也是很傳神地在描繪着一種異己的着名人物或重要場面,藝術家本人的靈魂歷程並不能酣暢地傳達出來。在這種情況下,倒是山水、花鳥畫更有可能比較曲折地展示畫家的內心世界。

山水、花鳥本是人物畫的背景和陪襯,當它們獨立出來之後一直比較成功地表現了“詩中有畫,畫中有詩”的美學意境,而在這種意境中又大多溶解着一種隱逸觀念,那就觸及到了我所關心的人生意識。這種以隱逸觀念爲主調的人生意識雖然有濃有淡,有枯有榮,而基本走向卻比較穩定,長期以來沒有太多新的伸發,因此、久而久之,這種意識也就泛化爲一種定勢,畫家們更多的是在筆墨趣味上傾注心力了。

所謂筆墨趣味認真說起來還是一個既模糊又複雜的概念說低一點,那或許是一種頗感得意的筆墨習慣;說高一點,或許是一種在筆墨間帶有整體性的境界、感覺、悟性。在中國古代,凡是像樣的畫家都會有筆墨趣味的。即便到了現代,國畫家中的佼佼者也大抵在或低或高的筆墨趣味間邀遊。

這些畫家的作品常常因高雅精美而讓人歎爲觀止,但畢竟還缺少一種更強烈、更坦誠的東西,例如像文學中的《離騷》。有沒有可能,讓藝術家全身心的苦惱、焦灼、掙扎,癡狂在畫幅中燃燒,人們可以立即從筆墨、氣韻,章法中發現藝術家本人,並且從根本上認識他們,就像歐洲人認識拉斐爾、羅丹和梵高?

很多年以前北京故宮博物院舉辦過一次歷代畫展,我在已經看得十分疲倦的情況下突然看到徐渭的一幅葡萄圖,精神陡然一震。後來又見到過他的《墨牡丹》《黃甲圖》《月竹》,以及我很喜歡的《雜花圖長卷》。他的生命奔瀉出淋漓而又灑潑的墨色與線條,躁動的筆墨後面遊動着不馴和無奈。在這裏,僅說筆墨趣味就很不夠了,僅說氣韻生動也太矜持了。

對徐渭我瞭解得比較多。從小在鄉間老人口中經常聽“徐文長”的故事,年長後細讀了他的全部文集,洗去了有關他的許多不經傳說,而對他的印象卻愈來愈深。他實在是一個才華橫溢、具有充分國際可比性的大藝術家,但人間苦難也真是被他嚐盡了。他由超人的清醒而走向孤傲,走向佯狂,直至有時真正的瘋癡。他遭遇過複雜的家庭變故,參加過抗倭鬥爭,又曾惶恐於政治牽連。他曾自撰墓誌銘,九次自殺而未死。他還誤殺過妻子,坐過六年多監獄。他厭棄人世、厭棄家庭、厭棄自身,但他又多麼清楚自己在文化藝術史上的千古重量,這就產生了特別殘酷、也特別響亮的生命衝撞。浙江的老百姓憑着直覺感觸到了他的生命溫度,把他作爲幾百年的談資。老百姓主要截取了他佯狂的一面來作滑稽意義上的衍伸,而實際上他的佯狂背後埋藏的都是悲劇性的激潮。在中國古代畫家中,人生經歷像徐渭這樣淒厲的人不多,即便有,也沒有能力把它幻化爲一幅幅生命本體悲劇的色彩和線條。

明確延續着這種在中國繪畫史上很少見到的強烈悲劇意識的,便是朱耷。他具體的遭遇沒有徐渭那樣慘,但作爲已亡的大明皇室的後裔,他的悲劇性感悟卻比徐渭多了一個更寥廓的層面。他的天地全都沉淪,只能在紙幅上拼接一些枯枝、殘葉、怪石來張羅出一個個地老天荒般的殘山剩水,讓一些孤獨的鳥、怪異的魚暫時躲避。這些鳥魚完全掙脫了秀美的美學範疇,而是誇張地袒露其醜,以醜直換人心,以醜傲視甜媚。它們是禿陋的,畏縮的,不想惹人,也不想發出任何音響的,但它們卻都有一副讓整個天地都爲之一寒的白眼,冷冷地看着,而且把這冷冷地看當作了自身存在的目的。它們似乎又是木訥的,老態的,但從整個姿勢看又隱含着一種極度的敏感,它們會飛動,會遊弋,會不聲不響地突然消失。毫無疑問,這樣的物像也都走向了一種整體性的象徵。

