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史鐵生長篇小說精選三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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史鐵生長篇小說精選三篇

史鐵生長篇小說精選三篇

導語:史鐵生的小說總是帶着一些黑色幽默。史鐵生長篇小說精選三篇。

一、《老屋小記》

年齡的算術,通常用加法,自落生之日計,逾年加一;這樣算我今年是四十五歲。不過這其實也是減法,活一年扣除一年,無論長壽或短命,總歸是標記着接近終點;據我的情況看,扣除的一定多於保留的了。孩子仰望,是因爲

年齡的算術,通常用加法,自落生之日計,逾年加一;這樣算我今年是四十五歲。不過這其實也是減法,活一年扣除一年,無論長壽或短命,總歸是標記着接近終點;據我的情況看,扣除的一定多於保留的了。孩子仰望,是因爲生命之囤滿得冒尖;老人彎腰,是看囤中已經見底。也可以有除法,記不清是哪位先哲說過:人爲什麼會覺得一年比一年過得快呢?是因爲,比如說,一歲之年是你生命的全部,而第四十五年只是你生命的四十五分之一。還可以是乘法,你走過的每一年都存在於你此後所有的日子裏,在那兒不斷地被重新發現、重新理解,不斷地改變模樣,比如二十三歲,你對它有多少新的發現和理解你就有多少個二十三歲。

史鐵生長篇小說精選三篇

二十三歲時我曾到一家街道生產組去做工,做了七年。———這話沒有什麼毛病,我是我,生產組是生產組,我走進那兒,做工,七年。但這是加法或減法。若用除法乘法呢,就不一樣。我更迷戀乘法,於是便劃不清哪是我,哪是那個生產組,就像劃不清哪是我哪是我的心情。那個小小的生產組已經沒有了,那七年也已消逝,留下來是我逐年改變着的心情,和由此而不斷再生的那幾間老屋,那年月以及那些人和事。

那是兩間破舊的老屋,和後來用碎磚壘成的幾間新房,擠在密如羅網的小巷深處,與條條小巷的顏色一致,蕪雜灰暗,使天空顯得更藍,使得飛起來鴿子更潔白。那兒曾處老城邊緣,荒寂的護城河在那兒從東拐向南流;如今,城市不斷擴大,那兒差不多是市中心了。總之,那個地方,在這遼闊的球面上必定有其準確的經緯度,但這不重要,它只是在我的心情裏存在、生長,一個很大的世界對它和對我都不過是一個悠久的傳說。

我想去那兒,是因爲我回到那個很大的世界裏去。那時我剛在輪椅上坐了一年多,二十三歲,要是活下去的話,料必還是有很長久的歲月等着我。V告訴我有那麼一個地方,我說我想去。V和我在一條街道上住,也是剛從插隊的地方轉回來,想等一份稱心的工作,暫時在那生產組幹着。我說我去,就怕人家不要。V說不會,又不是什麼正式工廠,再說那兒的老太太們心眼兒都挺好。父親不大樂意我去,但悶悶地說不出什麼,那意思我懂:他寧可養我一輩子。但是“一輩子”這種東西,是要自己養的,就像一條狗,給別人養就是別人的。所有正式的招工單位見了我的輪椅都害怕,我想萬萬不可就這麼關在家裏並且活着。

我搖着輪椅,V領我在小巷裏東拐西彎,印象中,街上的人比現在少十倍,鴿哨聲在天上時緊時慢讓我心神不定。每一條小巷都熟悉,是我上小學時常走的路,後來上了中學,後來又去“串聯”又去“插隊”又去住醫院……不走這些路已經很久。過了一棵半朽的老槐樹是一家汽車房的大宅院,過了大宅院是一個小煤廠,過了小煤廠是一個雜貨店,過了雜貨店是一座老廟很長的紅牆,跟着紅牆再往前去,我記得有一所着名的監獄。V停了步說到了。

