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精選餘秋雨文章素材摘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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精選餘秋雨文章素材摘抄

精選餘秋雨文章素材摘抄

導語:餘秋雨利用他淵博的歷史知識,豐厚的文化功底,將歷史與文化契合,將歷史寫活、展現,引起讀者反思、追問,作爲一個知識分子,他的作品已滲透了文人的憂患意識和良知,這點也許是最重要的。這裏本站的小編爲大家整理了三篇餘秋雨文章素材摘抄,希望你們喜歡

精選餘秋雨文章素材摘抄

一、《柳侯祠》

客寓柳州,住合離柳侯祠僅一箭之遙。夜半失眠,迷迷頓頓,聽風聲雨聲,牀邊似長出齊膝荒草,柳宗元跨過千年飄然孑立,青衫灰黯,神色孤傷。第二天一早,我便向祠中走去。

擋眼有石塑一尊,近似昨夜見到神貌。石塑底座鐫《荔子碑》《劍銘碑》,皆先生手跡。石塑背後不遠處是羅池,羅池東側有柑香亭,西側乃柳侯祠,祠北有衣冠墓。這些名目,只要粗知宗元行跡,皆耳熟能詳。

祠爲粉牆灰瓦,迴廊構架。中庭植松柏,東廂是碑廊。所立石碑,皆刻後人憑弔紀念文字,但康熙前的碑文,都已漫漶不可辨識。由此想到,宗元離去確已很遠,連通向他的祭祀甬道,也已截截枯朽。時值清晨,詞中寥無一人,只能靜聽自己的腳步聲,在迴廊間迴響,從漫漶走向清晰,又從清晰走向漫漶。

柳宗元到此地,是公元815年夏天。當時這裏是遠未開化的南荒之地,朝廷貶放罪人的所在,一聽地名就叫人驚慄,就像後來俄國的西伯利亞。西伯利亞還有那份開闊和銀亮,這裏卻整個被原始野林籠罩着,潮溼蒸鬱,暗無天日,人煙稀少,瘴疫猖獗。去西伯利亞的罪人,還能讓雪橇劃下兩道長長的生命曲線,這裏沒有,投下多少具文人的軀體,也消蝕得無影無蹤。面南而坐的帝王時不時陰慘一笑,御筆一劃、筆尖遙指這座宏大無比的天然監獄。

柳宗元是趕了長路來到這裏的。他的被貶,還在10年之前,貶放地是湖南永州。他在永州呆了10年,日子過得孤寂而荒涼。親族朋友不來理睬,地方官員時時監視。災難使他十分狼狽,一度蓬頭垢面,喪魂落魄。但是,災難也給了他一份寧靜,使他有足夠的時間與自然相晤,與自我對話。於是,他進入了最佳寫作狀態,中國文化史擁有了《永州八記》和其他篇什,華夏文學又一次凝聚出了高峯性的構建。

照理,他可以心滿意足,不再顧慮仕途枯榮。但是,他是中國人,他是中國文人,他是封建時代的中國文人。他已實現了自己的價值,卻又迷惘着自己的價值。永州歸還給他一顆比較完整的靈魂,但靈魂的薄殼外還隱伏着無數誘惑。這年年初,一紙詔書命他返回長安,他還是按捺不住,欣喜萬狀,急急趕去。

當然會經過汨羅江,屈原的形貌立即與自己交疊起來。他隨口吟道:

南來不做楚臣悲,

重入修門自有期。

爲報春風淚羅道,

莫將波浪枉明時。

《汨羅遇鳳》

這樣的詩句出自一位文化大師之手,讀着總讓人不舒服,他提到了屈原,有意無意地寫成了“楚臣”,倒也沒有大錯。同是汨羅江畔;當年悲悲慼慼的屈原與今天喜氣洋洋的柳宗元,心境不同,心態相仿。

個人是沒有意義的,只有王朝寵之貶之的臣吏,只有父親的兒子或兒子的父親,只有朋友間親疏網絡中的一點,只有戰慄在衆**鑠下的疲軟肉體,只有上下左右排行第幾的座標,只有社會洪波中的一星波光,只有種種倫理觀念的組合和會聚。不應有生命實體,不應有個體靈魂。