中國畫平素在表現花鳥蟲獸時也常常講究一點象徵,牡丹象徵什麼,梅花象徵什麼,喜鵲象徵什麼,老虎象徵什麼,這是一種層次較低的符號式對應,每每墮入陳詞濫調,爲上品格的畫家們所鄙棄,例如韓斡筆下的馬,韓滉筆下的牛就並不象徵什麼;但是,更高品位的畫家卻會去追求一種整體性的氛圍象徵,這是強烈的精神能量要求在畫幅物像中充分直觀所必然導致的要求。朱耷的鳥並不具體在影射和對應着什麼人,卻分明有一種遠遠超越自然鳥的功能,與殘山剩水一起指向一種獨特的精神氣氛。面對朱耷的畫,人們的內心會不由自主地產生一陣寒噤。

比朱耷小十幾歲的原濟也是明皇室後裔,用他自己的詩句來說,他與朱耷都是“金枝玉葉老遺民”。人們對他比較常用的稱呼是石濤、大滌子、苦瓜和尚等。他雖與朱耷很要好,心理狀態卻有很大不同,精神痛苦沒有朱耷那麼深,很重要的一個原因是他與更廣闊的自然有了深入接觸,悲劇意識有所泛化。但是,當這種悲劇意識泛化到他的山水筆墨中時,一種更具有普遍意義的美學風格也就蔚成氣候。沉鬱蒼茫,奇險奔放,滿眼躁動,滿耳流蕩,這就使他與朱耷等人一起與當時一度成爲正統的“四王”(即王時敏、王鑑、王翠、王原祁)潮流形成鮮明對照,構成了很強大的時代性衝撞。有他們在,不僅是“四王”,其他中國繪畫史上種種保守、因襲、精雅、空洞的畫風都成了一種萎弱的存在,一對比,在總體上顯得平庸。

徐渭、朱耷、原濟這些人,對後來着名的“揚州八怪”影響極大,再後來又滋養了吳昌碩和齊白石等現代畫家。中國畫的一個新生代的承續系列,就這樣構建起來了。我深信這是中國藝術史上最有生命力的激流之一,也是中國人在明清之際的一種驕傲。

齊白石在一幅畫的題字上寫的一段話使我每次想起都心頭一熱,他說:

青藤(即徐渭)、雪個(即朱耷)、大滌子(即原濟)之畫,能橫塗縱抹,餘心極服之。恨不生前三百年,或爲諸君磨墨理紙,諸君不納,餘於門之外餓而不去,亦快事也。

早在齊白石之前,鄭燮(板橋)就刻過一個自用印章,其文爲:

青藤門下走狗

這兩件事,說起來都帶有點瘋癡勁頭,而實際上卻道盡了這股藝術激流在中國繪畫史上是多麼珍罕,多麼難於遇見又多麼讓人激動。世界上沒有其他可能會如此折服本也不無孤傲的鄭板橋和齊白石,除了以筆墨做媒介的一種生命與生命之間的強力誘惑。爲了朝拜一種真正值得朝拜的藝術生命,鄭、齊兩位連折辱自己的生命也在所不惜了。他們都是鄉間窮苦人家出身,一生爲人質樸,絕不會花言巧語。

我在青雲譜的庭院裏就這樣走走想想,也消磨了大半天時間。面對着各色不太懂畫、也不太懂朱蓮的遊人,我想,事情的癥結還在於我們沒有很多強健的現代畫家去震撼這些遊人,致使他們常常過着一種缺少藝術激動的生活,因此也漸漸與藝術的過去和現在一併疏離起來。因此說到底還是藝術首先疏離了他們。什麼時候我們身邊能再出幾個像徐渭這樣的畫家,他們或悲或喜的生命信號照亮了廣闊的天域,哪怕再不懂藝術的老百姓也由衷地熱愛他們,編出各種故事來代代相傳?或者像朱耷這樣,只冷冷地躲在一邊畫着,而幾百年後的大師們卻想倒趕過來做他的僕人?