我便頭一回看見那兩老屋:塵灰滿面。屋門前有一塊不大的空場,就是日後蓋起那幾間新房的地方。秋光明媚,滿地落葉金黃,一羣老太太正在屋前的太陽地裏勞作,她們大約很盼望發生點兒什麼格外的事,紛紛停了手裏的活兒,直起腰,從老花鏡的上緣挑起眼睛看我。V“大媽、大嬸”地叫了一圈,又仰頭叫了一聲“B大爺”。房頂上蹲着一個老頭,正在給漏雨的屋頂鋪瀝青。

“怎麼着爺們兒?來吧!甭老一個人在家裏憋着……”B大爺笑着說,露出一嘴殘牙。他是在說我。

應該有一首平緩、深穩又簡單的曲子,來配那兩間老屋裏的時光,來配它終日沉暗的光線,來配它時而喧鬧與時而疲倦。或者也可以有一句歌詞,一句最平白的話,不緊不慢地唱,反反覆覆地唱,便可呈現那老屋裏的生活,聞見它清晨的煤煙味,聽見它傍晚關燈和鎖門的輕響。

我們七八個年輕人佔住老屋的一角,常常一邊幹活兒一邊唱歌。七年中都唱過什麼,記不住也數不清。如今回想,會唱歌中,卻找不出哪一句能與我印象中那老屋裏緩緩流動的情緒符合。能夠符合它的只應當是一句平白的話,平白得甚至不要有起伏,惟顫動的一條直線,短短的,不斷地連續。這樣似乎就在我耳邊,或者心裏,可一旦去找它卻又飄散。

老太太們盼望這個小生產組能夠發達,發展成正式工廠,有公費醫療,一旦幹不動了也能算退休,兒孫成羣終不如自己有一份退休金可靠。她們大多不識字,五六十歲纔出家門,大半輩子都在家裏侍候丈夫和兒女。我們乾的活兒倒很文雅:在仿古的大漆傢俱上描繪仕女佳人,花鳥樹木,山水亭臺……然後在漆面上雕出它們的輪廓、衣紋、髮絲、葉脈……再上金打蠟,金碧輝煌地送去出口,換外匯。

“要人家外國錢幹嘛呢,能用?”A老太太很些明知故問的意思,掃視一週,等待呼應。

“給你沒用,國家有用。”G大嬸搭腔,“想買外國東西,就得用外國錢。”

“外國錢就外國錢吧,怎麼叫外匯?”

“幹你的活唄老太太——!知道那麼多再累着。”

“我划算,外匯真要是那麼難得,國家興許能接收咱們這個廠子……”

老太太們沉默一會兒,料必心神都被吸引到極樂世界般的一幅圖景中去了。

“哎,對了,U師傅,你應當見過外匯?”

於是,最安靜的一個角落裏響起一個輕柔的聲音:“外匯是嗎?哦,那可有很多種,美元,日元,英鎊,法郎,馬克……我也並不都見過。”這聲音一板一眼字正腔圓,在簡陋的老屋裏優雅髮漂浮,怪怪的,很不和諧,就像蕪雜的窄巷忽然閃現一座精緻的洋房,連灰塵都要退避。“對呀對呀,紙幣,跟人民幣差不多……對呀,是很難得,國家需要外匯。”

這回沉默的時間要長些,希望和信心都在增長。

可是A老太太又琢磨出問題了:“咱們買外國東西用外國錢,外國買咱們的東西不是也得用中國錢嗎?那您說,咱這東西可怎麼換回外匯來呢?”

“不,”U師傅細聲地笑一下,“外國人買咱們的東西要付外匯。”

“那就不對了,都用他們的錢,合着咱們的錢沒用?”

U師傅光是笑,不再言語。

很多年以後,我在一家五星級飯店裏看見了那樣幾件大漆的仿古陳設:一張條案、幾隻繡墩、一堂四扇屏風。它們擺佈在幽靜的廳廊裏,幾株花草圍伴,很少有人在它們跟前駐足,惟獨我一陣他鄉遇故知般的欣喜。走近細看,不錯,正是那樸拙的彩繪和雕刻,一刀一筆都似認得。我左顧右盼,很想對誰講講他們的來歷,但馬上明白,這兒不會有人懂得它們,不會有人關心它們的來歷,不會再有誰能聽見那一刀一筆中的希望與岑寂。我摸摸那屏風纖塵不染的漆面,心想它們未必就是出自那兩間老屋,但誰知道呢,也許這正是我們當年的作品。

冬天的末尾。凍土融化,變得溫潤鬆軟時,B大爺在門前那塊空場上畫好一條條白線,磚瓦木料也都預備齊全,老屋裏洋溢着歡快的氣氛。但陣陣笑聲不單是因爲新屋就要破土動工,還因爲B大爺帶來“基建隊”中有個傻子。

“嘿,三子,什麼風把你刮來了?”