到得長安,兜頭一盆冷水,朝廷厲聲宣告,他被貶到了更爲邊遠的柳州。

朝廷像在給他做遊戲,在大一統的版圖上挪來移去。不能讓你在一處滯留太久,以免對應着穩定的山水構建起獨立的人格。多讓你在長途上顛顛簸簸吧,讓你記住:你不是你。

柳宗元悽楚南迴,同路有劉禹錫。劉禹錫被貶到廣東連州,不能讓這兩個文人呆在一起。到衡陽應該分手了,兩位文豪牽衣拱手,流了很多眼淚。宗元贈別禹錫的詩句是:“今朝不用臨河別,垂淚千行便濯纓。”到柳州時,淚跡未乾。

嘴角也綻出一絲笑容,那是在嘲濾自己:“十年憔悴到秦京,誰料翻爲嶺外行。”悲劇,上升到滑稽。

這年他43歲,正當盛年。但他預料,這個陌生的柳州會是他的喪葬之地。他四處打量,終於發現了這個羅池,池邊還有一座破損不堪的羅池廟。

他無法預料的是,這個羅池廟,將成爲他的祭飼,被供奉千年。

不爲什麼,就爲他破舊箱筐裏那一札皺巴巴的詩文。

屈原自沒於汨羅江,而柳宗元則走過汨羅江回來了。幸好回來,柳州、永州無所謂,總比在長安強。什麼也不怕,就怕文化人格的失落。中國,太寂寞。

在柳州的柳宗元;宛若一個魯濱遜。他有一個小小的貶滴官職,利用着,挖了井,辦了學,種了樹,修了寺廟,放了奴婢。畢竟勞累,在47歲上死去。

柳宗元晚年所幹的這些事,一般被稱爲政績。當然也對,但他的政績有點特別,每件事,都按着一個正直文人的心意,依照所遇所見的實情作出,並不考據何種政治規範;作了,又花筆墨加以闡釋,疏浚理義。文采輩然,成了一種文化現象。在這裏,他已不是朝廷棋盤中一枚無生命的棋子,而是憑着自己的文化人格,營築着一個可人的小天地。在當時的中國,這種有着濃郁文化氣息的小天地,如果多一些,該多好。

時間增益了柳宗元的想力。他死後,一代又一代,許多文人帶着崇敬和疑問仰望着這位客死南荒的文豪。重蹈他的覆轍的貶官,在南下的路途中,一想到柳宗元,心情就會平適一點。柳州的歷代官吏,也會因他而重新檢點自己的行止。這些,都可以從柳侯詞碑廊中看到。柳宗元成了一個獨特的形象,使無數文官或多或少地強化了文人意識,詢問自己存在的意義。如今柑香亭畔還有一石碑,爲光緒十八年間柳州府事蔣兆奎立,這位長沙籍官員寫了洋洋灑灑一大篇碑文,說他從柳宗元身上看到了學識文章。自然遊觀與政事的統一。“夫文章政事,不判兩途。侯固以文章而能政事者,而又以遊觀爲爲政之具,俾亂慮滯志,無所容入,然後理達而事成,故其惠化至今。”爲此,他下決心重修柑香亭,沒有錢,就想方設法,精打細算,在碑文中報了一筆籌款明細賬。亭建成後,他便常來這裏思念柳宗元,所謂“每於公退之暇,登斯亭也,江山如是,蕉荔依然,見實間花,宛如當日”。不能不說,這位府事的文化意識和文化人格,因柳宗元而有所上升。

更多的是疑問。重重石碑發出了重重感嘆、重重疑問,柳宗元不斷地引發着後人苦苦思索:

文字由來重李唐,

如何萬里竟投荒?

池枯猶滴投荒淚,

邈古難傳去國神……

自昔才名天所扼,

文章公獨耀南荒……

舊澤尚能傳柳郡,

新亭誰爲續柑香?