全國各地歷史博物館和古代藝術家紀念館中熙熙攘攘的遊客,每時每刻都有可能匯成涌向某個現代藝術家的歡呼激潮。現代藝術家在哪裏?請從精緻入微的筆墨趣味中再往前邁一步吧,人民和歷史最終接受的,是坦誠而透徹的生命。

二、《白髮蘇州》

前些年,美國剛剛慶祝過建國200週年。洛杉磯奧運會的開幕式把他們兩個世紀的歷史表演得輝煌壯麗。前些天,澳大利亞又在慶祝他們的200週年,海灣裏千帆競發,確實也激動人心。

與此同時,我們的蘇州城,卻悄悄地過了自己2500週年的生日。時間之長,簡直有點讓人發暈。

入夜,蘇州人穿過2500年的街道,回到家裏,觀看美國和澳大利亞國慶的電視轉播。窗外,古城門藤葛垂垂,虎丘塔隱人夜空。

在清理河道,說要變成東方的威尼斯。這些河道船楫如梭的時候,威尼斯還是荒原一片。

蘇州是我常去之地。海內美景多得是,唯蘇州,能給我一種真正的休憩。柔婉的言語,姣好的面容,精雅的園林,幽深的街道,處處給人以感官上的寧靜和慰藉。現實生活常常攪得人心志煩亂,那麼,蘇州無數的古蹟會讓你熨帖着歷史走一定情懷。有古蹟必有題詠,大多是古代文人超邁的感嘆,讀一讀,那種鳥瞰歷史的達觀又能把你心頭的皺摺慰撫得平平展展。看得多了,也便知道,這些文人大多也是到這裏休憩來的。他們不想在這兒創建偉業,但在事成事敗之後,卻願意到這裏來走走。蘇州,是中國文化寧謐的後院。

做了那麼長時間的後院,我有時不禁感嘆,蘇州在中國文化史上的地位是不公平的。歷來很有一些人,在這裏吃飽了,玩足了,風雅夠了,回去就寫鄙薄蘇州的文字。京城史官的眼光,更是很少在蘇州停駐。直到近代,吳依軟語與玩物喪志同義。

理由是簡明的:蘇州缺少金陵王氣。這裏沒有森然殿闕,只有園林。這裏擺不開戰場,徒造了幾座城門。

這裏的曲捲通不過堂皇的官轎,這裏的民風不崇拜肅殺的禁令。這裏的流水太清,這裏的桃花太豔,這裏的彈唱有點撩人。這裏的小食太甜,這裏的女人太悄,這裏的茶館太多,這裏的書肆太密,這裏的書法過於流利,這裏的繪畫不夠蒼涼遒勁,這裏的詩歌缺少易水壯士低啞的喉音。

於是,蘇州,揹負着種種罪名,默默地端坐着,迎來送往,安分度日。卻也不願重整衣冠,去領受那份王氣。反正已經老了,去吃那種追隨之苦作甚?

說來話長,蘇州的委屈,2000多年前已經受了。

當時正是春秋晚期,蘇州一帶的吳國和浙江的越國打得難分難解。其實吳、越本是一家,兩國的首領都是外來的冒險家。先是越王勾踐把吳王闔閭打死,然後又是繼任的吳王夫差擊敗勾踐。勾踐利用計謀卑怯稱臣,實際上發憤圖強,終於在十年後捲土重來,成了春秋時代最後一個霸主。這事在中國差不多人所共知,原是一場分不清是非的混戰,可惜後人只欣賞勾踐的計謀和忍耐,嘲笑夫差的該死。千百年來,勾踐的首府會稽,一直被稱頌爲“報仇雪恥之鄉”,那末蘇州呢,當然是亡國亡君之地。