“你們這兒不是要蓋房嗎?”

“嗬,幾天不見長出息了怎的,你能蓋得了房?”

三子愧怍地笑笑:“這不有B大爺嗎?”

三子?這名兒好耳熟。我正這麼想着,他已經站到我跟前,並且叫着我的名字了。“喂,還認得我嗎?”他的目光遲滯又迷離。

“噢……”我想起來了,這是我的小學同學,可怎麼這樣老了呢?駝背,而且滿臉皺紋。“你是王……?”

“王…王…王海龍。”他一臉嚴肅,甚至是緊張。

又有笑他了:“就說‘三子’多省事兒!方圓十里八里的誰不知道三子?未必有人能懂得‘王海龍’是什麼東西。”

三子的臉紅到耳根,有些喘想爭辯,但終於還是笑,一臉嚴肅又變成一臉愧怍,笑聲只在喉嚨裏“哼哼”地悶響。

我連忙打岔:“多少年了呀,你還記得我?”

“那我還能不記得?你是咱班功課最棒的。”

衆人又插嘴說:“那最孬的是誰呢?”“小學上了十一年也沒畢業的,是誰呢?”“倆腿穿到一條褲腿裏滿教室跳,把新來的女老師嚇得不敢進門,是誰?”

“我——!媽了個巴子的,行了吧?!”三子猛喊一聲,但怒容只一閃,便又在臉上化作歉疚的笑,隨即舉臂護頭。

果然有巴掌打來,虛虛實實落在三子頭上。

“能耐你不長,罵人你倒學得快!”

“這兒都是你大媽大嬸,輪得上你罵人?”

“三子,對象又見了幾個了啦?”

“幾個哪兒夠,幾打了吧?”

“不行。”三子說。

“喂喂——說明白了,人家不行還是咱們不行?”

“三子!”B大爺喊,“還不快跟我幹活兒去?這羣老‘半邊天’一個頂一個精,你惹得起誰?”

B大爺領着三子走了,甩下老屋裏的一片笑罵。

B大爺領着三子和V去挖地基,還有個叫老E的四十多歲的男人。三子一邊挖土一邊念念叨叨地爲我嘆息:“誰承想他會癱了呢?唉,這下他不是也完了?這輩子我跟他都算完了……”V聽了眥瞪三子:“你他媽完了就完了吧,人家怎麼完了?再胡說留神我抽你!”三子便半不吭聲,拄着鍬把抵頭站着。B大爺叫他,他也不動,B大爺去拽他,他慌抹了一把淚,臉上還是歉意的笑。——這些都是後來B大爺告訴我的。

三子的話刺痛了我。

那個二十三歲、兩腿殘廢的男人,正在戀愛。他愛上了一個健康、漂亮又善良的姑娘。健康、漂亮、善良——這幾個詞大陳舊,也太普通了,但沒有別的詞給她,別的司對於她嫌雕琢。別的詞,矯飾、浮華,難免在長久的時光中一點點磨損掉。而健康,漂亮,善良,這幾個詞經歷了千百年。屬於那個年輕的戀愛者的,只有一個詞:折磨。

殘疾已無法更改,他相信他不應該愛上她,但是卻愛上了,不可抗拒,也無法逃避,就像頭上的天空和腳下的土地。因而就只有這一個詞屬於他:折磨。並不僅因爲痛苦,更因爲幸福,否則也就沒有痛苦也就沒有折磨。正是這愛情的到來,讓他想活下去,想走進很大的那個世界去活上一百年。