這些感嘆和疑問,始終也沒有一個澄明的歸結。舊石碑模糊了,新石碑又續上去。最新的石碑樹在衣冠墓前,郭沫若題,時間是1974年12月。當時,柳宗元變成了“法家”,衣冠基修得很漂亮。

倒是現任柳州市副市長的幾句話使我聽了眼睛一亮。他說;“這兩年柳州的開放和崛起,還得感謝柳宗元和其他南下貶官。他們從根子上使柳州開通。”這位副市長年歲尚輕,大學畢業,也是個文人。

我在排排石碑間踽踽獨行。中國文人的命運,在這裏裸裎。

但是,日近中天了,這裏還是那樣寧靜。遊人看是一個祠堂,不大願意進來。幾個少年擡起頭看了一會石碑,他們讀不懂那些碑文。石碑固執地槍然肅立,少年們放輕腳步,離它們而去。

靜一點也好,從柳宗元開始,這裏歷來寧靜。京都太嘈雜了,面壁十年的九州學子,都曾嚮往過這種嘈雜。結果,滿腹經綸被車輪馬蹄搗碎,脆亮的吆喝填滿了疏朗的胸襟。唯有在這裏,文采華章才從朝報奏摺中抽出,重新凝入心靈,並蔚成方圓、它們突然變得清醒,渾然構成張力,生氣勃勃,與殿闕對峙,與史官爭辯,爲普天皇土留下一脈異音。世代文人,由此而增添一成傲氣,三分自信。華覆文明,纔不至全然黯暗。朝廷萬萬未曾想到,正是發配南荒的御批,點化了民族的精靈。

好吧,你們就這麼固執地肅立着吧。明天。或許後天,會有一些遊人,一些少年,指指點點,來破讀這些碑文。

二、《莫高窟》

莫高窟對面,是三危山。《山海經》記,“舜逐三苗子三危”。可見它是華夏文明的早期屏障,早得與神話分不清界線。那場戰鬥怎麼個打法,現在已很難想象,但浩浩蕩蕩的中原大軍總該是來過的。當時整個地球還人跡稀少,噠噠的馬蹄聲顯得空廓而響亮。讓這麼一座三危山來做莫高窟的映壁,氣概之大,人力莫及,只能是造化的安排。

公元366年,一個和尚來到這裏。他叫樂樽,戒行清虛,執心恬靜,手持一支錫杖,雲遊四野。到此已是傍晚時分,他想找個地方棲宿。正在峯頭四顧,突然看到奇景:三危山金光燦爛,烈烈揚揚,像有千佛在躍動。是晚霞嗎?不對,晚霞就在西邊,與三危山的金光遙遙對應。

三危金光之謎,後人解釋頗多,在此我不想議論。反正當時的樂樽和尚,剎那間激動萬分。他怔怔地站着,眼前是騰燃的金光,背後是五彩的晚霞,他渾身被照得通紅,手上的錫杖也變得水晶般透明。他怔怔地站着,天地間沒有一點聲息,只有光的流溢,色的籠罩。他有所憬悟,把錫杖插在地上,莊重地跪下身來,朗聲發願,從今要廣爲化緣,在這裏築窟造像,使它真正成爲聖地。和尚發願完畢,兩方光焰俱黯,蒼然暮色壓着茫茫沙原。

不久,樂樽和尚的第一個石窟就開工了。他在化緣之時廣爲播揚自己的奇遇,遠近信士也就紛紛來朝拜勝景。年長日久,新的洞窟也—一挖出來了。上至王公,下至平民,或者獨築,或者合資,把自己的信仰和祝祈,全向這座陡坡鑿進。從此,這個山嶴的歷史,就離不開工匠斧鑿的叮噹聲。

工匠中隱潛着許多真正的藝術家。前代藝術家的遺留,又給後代藝術家以默默的滋養。於是,這個沙漠深處的陡坡,濃濃地吸納了無量度的才情,空靈靈又脹鼓鼓地站着,變得神祕而又安詳。