細想吳越混戰,最苦的是蘇州百姓。吳越間打的幾次大仗,有兩次是野外戰鬥,一次在嘉興南部,一次在太湖洞庭山,而第三次,則是勾踐攻陷蘇州,所遭慘狀一想便知。早在勾踐用計期間,蘇州人也連續遭殃。勾踐用煮過的稻子上貢吳國,吳國用以撒種,顆粒無收,災荒由蘇州人民領受;勾踐慫恿夫差享樂,亭臺樓閣建造無數,勞役由蘇州人民承擔。最後,亡國奴的滋味,又讓蘇州人民品嚐。

傳說勾踐計謀中還有重要一項,就是把越國的美女西施進獻給夫差,誘使夫差荒淫無度,慵理國事。計成,西施卻被家鄉來的官員投沉江中,因爲她已與“亡國”二字相連,霸主最爲忌諱。

蘇州人心腸軟,他們不計較這位姑娘給自己帶來過多大的災害,只覺得她可憐,真真假假地留着她的大量遺蹟來紀念。據說今日蘇州西郊靈巖山頂的靈巖寺,便是當初西施居住的所在,吳王曾名之“館娃宮”。靈巖山是蘇州一大勝景,遊山時若能遇到幾位熱心的蘇州老者,他們還會細細告訴你,何處是西施洞,何處是西施跡,何處是玩月池,何處是吳王井,處處與西施相關。正當會稽人不斷爲報仇雪恥的傳統而自豪的時候,他們派出的西施姑娘卻長期地躲避在對方的山巔。你做王他做王,管它亡不亡,蘇州人不大理睬。這也就註定了歷代帝王對蘇州很少垂盼。

蘇州人甚至還不甘心於西施姑娘被人利用後又被沉死的悲劇。明代梁辰魚(蘇州東鄰崑山人)作《烷紗記》,讓西施完成任務後與原先的情人范蠡泛舟太湖而隱遁。這確實是善良的,但這麼一來,又產生了新的麻煩

。這對情人既然原先已經愛深情篤,那麼西施後來在吳國的奉獻就太與人性相背。

前不久一位蘇州作家給我看他的一部新作,寫勾踐滅吳後,越國正等着女英雄西施凱旋,但西施已經真正愛上了自己的夫君吳王夫差,甘願陪着他一同流放邊荒。

又有一位江蘇作家更是奇想妙設,寫越國隆重歡迎西施還鄉的典禮上,人們看見,這位女主角竟是懷孕而來。於是,如何處置這個還未出生的吳國孽種,構成了一場政治、人性的大搏戰。許多怪誕的境遇,接踵而來。

可憐的西施姑娘,到今天,終於被當作一個人,一個女性,一個妻子和母親,讓後人細細體諒。

我也算一個越人吧,家鄉曾屬會稽郡管轄。無論如何,我欽佩蘇州的見識和度量。

吳越戰爭以降,蘇州一直沒有發出太大的音響。千年易過,直到明代,蘇州突然變得堅挺起來。

對於遙遠京城的腐敗統治,竟然是蘇州人反抗得最爲厲害[]。先是蘇州織工大暴動,再是東林黨人反對魏忠

賢,朝廷特務在蘇州逮捕東林黨人時,遭到蘇州全城的反對。柔婉的蘇州人這次是提着腦袋、踏着血泊衝擊,衝擊的對象,是皇帝最信任的“九千歲”。“九千歲”的事情,最後由朝廷主子的自然更替解決,正當朝野上下齊向京城歡呼謝恩的時候,蘇州人只把五位抗爭時被殺的普通市民,立了墓碑,葬在虎丘山腳下,讓他們安享山色和夕陽。

這次浩蕩突發,使整整一部中國史都對蘇州人另眼相看。這座古城怎麼啦?脾性一發讓人再也認不出來,說他們含而不露,陽說他們忠奸分明,說他們報效朝廷,蘇州人只笑一笑,又去過原先的日子。園林依然這樣纖巧,桃花依然這樣燦爛。