他坐在輪椅上吻了她,她允許了,上帝也允許了。他感到了活下去的必要,就這樣就這樣,就這樣一百年也還是短。那時他想,必須努力去做些事,那樣,或許有一天就能配得上她,無愧於上帝的允許。偷偷地但是熱烈地親吻,在很多晴朗或陰鬱的時刻如同團聚,折磨得到了報答,哪怕再多點兒折磨這報答也是夠的。但是總有一塊巨大的陰影,抑或巨大的黑洞一一看不清它在哪兒,但必定等在未來。

三子的話,又在我心裏灌滿了惶恐和絕望。一個傻人的話最可能是真的。

楊樹的枝條枯長、彎曲,在春天最先吐出了花穗,搖搖蕩蕩在灰白的天上。我搖着輪椅,毫無目的地走。街上車水馬龍人流如潮,卻沒有聲音一一我茫然而聽不到任何聲音,耳邊和心裏都是空荒的岑寂。我常常一個人這樣走,一無所思,讓路途填塞時間,勞累有時候能讓心裏舒暢、平靜,或者是麻木。這一天,我沿着一條大道不停地搖着輪椅,不停地搖着,不管去向何方,也許我想看看我到底有多少力氣,也許我想知道,就這麼搖下去究竟會走到哪兒。

夕陽西墜時,看見了農田,看見了河渠、荒崗和遠山,看見了曠野上的農舍炊煙。這是我兩腿癱瘓後第一次到了城市的邊緣。綠色還很少,很薄,裸露的泥土佔了太重的比例,落霞把料峭的春風也浸染成金黃,空幻而遼闊地吹拂。我停下車,喝口水,歇一會兒。閉上眼睛,世界慢慢纔有了聲音:鳥兒此起彼落的啼鳴……農家少年的叫喊或者是歌唱……遠行的列車偶爾的汽笛聲……身後的城市“隆隆”地轟響着,和近處無比的寂靜……但是,我完了嗎?如果連三子都這樣說,如果愛情就被這身後的喧囂湮滅,就被這近前的寂靜囚禁,這個世界又與你何干?睜開眼,風還是風,不知所來與所去,浪人一樣居無定所。身上的汗涼了,有些冷。我繼續往前搖,也許我想:搖死吧,看看能不能走出這個很大的世界……然後,暮色蒼茫中,我碰上了一個年輕的長跑者。

一個天才的長跑家——K,K在我身旁收住腳步,愕然地看着我,問我這是要到哪兒去?我說回家。他說,你幹嘛去了?我說隨便走走。他說你可知道這是哪兒嗎?我搖搖頭。他便推起我,默默地跑,朝着那座“隆隆”轟響的城市,那團燈火密聚的方向。

想起未開放的年代,一定會想起K,想起他在喧囂或寂靜的街道上默默奔跑的形象。也許是因爲,那個年代,恰可以這孤獨的長跑爲象徵、爲記憶、爲訴說吧。

K因爲在“文革”中出言不慎,未及成年就被送去勞改,三年後改造好了回來,卻總不能像其他同齡人一樣有一份正式工作。所謂“改造好了”,不過是標明“那是被改造過的”(就像是“盜版”的),以免與“從來就好的”相棍淆。這樣,K就在街道生產組蹬板車。蹬板車之所得,剛剛填平蹬板車之所需。力氣變成錢,錢變成糧食,糧食再變成力氣,這樣周而復始我和K都曾懷疑上帝這是什麼意圖?K便開始了長跑,以期那嚴密而簡單的循環能有一個漏洞,給夢想留下一點兒可能。K以爲只要跑出好成績,他就可以真正與別人平等,或者得一份正式工作,或者再奢侈些一一被哪個專業田徑隊選中。