從哪一個人口密集的城市到這裏,都非常遙遠。在可以想象的將來,還只能是這樣。它因華美而矜持,它因富有而遠藏。它執意要讓每一個朝聖者,用長途的艱辛來換取報償。

我來這裏時剛過中秋,但朔風已是鋪天蓋地。一路上都見鼻子凍得通紅的外國人在問路,他們不懂中文,只是一疊連聲地喊着:“莫高!莫高!”聲調圓潤,如呼親人。國內遊客更是擁擠,傍晚閉館時分,還有一批剛剛趕到的遊客,在苦苦央求門衛,開方便之門。

我在莫高窟一連呆了好幾天。第一天入暮,遊客都已走完了,我沿着莫高窟的山腳來回徘徊。試着想把白天觀看的感受在心頭整理一下,很難;只得一次次對着這堵山坡傻想,它究竟是個什麼樣的存在?

比之於埃及的金字塔,印度的山奇大塔,古羅馬的鬥獸場遺蹟,中國的許多文件遺蹟常常帶有歷史的層累性。別國的遺蹟一般修建於一時,興盛於一時,以後就以純粹遺蹟的方式保存着,讓人瞻仰。中國的長城就不是如此,總是代代修建、代代拓伸。長城,作爲一種空間的蜿蜒,竟與時間的蜿蜒緊緊對應。中國歷史太長、戰亂太多、苦難太深,沒有哪一種純粹的遺蹟能夠長久保存,除非躲在地下,躲在墳裏,躲在不爲常人注意的祕處。阿房宮燒了,滕王閣坍了,黃鶴樓則是新近重修。成都的都江堰所以能長久保留,是因爲它始終發揮着水利功能。因此,大凡至今轟傳的歷史勝蹟,總是生生不息、吐納百代的獨特秉賦。

莫高窟可以傲視異邦古蹟的地方,就在於它是一千多年的層層累聚。看莫高窟,不是看死了一千年的標本,而是看活了一千年的生命。一千年而始終活着,血脈暢通、呼吸勻停,這是一種何等壯闊的生命!一代又一代藝術家前呼後擁向我們走來,每個藝術家又牽連着喧鬧的背景,在這裏舉行着橫跨千年的遊行。紛雜的衣飾使我們眼花繚亂,呼呼的旌旗使我們滿耳轟鳴。在別的地方,你可以蹲下身來細細玩索一塊碎石、一條土埂,在這兒完全不行,你也被裹卷着,身不由主,踉踉蹌蹌,直到被歷史的洪流消融。在這兒,一個人的感官很不夠用,那乾脆就丟棄自己,讓無數雙藝術巨手把你碎成輕塵。

因此,我不能不在這暮色壓頂的時刻,在山腳前來回徘徊。一點點地找回自己,定一定被震撼了的驚魂。晚風起了,夾着細沙,吹得臉頰發疼。沙漠的月亮,也特別清冷。山腳前有一泓泉流,汩汩有聲。擡頭看看,側耳聽聽,總算,我的思路稍見頭緒。

白天看了些什麼,還是記不大清。只記得開頭看到的是青褐渾厚的色流,那應該是北魏的遺存。色澤濃厚沉着得如同立體,筆觸奔放豪邁得如同劍戟。那個年代故事頻繁,馳騁沙場的又多北方驃壯之士,強悍與苦難匯合,流瀉到了石窟的洞壁。當工匠們正在這些洞窟描繪的時候,南方的陶淵明,在破殘的家園裏喝着悶酒。陶淵明喝的不知是什麼酒,這裏流蕩着的無疑是烈酒,沒有什麼芬芳的香味,只是一派力,一股勁,能讓人瘋了一般,拔劍而起。這裏有點冷,有點野,甚至有點殘忍。

色流開始暢快柔美了,那一定是到了隋文帝統一中國之後。衣服和圖案都變得華麗,有了香氣,有了暖意,有了笑聲[]。這是自然的,隋煬帝正樂呵呵地坐在御船中南下,新竣的運河碧波盪漾,通向揚州名貴的奇花。隋煬帝大凶狠,工匠們不會去追隨他的笑聲,但他們已經變得大氣、精細,處處預示着,他們手下將會奔瀉出一些更驚人的東西;