明代的蘇州人,可享受的東西多得很。他們有一大批才華橫溢的戲曲家,他們有盛況空前的虎丘山曲會,他們還有了唐伯虎和仇英的繪畫。到後來,他們又有了一個金聖嘆。

如此種種,又讓京城的文化官員皺眉。輕柔悠揚,瀟灑倜儻,放浪不馴、豔情漫漫,這似乎又不是聖朝氣象。就拿那個名聲最壞的唐伯虎來說吧,自稱江南第一才子,也不幹什麼正事,也看不起大小官員,風流落拓,高高傲傲,只知寫詩作畫,不時拿幾幅畫到街上出賣。

不鍊金丹不坐禪,

不爲商賈不耕田,

閒來寫幅青山賣,

不使人間造孽錢。

這樣過日子,怎麼不貧病而死呢!然而蘇州人似乎挺喜歡他,親親熱熱叫他唐解元,在他死後把桃花庵修葺保存,還傳播一個“三笑”故事讓他多一樁豔遇。

唐伯虎是好是壞我們且不去論他。無論如何,他爲中國增添了幾頁非官方文化。人品、藝品的平衡木實在讓人走得太累,他有權利躲在桃花叢中做一個真正的藝術家。中國這麼大,歷史這麼長,有幾個才子型、浪子型的藝術家怕什麼?深紫的色彩層層塗抹,夠沉重了,塗幾筆淺紅淡綠,加幾分俏皮灑潑,纔有活氣,纔有活活潑潑的中國文化。

真正能夠導致亡國的遠不是這些才子藝術家。你看大明亡後,唯有蘇州才子金聖嘆哭聲震天,他因痛哭而被殺。

近年蘇州又重修了唐伯虎墓,這是應該的,不能讓他們老這麼委屈着。

一切都已過去了,不提也罷。現在我只困惑,人類最早的城邑之一,會不會、應不應淹沒在後生晚輩的競爭之中?

山水還在,古蹟還在,似乎精魂也有些許留存。最近一次去蘇州,重遊寒山寺,撞了幾下鍾,因俞樾題寫的詩碑而想到曲園。曲園爲新開,因有平伯先生等後人捐贈,原物原貌,適人心懷。曲園在一條狹窄的小巷裏,由於這個普通門庭的存在,蘇州一度成爲晚清國學重鎮。當時的蘇州十分沉靜,但無數的小巷中,無數的門庭裏,藏匿着無數厚實的靈魂。正是這些靈魂,千百年來,以積聚久遠的固執,使蘇州保存了風韻的核心。

漫步在蘇州的小巷中是一種奇特的經驗。一排排鵝卵石,一級級臺階,一座座門庭,門都關閉着,讓你去猜想它的蘊藏,猜想它以前、很早以前的主人。想得再奇也不要緊,2500年的時間,什麼事情都可能發生。

如今的曲園,闢有一間茶室。巷子太深,門庭大小,茶客不多。但一聽他們的談論,卻有些怪異。陣陣茶香中飄出一些名字,竟有戴東原、王念孫、焦理堂、章太炎、胡適之。茶客上了年紀,皆操吳依軟語,似有所爭執,又繼以笑聲。幾個年輕的茶客廳着吃力,呷一口茶,清清嗓子,開始高聲談論陸文夫的作品。