K推着我跑,燈火越來越密,車輛行人越來越多……K推着我跑,屋頂上的月亮越來越高;越來越小,星光越來越亮越來越遼闊……K推着我跑,“隆隆”的喧囂慢慢平息着,城市一會兒比一會兒安靜……萬籟俱寂,只有K的腳步聲和我的車輪聲如同空谷迴音……K推着我跑在我的印象中一直就沒有停下,一直就那樣沉默着跑,夜風撲面,四周的景物如鬼影幢幢……也許,恰恰我倆是鬼(沒有“版權”而擅自“出版”了),穿遊在午夜的城市,穿揣在這午夜的千萬種夢境裏……K是個天才長跑家。他從未受過正規訓練,只靠兩樣天賦的東西去跑:身體和夢想。他每天都跑兩三萬米,每天還要拉上六七百斤的貨物蹬幾十公里路,其間分三次吃掉兩斤糧食而已。生產組的人都把多餘的糧票送給他。談不上什麼營養,只臨近大賽的那一個月,他才每天喝一瓶牛奶,然後便去與衆多營養充足、訓練有素的專業運動員比賽。年年的“春節環城賽”我都搖着輪椅去看他跑。年年他都捧一個獎盃或獎狀回來,但僅此而己,夢想還是夢想。多少年後我和K才懂了那未必不是上帝的好意相告:

夢想就是夢想,不是別的。

有個十三四歲的男孩要跟K學長跑,從未得到過任何教練指點的K便當起了教練。後來,這男孩的姐姐認識了K,愛上了K,並且成了K的妻子——那時K仍然在拉板車,在跑,在盼望得到一份正式工作,或被哪個專業田徑隊選中。

熱戀中的K曾對我說過一句話。他說他很久以來就想跟我說這句話了。他說:“你也應該有愛情,你爲什麼不應該有呢?”我不回答,也不想讓他說下去。但是他又說:“這麼多年,我最想跟你說的就是這句話了。”我很想告訴他我有,我有愛情,但我還是沒有告訴他,我很怕去看這愛情的未來。那時候我還沒能聽懂上帝的那一項啓示:夢想如果終於還是夢想,那也是好的,正如愛情只要還是愛情,便是你的福。

U師傅有什麼夢想麼?U師傅會有怎樣的夢想呢?

U師傅的腳落在地上從來沒有聲音,走在深深的小巷裏形單影隻,從不結羣。U師傅走進老屋裏來工作,就像一個影子,幾乎不被人發現。“U師傅來了嗎?”——如果有人問起,大家才她的座位上望,看見一個滿頭烏髮、身材順長的老女人,跟着見一聲如少女般細聲細氣的回答——“來了呀。”

我初來老屋之時,聽說她已經有五十歲——除非細看其容顏,否則絕不能信。她的身段保持得很好,舉手投足之間會令人去想:她必相信可以留駐往昔,或者不信不能守望住流去的歲月。無論冬夏,她都套一身工作服,領口和袖口的扣子都扣緊。她絕不在公用的水盆中洗手,從不把早點拿來老屋吃。她來了,幹活;下班了,她走。實在可笑的事她輕聲地笑,問到她頭上的話她輕聲回答,回答不了的她說“真抱歉,我也說不好”,令她驚訝的事物她也只說一聲“喲,是嗎”。

“U師傅,您給大夥說兩句外國話聽聽行不行?”“不行呀,”她說,“都快忘光了。”

小T說:“U師傅,您昕D唱的那些嘀裏咕嚕的是外語嗎?”她笑笑,說“我聽不懂那是什麼語。”

小T便喊D:“嘿,你聽見沒有,連U師傅都聽不懂,你那叫外語呀?”

D走到U師傅跟前,客客氣氣地弓身道“有阿爾巴尼亞語,有南斯拉夫語,有朝鮮語,還有印度語。”

“喲,是嗎?”U師傅笑。

“U師傅,我早就想請教您了,您說‘杜喲瑞曼巴'是什麼意思?”

“你說的大概是doyouremember,意思是,‘你還記得嗎'。”

“哎喲喂,神了。”D撓撓頭,再問“那‘得噢斯綽哈特'呢?”

U師傅認真地聽,但是搖頭。“一個草帽,是嗎?”

“草帽?噢,大概是theoldstrawhat;‘那個舊草帽’,是嗎?”“‘喲給喂突密'呢?”

“yougavetome,就是‘你給我'。哦,這整句話的意思應該是,‘媽媽,你還記不記得你給我的那個舊草帽'。”

D點頭嘖舌,翹着大拇指在老屋裏走一圈,回到自己的座位上去。

小T快樂得手舞足蹈:“哇老天,D哥們兒這回栽了吧?”