色流猛地一下渦漩卷涌,當然是到了唐代。人世間能有的色彩都噴射出來,但又噴得一點兒也不野,舒舒展展地納入細密,流利的線條,幻化爲壯麗無比的交響樂章。這裏不再僅僅是初春的氣溫,而已是春風浩蕩,萬物甦醒,人們的每一縷筋肉都想跳騰。這裏連禽鳥都在歌舞,連繁花都裹捲成圖案,爲這個天地歡呼。這裏的雕塑都有脈搏和呼吸,掛着千年不枯的吟笑和嬌嗔。這裏的每一個場面,都非雙眼能夠看盡,而每一個角落,都夠你留連長久。這裏沒有重複,真正的歡樂從不重複。這裏不存在刻板,刻板容不下真正的人性。這裏什麼也沒有,只有人的生命在蒸騰。一到別的洞窟還能思忖片刻,而這裏,一進入就讓你燥熱,讓你失態,讓你只想雙足騰空。不管它畫的是什麼內容,一看就讓你在心底驚呼,這纔是人,這纔是生命。人世間最有吸引力的,莫過於一羣活得很自在的人發出的生命信號。這種信號是磁,是蜜,是渦卷方圓的魔井。沒有一個人能夠擺脫這種渦卷,沒有一個人能夠面對着它們而保持平靜。唐代就該這樣,這樣纔算唐代。我們的民族,總算擁有這麼一個朝代,總算有過這麼一個時刻,駕馭如此瑰麗的色流,而竟能指揮若定。

色流更趨精細,這應是五代。唐代的雄風餘威未息,只是由熾熱走向溫煦,由狂放漸趨沉着。頭頂的藍天好像小了一點,野外的清風也不再鼓盪胸襟;

終於有點灰黯了,舞蹈者仰首看到變化了的天色,舞姿也開始變得拘謹。仍然不乏雅麗,仍然時見妙筆,但歡快的整體氣氛,已難於找尋。洞窟外面,辛棄疾、陸游仍在握劍長歌,美妙的音色已顯得孤單,蘇東坡則以絕世天才,與陶淵明呼應。大宋的國土,被下坡的頹勢,被理學的層雲,被重重的僵持,這得有點陰沉。

色流中很難再找到紅色了,那該是到了元代;

這些朦朧的印象,稍一梳理,已頗覺勞累,像是趕了一次長途的旅人。據說,把莫高窟的壁畫連起來、整整長達60華里。我只不信,60華里的路途對我輕而易舉,哪有這般勞累?

夜已深了,莫高窟已經完全沉睡。就像端詳一個壯漢的睡姿一般,看它睡着了,也沒有什麼奇特,低低的、靜靜的,荒禿禿的,與別處的小山一樣。

第二天一早,我又一次投入人流,去探尋莫高窟的底蘊,儘管毫無自信。

遊客各種各樣。有的排着隊,在靜聽講解員講述佛教故事;有的捧着畫具,在洞窟裏臨摹;有的不時拿出筆記寫上幾句,與身旁的夥伴輕聲討論着學術課題。他們就像焦距不一的鏡頭,對着同一個拍攝對象,選擇着自己所需要的清楚和模糊。

莫高窟確實有着層次豐富的景深(depth of field),讓不同的遊客攝取。聽故事,學藝術,探歷史,尋文化,都未嘗不可。一切偉大的藝術,都不會只是呈現自己單方面的生命。它們爲觀看者存在,它們期待着仰望的人羣。一堵壁畫,加上壁畫前的唏噓和嘆息,纔是這堵壁畫的立體生命。遊客們在觀看壁畫,也在觀看自己。於是,我眼前出現了兩個長廊:藝術的長廊和觀看者的心靈長廊;也出現了兩個景深:歷史的景深和民族心理的景深。

如果僅僅爲了聽佛教故事,那麼它多姿的神貌和色澤就顯得有點浪費。如果僅僅爲了學繪畫技法,那麼它就吸引不了那麼多普通的遊客。如果僅僅爲了歷史和文化,那麼它至多隻能成爲厚厚着述中的插圖。它似乎還要深得多,複雜得多,也神奇得多。