未幾,老人們起身了,他們在門口拱手作揖,轉過身去,消失在狹狹的小巷裏。

我也沿着小巷回去。依然是光光的鵝卵石,依然是座座關閉的門庭。

我突然有點害怕,怕哪個門庭突然打開,涌出來幾個人:再是長髯老者,我會既滿意又悲涼;若是時髦青年,我會既高興又不無遺憾。

該是什麼樣的人?我一時找不到答案。

三、《貴池儺》

儺,一個奇奇怪怪的字,許多文化程度不低的人也不認識它。它早已進入生僻字的行列,不定什麼時候,還會從現代青年的知識詞典中完全消失。

然而,這個字與中華民族的歷史關係實在太深太遠了。如果我們把目光稍稍從宮廷史官們的筆端離開,那麼,山南海北的村野間都會隱隱升起這個神祕的字:儺。

儺在訓詁學上的假借、轉義過程,說來太煩。它的普通意義,是指人們在特定季節驅逐疫鬼的祭儀。人們埋頭勞作了一年,到歲尾歲初,要擡起頭來與神對對話了。要扭動一下身子,自己樂一樂,也讓神樂一樂了。要把討厭的鬼疫,狠狠地趕一趕了。對神,人們既有點謙恭畏懼,又不想失去自尊,表情頗爲難做,乾脆戴上面具,把人、神、巫、鬼攪成一氣,在渾渾沌沌中歌舞呼號,簡直分不清是對上天的祈求,還是對上天的強迫。反正,肅穆的朝拜氣氛是不存在的,涌現出來的是一股蠻赫的精神狂潮:鬼,去你的吧!神,你看着辦吧!

漢代,一次儺祭是牽動朝野上下的全民性活動,主持者和演出者數以百計,皇帝、大臣、一品至六品的官員都要觀看,市井百姓也允許參與。

宋代,一次這樣的活動已有千人以上參加,觀看時的氣氛則是山呼海動。

明代,灘戲演出時竟出現過萬餘人齊聲吶喊的場面。

若要觸摸中華民族的精神史,哪能置攤於不顧呢?

法國現代學者喬治·杜梅吉爾(Georges Dumezil)提出過印歐古代文明的三元(tripartie)結構模式,以古代印度、歐洲神話中不約而同地存在着主神、戰神、民事神作爲印證。他認爲這種三元結構在中國不存在,這似乎成了不可動搖的結論。但是如果我們略爲關注一下儺神世界,很快就發現那裏有宮廷儺、軍儺,鄉人儺,分別與主神、戰神、民事神隱隱對應着。儺,潛伏着中國古代社會最基本的幾個文明側面。

時間已流逝到20世紀80年代,儺事究竟如何了呢?平心而論,幾年前剛聽到目前國內許多地方還保留着完好的儺儀活動時,我是大吃一驚的。我有心把它當作一件自己應該關注的事來對待,好好花點功夫。

1987年2月,春節剛過,我擠上非常擁擠的長途汽車,向安徽貴池山區出發。據說,那裏攤事挺盛。

從上海走向儺,畢竟有漫長的距離。田野在車窗外層層捲去,很快就卷出了它的本色。水泥圍牆、電線杆確實不少,但它們彷彿豎得有點冷清;只要是農民自造的新屋,便立即渾身土豔,與大地抱在一起,親親熱熱。兀地橫過一條柏油路,讓人眼睛一亮,但四周一看,它又不太合羣。包圍着它的是延綿不絕的土牆、泥丘、濁溝、小攤、店招。當日的標語已經刷去,新貼上去的對聯鉤連着一個世紀前的記憶。路邊有幾個竹棚幹着“打氣補胎”的行當,不知怎麼卻寫成了“打胎補氣”。

汽車一站站停去,乘客在不斷更替。終於,到九華山進香的婦女成了車中的主體。她們高聲談論,卻不敢多看窗外。窗外,步行去九華山的人們慢慢地走着,他們遠比坐車者虔誠。

這塊灰黃的土地,怎麼這樣固執呢?固執得如此不合時宜。它慢條斯理地承受過一次次現代風暴,又依然款款地展露着自己蒼老野拙的面容。墳丘在一圈圈增加,紙幡飄飄,野燒隱隱;下一代闖蕩一陣、焦躁一陣,很快又雕滿木訥的皺紋。路邊牆上畫着外國電影的海報,而我耳邊,已響起儺祭的鼓聲……