D不理小T,說:“U師傅,我真不明白,您這麼大學問可跟我們一塊兒混什麼?”

L大媽的目光敏覺地投向U師傅,在那張阻擋不住地要走向老年的臉上停留一下,又及時移開:“D,於你的活兒吧,說話別這麼沒大沒小的!”

聽說U師傅畢業於一所名牌大學的西語系,聽說U師傅曾經有過很好的工作,後來生了一場大病,病了很多年工作也就沒了。聽說U師傅沒結過婚,聽說不管誰給她介紹對象她都婉言謝絕。

U師傅絕對是一個謎。老屋裏寂寞的時刻,我偶爾偷眼望她,不經意地猜想一回她的故事。我想,在那五十幾年的生命裏面必定埋藏着一個非凡的夢想,在那優雅、平靜的音容後面必定有一個牽魂動魄的故事。但是她的故事守口如瓶,就連老屋裏的大媽大嬸們也分毫不知,否則肯定會傳揚開去。

應該是一個愛情故事,一個悲劇。應該是一份不能隨風消散、不能任歲月沖淡的夢想,否則也就談不上悲劇。應該並不只是對於一個離去的人,而是對於一份不容輕置的心血,否則那個人已經離開了你,你又是甘心地守望着什麼呢?等待他回來?我寧願不是這樣一個通俗的故事。如果他不回來(或不可能再回來),守望,就一定是荒唐的麼?不應該單單去猜測一種現實——何況她已經優雅而平靜地接受了別人無法剝奪的:愛情本身。她優雅、平靜但卻不能接受的是:往日的隨風消散。是呀那是你的不能消散的心的重量,不能刪減的魂的複雜,不能訴說的語言絕境,不能忘記的夢之神壇或大道。

到底是怎樣一個故事並不重要。

有一次小T去U師傅家回來(小T是老屋惟一去過U師傅家的人),跟我們說“哇老天!告訴你們都不信,U師傅家真叫講究喂,淨是老東西。”

D說:"有比L大媽還老的東西?"

小T說:“我是說藝術品,字畫,瓷器,還有太師椅呢。”D說:“太溼,怎麼坐?”

小T說:“你們猜U師傅在家裏穿什麼?旗袍!哇老天,緞子的,漂亮死了!頭髮挽成警,旗袍外面套一件開身繡花的毛坎肩,哇老天,她可真敢穿!屋裏屋外還養了好多好多花……U師傅的夢想具體是什麼,也不重要。

B大爺七十多歲了。砌磚和泥、立柱架樑、攀牆上房,他都還做得。察領導之顏、觀同僚之色,他都老練。審潮流之時、度朝政之勢,他都自信有過人之見一一無非是“女人禍國”的歪論、“君側當清”的老調。B大爺當過兵打過仗,槍林彈雨裏走過來,竟奇蹟般沒留下一點兒傷殘。不過他當的既非紅軍,亦非八路,也不是解放軍。他說他跟“毛先生”打過仗。

“哪個毛先生?”

“不懂裝懂不是?‘先生'是尊稱,我服氣他才這麼叫他。當年我們追得毛先生滿山跑,好傢伙,陳誠的總指揮,飛機大炮的那叫狂,可追來追去誰知道追的是師傅哇?論打仗,毛先生是師傅,教你們幾招人家還未準有工夫呢,你們倒他媽不依不饒地追着人家打!作死!師傅就是先生,‘先生'是尊稱,懂不?"“滿山跑?什麼山?”

“井岡山呀?怎麼着,這你們又比我懂?”“哪裏哪裏,你是師傅,呵不,先生。”

“噢哨,不敢當不敢當。”B大爺露出一嘴殘牙笑。

他當過段祺瑞的兵,當過閻錫山的兵,當過傅作義的兵,當過陳誠的兵。

“那會兒不懂不是?”B大爺說,“心想當兵吃糧唄,給誰當還不一樣?我看槍子兒找不找你的麻煩。饑荒來了,就出去當兩天兵,還能幫助家裏幾個錢。年景好了就溜回來,種地,家裏還有老孃在呢。唉,早要是明白不就去當紅軍了?”