它是一種聚會,一種感召。它粑人性神化,付諸造型,又用造型引發人性,於是,它成了民族心底一種彩色的夢幻,一種聖潔的沉澱,一種永久的嚮往。

它是一種狂歡,一種釋放。在它的懷抱裏神人交融、時空飛騰,於是,它讓人走進神話,走進寓言,走進宇宙意識的霓虹。在這裏,狂歡是天然秩序,釋放是天賦人格,藝術的天國是自由的殿堂。

它是一種儀式,一種超越宗教的宗教。佛教理義已被美的火焰蒸餾,剩下了儀式應有的玄祕、潔淨和高超。只要是知聞它的人,都會以一生來投奔這種儀式,接受它的洗禮和薰陶。

這個儀式如此宏大,如此廣袤。甚至,沒有沙漠,也沒有莫高窟,沒有敦煌。儀式從沙漠的起點已經開始,在沙窩中一串串深深的腳印間,在一個個夜風中的帳篷裏,在一具具潔白的遺骨中,在長毛飄飄的駱駝背上。流過太多眼淚的眼睛,已被風沙磨鈍,但是不要緊,迎面走來從那裏回來的朝拜者,雙眼是如此晶亮。我相信,一切爲宗教而來的人,一定能帶走超越宗教的感受,在一生的潛意識中蘊藏。蘊藏又變作遺傳,下一代的苦旅者又浩浩蕩蕩。爲什麼甘肅藝術家只是在這裏擷取了一個舞姿,就能引起全國性的狂熱?爲什麼張大千舉着油燈從這裏帶走一些線條,就能風靡世界畫壇?只是儀式,只是人性,只是深層的蘊藏。過多地捉摸他們的技法沒有多大用處,他們的成功只在於全身心地朝拜過敦煌。蔡元培在本世紀初提出過以美育代宗教,我在這裏分明看見,最高的美育也有宗教的風貌。或許,人類的將來,就是要在這顆星球上建立一種有關美的宗教?

離開敦煌後,我又到別處旅行。

我到過另一個佛教藝術勝地,那裏山清水秀,交通便利。思維機敏的講解員把佛教故事與今天的社會新聞、行爲規範聯繫起來,講了一門古怪的道德課程。聽講者會心微笑,時露愧色。我還到過一個山水勝處,奇峯競秀,美不勝收。一個導遊指着幾座略似人體的山峯,講着一個個貞節故事,如畫的山水立時成了一座座道德造型。聽講者滿懷興趣,撲於船頭,細細指認。

我真怕,怕這塊土地到處是善的堆壘,擠走了美的蹤影。

爲此,我更加思念莫高窟。

什麼時候,哪一位大手筆的藝術家,能告訴我莫高窟的真正奧祕?日本井上靖的《敦煌》顯然不能令人滿意,也許應該有中國的赫爾曼·黑塞,寫一部《納爾齊斯與歌爾德蒙》(Narziss und Goldmund),把宗教藝術的產生,刻劃得如此激動人心,富有現代精神。

不管怎麼說,這塊土地上應該重新會聚那場人馬喧騰、載歌載舞的遊行。

我們,是飛天的後人。

三、《陽關雪》

中國古代,一爲文人,便無足觀。文官之顯赫,在官場而不在文,他們作爲文人的一面,在官場也是無足觀的。但是事情又很怪異,當峨冠博帶早已零落成泥之後,一杆竹管筆偶爾塗劃的詩文,竟能鐫刻山河,雕鏤人心,永不漫遊。

我曾有緣,在黃昏的江船上仰望過白帝城,頂着濃冽的秋霜登臨過黃鶴樓,還在一個冬夜摸到了寒山寺。我的周圍,人頭濟濟,差不多絕大多數人的心頭,都回蕩着那幾首不必引述的詩。人們來尋景,更來尋詩。這些詩,他們在孩提時代就能背誦。孩子們的想象,誠懇而逼真。因此,這些城,這些樓,這些寺,早在心頭自行搭建。待到年長,當他們剛剛意識到有足夠腳力的時候,也就給自己負上了一筆沉重的宿債,焦渴地企盼着對詩境實地的踏訪。爲童年,爲歷史,爲許多無法言傳的原因。有時候,這種焦渴,簡直就像對失落的故鄉的尋找,對離散的親人的查訪。

文人的魔力,竟能把偌大一個世界的生僻角落,變成人人心中的故鄉。他們褪色的青衫裏,究竟藏着什麼法術呢?