這鼓聲使我回想起30多年前。一天,家鄉的道士正躲在一處做法事。樂聲悅耳,禮儀彬彬,頭戴方帽的道士在爲一位客死異地的鄉人招魂。他報着亡靈返歸的沿途地名,祈求這些地方的冥官放其通行。突然,道士身後涌出一羣人、是小學的校長帶着一批學生。他們麻利地沒收了全部招魂用具,厲聲勒令道士到村公所聽訓。圍觀的村民被這個場面鎮住了,那天傍晚吃晚飯的時候,幾乎一切有小學生的家庭都發生了兩代間的爭論。父親拍着筷子追打孩子,孩子流着眼淚逃出門外,三五成羣地躲在草垛後面,想着課本上的英雄,記着老師的囑咐,餓着肚子對抗迷信。月亮上來了,夜風正緊,孩子們擡頭看看,抱緊雙肩,心中比夜空還要明淨:老師說了,這是月球,正圍着地球在轉;風,空氣對流而成。

我實在搞不清是一段什麼樣的歷史,使我小學的同學們,今天重又陷入宗教性的精神困頓。

我只知道一個事實:今天要去看的貴池儺儀儺戲,之所以保存得比較完好,卻要歸功於一位小學校長。

也是小學校長!

我靜下心來,閉目細想,把我們的小學校長與他合成一體。我彷彿看見,這位老人在捉了許多次道士,講了無數遍自然、地理、歷史課之後,終於皺着眉頭品味起身邊的土地。接連的災禍,犟韌的風俗,使他重新去捧讀一本本史籍。熬過了許多不眠之夜,他慢吞吞地從語文講義後抽出幾張白紙,走出門外,開始記錄農民的田歌、俗諺,最後,猶豫再三,他敲響了早已改行的道士家的木門。

但是;我相信這位校長,他絕不會出爾反爾,再去動員道士張羅招魂的典儀。他坐在道士身邊聽了又聽,選了又選,然後走進政府機關大門,對驚訝萬分的幹部們申述一條條的理由,要求保存儺文明。這種申述十分艱難,直到來自國外的文化考察者的來訪,直到國內着名學者也來挨家挨戶地打聽,他的理由才被大體澄清。

於是,我也終於聽到了有關儺的公開音訊。

單調的皮筒鼓響起來了。

山村不大,村民們全朝鼓聲涌去,那是一個陳舊的祠堂。灰褐色的樑柱上新貼着驅疫祈福的條幅,正面有一高臺,儺戲演出已經開場。

開始是儺舞,一小段一小段的。這是在請諸方神靈,請來的神也是人扮的,戴着面具,踏着鑼鼓聲舞蹈一回,算是給這個村結下了交情。神靈中有觀音、魁星、財神、判官,也有關公。村民們在臺下一一辨認妥當,覺得一年中該指靠的幾位都來了,心中便覺安定。於是再來一段《打赤鳥》,赤鳥象徵着天災;又來一段《關公斬妖》,妖魔有着極廣泛的含義。其中有一個妖魔被迫,竟逃下臺來,衝出祠堂,觀看的村民鬨然起身,也一起衝出祠堂緊追不捨。一直追到村口,那裏早有人燃起野燒,點響一串鞭炮,終於把妖魔逐出村外。村民們撫掌而笑,又鬧哄哄地涌回祠堂,繼續觀看。

如此來回折騰一番,演出舞臺已延伸爲整個村子,所有的村民都已裹卷其間,彷彿整個村子都在齊心協力地集體驅妖。火光在月色下閃動,鞭炮一次次竄向夜空,確也氣勢奪人。在村民們心間,小小的舞臺只點了一下由頭,全部祭儀鋪展得很大。他們在祭天地、日月、山川、祖宗,空間限度和時間限度都極其廣闊,祠堂的圍牆形同虛設。

接下來是演幾段大戲。有的注重舞、有的注重唱。舞姿笨拙而簡陋,讓人想到遠古。由於頭戴面具,唱出的聲音低啞不清,也像幾百年前傳來。有一重頭唱段,由灘班的領班親自完成。這是一位瘦小的老者,竟毫不化妝,也無面具,只穿今日農民的尋常衣衫,在渾身披掛的演員們中間安穩坐下,戴上老花眼鏡,一手拿一隻新式保暖杯,一手翻開一個綿紙唱本,咿咿呀呀唱將起來。全臺演員依據他的唱詞而動作,極似木偶。這種演法,粗陋之極,也自由之極。既會讓現代戲劇家嘲笑,也會讓現代戲劇家驚訝。