“您當兵,也搶過老百姓?”

“蒼天在上,可不敢。衝鋒陷陣,鬧着玩的?缺德一點兒槍子兒也找你。都說槍子兒不長眼,瞎說,槍子兒可是長眼。當官兒的後頭督着,讓你衝,你他媽還能想什麼?你就得想咱一點兒昧良心的事兒沒有,衝吧您哪。不虧心,沒事兒,也甭躲,槍子兒知道朝哪兒走。電影裏那都是瞎說。要是心虛,躲槍子兒,哪能躲得過來?咣噹,挺壯實的一條漢子轉眼就完了。我四周躺下過多少呀!當了幾回兵,哪回我娘也沒料着我能囫圇着回來。我說,娘,你就信吧,人把心眼兒擱正了,槍子兒繞着你走。”

“B先生,槍子兒會拐彎兒嗎?”“"會,會拐彎兒。”

你驚訝地看着B大爺,想笑。B大爺平靜地看着你,讓你無由可笑。B大爺彷彿在回憶:某個槍子兒是怎樣在他眼前漂漂亮亮地拐了彎兒的。

“這輩子我就信這個,許人家對不起你,不許你對不起人家。”在基建隊,B大爺隨時護着三子,不讓他受人欺侮。

晚上,三子獨自東轉西轉,無聊了,就還是去B大父那兒坐坐。

生產組的新車間蓋好了,B大爺搬去那兩間老屋裏住,兼做守衛。木牀一張,鋪蓋一卷,幾件換洗的衣裳,最簡單的炊具和餐具,一隻不離身的小收音機——B大爺說"這輩子就掙下這幾樣兒東西,不信上家裏瞅瞅去,就剩一個賊都折騰不動的水缸。"三子到B大爺那兒去,有時醉醺醺的。B大爺說“甭喝那玩藝兒,什麼好東西?”三子說:“您不也喝?”B大爺說:“我什麼時候死都不蝕本兒啦!喝敵敵畏都行。”三子說“我也想喝敵敵畏。"B大爺喊他"瞎說,什麼日子你也得把它活下來,死也甭愁活也甭怕才叫有種!"三了便愣着,撕子上的老繭,看目光可以到達的地方。

B大爺對旁人說"三子呀,人可是一點兒不傻,只不過腦子不好使。"

腦子不好使而人並不傻,真是非凡之見。這很可能要涉及艱深的哲學或神學問題。比如說,你演算不出這非凡之見的正確,卻能感受到它的美妙。

從老屋往北,再往東,穿過蕪雜簡陋的大片民居,再向北,就是護城河了。老城尚未大規模擴展的年代,河兩岸的土堤上怪柳濃蔭、茂草藏人,很是荒蕪。河很窄,水流弱小、混濁,河上的小木橋踩上去嘎嘎作響,除去冰封雪凍的季節,總有人耐心地向河心撒網,一網一網下去很少有收穫;小橋上的行人駐足觀望一陣,笑笑,然後各奔前途。

夏天的傍晚,我把輪椅搖過小橋,沿河“漫步”,看那撒網者的執着。烈日曬了一整天的河水疲乏得幾乎不動,沒有浪,浪都像是死了。草木的葉子蔫垂着,摸上去也是熱的。太陽落進河的盡頭。蜻蜓小心地尋找露宿地點,看好一根枝條,叩門似的輕觸幾回方肯落下,再警惕着聽一陣子,翅膀微垂時纔是睡了。知了的狂叫連綿不斷。我盼望我的戀人這時能來找我——如果她去家裏找我不見,她會想到我在這兒。這盼望有時候實現,更多的時候落空,但實現與落空都在意料之內,都在意料之內並不是說都在盼望之中。

若是大雨過後,河水漲大幾倍,浪也活了,浪涌浪落,那才更像一條地地道道的河了。

這樣的時候,更要到河邊去,任心情一如既往有盼望也有意料,但無論盼望還是意料,便都浪一樣是活的。

長久地看那一浪推一浪的河水,你會覺得那就是神祕,其中必定有什麼啓示。“逝者如斯夫”?是,但不全是。“你不能兩次踏進同一條河”?也不全是。似乎是這樣一個問題:浪與水,它們的區別是什麼呢?浪是水,浪消失了水卻還在,浪是什麼呢?浪是水的形式,是水的信息,是水的慾望和表達。浪活着,是水,浪死了,還是水,水是什麼?水是浪的根據,是浪的歸宿,是浪的無窮與永恆吧。

那兩間老屋便是一個浪,是我的七年之浪。我也是一個浪.