今天,我衝着王維的那首《渭城曲》,去尋陽關了。出發前曾在下榻的縣城向老者打聽,回答是:“路又遠,也沒什麼好看的,倒是有一些文人辛辛苦苦找去。”老者擡頭看天,又說:“這雪一時下不停,別去受這個苦了。”我向他鞠了一躬,轉身鑽進雪裏。

一走出小小的縣城,便是沙漠。除了茫茫一片雪白,什麼也沒有,連一個皺摺也找不到。在別地趕路,總要每一段爲自己找一個目標,盯着一棵樹,趕過去,然後再盯着一塊石頭,趕過去。在這裏,睜疼了眼也看不見一個目標,哪怕是一片枯葉,一個黑點。於是,只好擡起頭來看天。從未見過這樣完整的天,一點兒也沒有被吞食,邊沿全是挺展展的,緊扎扎地把大地罩了個嚴實。有這樣的地,天才叫天。有這樣的天,地才叫地。在這樣的天地中獨個兒行走,侏儒也變成了巨人。在這樣的天地中獨個兒行走,巨人也變成了侏儒。

天竟晴了,風也停了,陽光很好。沒想到沙漠中的雪化得這樣快,才片刻,地上已見斑斑沙底,卻不見溼痕。天邊漸漸飄出幾縷煙跡,並不動,卻在加深,疑惑半晌,才發現,那是剛剛化雪的山脊。

地上的凹凸已成了一種令人驚駭的鋪陳,只可能有一種理解:那全是遠年的墳堆。

這裏離縣城已經很遠,不大會成爲城裏人的喪葬之地。這些墳堆被風雪所蝕,因年歲而坍,枯瘦蕭條,顯然從未有人祭掃。它們爲什麼會有那麼多,排列得又是那麼密呢?只可能有一種理解:這裏是古戰場。

我在望不到邊際的墳堆中茫然前行,心中浮現出艾略特的《荒原》。這裏正是中華歷史的荒原:如雨的馬蹄,如雷的吶喊,如注的熱血。中原慈母的白髮,江南春閨的遙望,湖湘稚兒的夜哭。故鄉柳蔭下的訣別,將軍圓睜的怒目,獵獵於朔風中的軍旗。隨着一陣煙塵,又一陣煙塵,都飄散遠去。我相信,死者臨亡時都是面向朔北敵陣的;我相信,他們又很想在最後一刻回過頭來,給熟悉的土地投注一個目光。於是,他們扭曲地倒下了,化作沙堆一座。

這繁星般的沙堆,不知有沒有換來史官們的半行墨跡?史官們把卷帙一片片翻過,於是,這塊土地也有了一層層的沉埋。堆積如山的二十五史,寫在這個荒原上的篇頁還算是比較光彩的,因爲這兒畢竟是歷代王國的邊遠地帶,長久擔負着保衛華夏疆域的使命。所以,這些沙堆還站立得較爲自在,這些篇頁也還能嘩嘩作響。就像於寒單調的土地一樣,出現在西北邊陲的歷史命題也比較單純。在中原內地就不同了,山重水複、花草掩蔭,歲月的迷宮會讓最清醒的頭腦脹得發昏,晨鐘暮鼓的音響總是那樣的詭祕和乖戾。那兒,沒有這麼大大咧咧鋪張開的沙堆,一切都在重重美景中發悶,無數不知爲何而死的怨魂,只能悲憤懊喪地深潛地底。不像這兒,能夠袒露出一帙風乾的青史,讓我用20世紀的腳步去匆匆撫摩。