憑心而論,演出極不好看。許多研究者寫論文盛讚其藝術高超,我只能對之抱歉。演者全非專業,平日皆是農民、工匠、荒疏長久,匆促登臺,腿腳生硬,也只能如此了。演者中有不少年輕人,應是近年剛剛着手。估計是在國內外考察者來過之後,才走進儺儀隊伍中來的。本來血氣方剛、手腳靈便的他們,來學這般稚拙動作,看來更是牽強。就年齡論,他們應是我小學同學的兒子一輩。

演至半夜,休息一陣,演者們到祠堂邊的小屋中吃“腰臺”。“腰臺”亦即夜宵,是村民對他們的犒賞。屋中擺開三桌,每桌中間置一圓底鍋,鍋內全是白花花的肥肉片,厚厚一層油膩浮在上面。再也沒有其他菜餚,圍着圓鍋的是十隻瓷酒杯,一小壇自釀燒酒已經開蓋。

據說,吃完“腰臺”,他們要演到天亮。從日落演到日出,謂之“兩頭紅”,頗爲吉利。

我已渾身發睏,陪不下去了,約着幾位同行者,離開了村子。住地離這裏很遠,我們要走一程長長的山路。走着走着,我越來越疑惑:剛纔經歷的,太像一個夢。

翻過一個山嶴,我們突然被一排火光圍困。

又驚又懼,只得走近前去。攔徑者一律山民打扮,舉着松明火把,照着一條紙紮的龍。見到了我們,也不打招呼,只是大幅度地舞動起來,使我們不解其意,不知所措。舞完一段,纔有一位站出,用難懂的土音大聲說道:“聽說外來的客人到那個村子看儺去了,我們村也有,爲什麼不去?我們在這裏等候多時!”

我們惶恐萬分,只得柔聲解釋,說現在已是深更半夜,身體睏乏,不能再去。山民認真地打量着我們,最後終於提出條件,要我們站在這裏,再看他們好好舞一回。

那好吧,我們靜心觀看。在這漆黑的深夜,在這闃無人跡的山坳間,看着火把的翻滾,看着舉火粑的壯健的手和滿臉亮閃閃的汗珠,倒實在是一番雄健的美景,我們由衷地鼓起拿來。掌聲方落,舞蹈也停,也不道再見,那火把,那紙龍,全都迤邐而去,頃刻消失在羣獸般的山林中。

更像是夢,唯有鼻子還能喚到剛剛燃過的松香味,信其爲真。

我實在被這些夢困擾了。直到今天,仍然解脫不得。山村,一個個山村,重新延續起攤祭儺戲,這該算是一件什麼樣的事端?真誠倒也罷了,誰也改變不了民衆真誠的作爲;但那些戴着面具的青年農民,顯然已不會真誠。文化,文化!難道爲了文化學者們的考察興趣,就讓他們長久地如此跳騰?我的校長,您是不是把您的這一事業,稍稍做得太大了一點?

或許,也真是我們民族的自我復歸和自我確認?那麼,幾百年的踉蹌路程,竟都消失得無影無蹤?

我們,相對於我們的祖先,總要擺脫一些什麼吧?或許,我們過去擺脫得過於魯莽,在這裏才找到了擺脫的起點?要是這樣,我們還要走一段多麼可怕的長程。

灘祭儺戲中,確有許多東西,可以讓我們追索屬於我們的古老靈魂。但是,這種追索的代價,是否過於沉重?

前不久接到美國夏威夷大學的一封來信,說他們的刊物將發表我考察儺的一篇論文。我有點高興、但又像做錯了什麼。我如此熱情地向國外學術界報告着中國儺的種種特徵,但在心底卻又矛盾地珍藏着童年時的那個月夜,躲在草垛後面,用明淨的心對着明淨的天,癡想着月球的旋轉和風的形成。

我的校長!真想再找到您,吐一吐我滿心的疑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