遠處已有樹影。急步趕去,樹下有水流,沙地也有了高低坡斜。登上一個坡,猛一擡頭,看見不遠的山峯上有荒落的土墩一座,我憑直覺確信,這便是陽關了。

樹愈來意多,開始有房舍出現。這是對的,重要關隘所在,屯紮兵馬之地,不能沒有這一些。轉幾個彎,再直上一道沙坡,爬到土墩底下,四處尋找,近旁正有一碑,上刻“陽關古址”四字。

這是一個俯瞰四野的制高點。西北風浩蕩萬里,直撲面來,踉蹌幾步,方纔站住。腳是站住了,卻分明聽到自己牙齒打戰的聲音,鼻子一定是立即凍紅了的。呵一口熱氣到手掌,捂住雙耳用力蹦跳幾下,才定下心來睜眼。這兒的雪沒有化,當然不會化。所謂古址,已經沒有什麼故跡,只有近處的烽火臺還在,這就是剛纔在下面看到的土墩。土墩已坍了大半,可以看見一層層泥沙,一層層葦草,葦草飄揚出來,在千年之後的寒風中抖動。眼下是西北的羣山,都積着雪,層層疊疊,直伸天際。任何站立在這兒的人,都會感覺到自己是站在大海邊的礁石上,那些山,全是冰海凍浪。

王維實在是溫厚到了極點。對於這麼一個陽關,他的筆底仍然不露凌厲驚駭之色,而只是纏綿淡雅地寫道:“勸君更盡一杯酒,西出陽關無故人。”他瞟了一眼渭城客舍窗外青青的柳色,看了看友人已打點好的行囊,微笑着舉起了酒壺。再來一杯吧,陽關之外,就找不到可以這樣對飲暢談的老朋友了。這杯酒,友人一定是毫不推卻,一飲而盡的。

這便是唐人風範。他們多半不會灑淚悲嘆,執袂勸阻。他們的目光放得很遠,他們的人生道路鋪展得很廣。告別是經常的,步履是放達的。這種風範,在李白、高適、岑參那裏,煥發得越加豪邁。在南北各地的古代造像中,唐人造像一看便可識認,形體那麼健美,目光那麼平靜,神采那麼自信。在歐洲看蒙娜麗莎的微笑,你立即就能感受,這種恬然的自信只屬於那些真正從中世紀的夢魔中甦醒、對前路挺有把握的藝術家們。唐人造像中的微笑,只會更沉着、更安詳。在歐洲,這些藝術家們翻天覆地地鬧騰了好一陣子,固執地要把微笑輸送進歷史的魂魄。誰都能計算,他們的事情發生在唐代之後多少年。而唐代,卻沒有把它的屬於藝術家的自信延續久遠。陽關的風雪,竟越見悽迷。

王維詩畫皆稱一絕,萊辛等西方哲人反覆論述過的詩與畫的界線,在他是可以隨腳出入的。但是,長安的宮殿,只爲藝術家們開了一個狹小的邊門,允許他們以卑怯侍從的身份躬身而入,去製造一點娛樂。歷史老人凜然肅然,扭過頭去,顫巍巍地重又邁向三皇五帝的宗譜。這裏,不需要藝術鬧出太大的局面,不需要對美有太深的寄託。

於是,九州的畫風隨之黯然。陽關,再也難於享用溫醇的詩句。西出陽關的文人還是有的,只是大多成了滴官逐臣。

即便是土墩、是石城,也受不住這麼多嘆息的吹拂,陽關坍弛了,坍弛在一個民族的精神疆域中。它終成廢墟,終成荒原。身後,沙墳如潮,身前,寒峯如浪。誰也不能想象,這兒,一千多年之前,曾經驗證過人生的壯美,藝術情懷的弘廣。

這兒應該有幾聲胡笳和羌笛的,音色極美,與自然渾和,奪人心魄。可惜它們後來都成了兵士們心頭的哀音。既然一個民族都不忍聽聞,它們也就消失在朔風之中。

回去罷,時間已經不早。怕還要下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