誰知道會是光陰之水的幾十年之浪?這人間,是多少盼望之浪與意料之浪呢?

就在這樣的時候,這樣的河邊,K跑來告訴我:三子死了。“怎麼回事?”

“就在這河裏。”

雨最大的時候,三子走進了這條河裏;在河的下游。

“不能救了?”

我和K默坐河邊。

河上正是浪涌浪落。但水是不死的。水知道每一個死去的浪的願望——因爲那是水要它們去作的表達。可惜浪並不知道水的意圖,浪不知道水的無窮無盡的夢想與安排。

“你說三子,他要是傻他怎麼會去死呢?”

沒人知道他怎麼想。甚至沒有人想到過:一個傻子也會想,也是生命之水的盼望與意料之浪。

也許只有B大爺知道:三子,人可不比誰傻,不過是腦子跟衆人的不一樣。

河上飄繚的暮露,絲絲縷縷融進晚風,扯斷,飛散,那也是水呀。只有知道了水的夢想,浪和雲和霧,纔可能互相知道吧?

二、《沒有太陽的角落》

她像一道電光,曾經照亮過這個角落,又倏地消逝了。

這是我們的角落,斑駁的牆上沒有窗戶,低矮的屋頂上盡是灰塵結成的網。我們喜歡這個角落。鐵子說這兒避風,克儉說這兒暖和,我呢?我什麼也沒說。我只是想離窗戶遠一點,眼不見心不煩——從那兒可以看見一所大學的樓房,一個歌舞團的大門和好幾家正式工廠的煙囪。我們喜歡這個角落,在這兒纔可以感到一點作人的樂趣;這兒是整個“五——七”生產組最受人重視的“技術角”。鐵子把仕女的圖樣設計得婀娜窈窕,大媽大嬸們才能整天在那些仿古傢俱上塗塗抹抹,然後只有我和克儉能爲仕女們長上脈脈含情的五官。大媽大嬸們都很看得起我們,“嘖嘖”地讚不絕口。

“到底是年輕人哪!”

克儉得意地吹起了口哨。

“咱們生產組可離不了你們。”

鐵子舒心地點上一支菸。

“就是正式工廠真的要你們,咱也不能給!‘”

我說:“那公費醫療呢?工資還是一天八毛?”

“就你矯情。依着我們還不好辦?我們都是有兒女的人……”一個大媽竟擦起眼淚來。

我們哼起了《菩提樹》,互相誰也不看誰。

門前有棵菩提樹,站在古井邊,我作過無數美夢,在它的綠蔭間。這深沉的旋律能夠安慰心靈。我想,鐵子和克儉一定也和我一樣,想起了那夢一般的童年和那夢一般的插隊生活,在陝西,在東北和內蒙……我們?我們是怎麼回事?唔……

清晨、晌午或者傍晚,你會在這條幽深的小巷中看見我們。我們三個結隊而行,最怕碰見天真稚氣的孩子。

“媽媽你看喲!”

我們都低下頭。

“叔叔們受了傷,腿壞了,所以……”

鐵子把手搖車搖得飛快,我和克儉也想走。快些,但是不行。

“瘸子嗎?”

母親的巴掌像是打在我們心上。

這最難辦,孩子無知,母親好心。如果換了相反的情況,我們三個會立刻停了下來,擺開決死的架勢……還有什麼捨不得的麼?那些像爲死人作祈禱一樣地安慰我們的知青辦幹部,那些像挑選良種豬狗一樣衝我們翻白眼的招工幹部,那些在背後竊笑我們的女的,那些用雙關語譏嘲我們的男的,還有父母臉上的憂愁,兄弟姐妹心上的負擔……夠了!既然靈魂失去了作人的尊嚴,何必還在人的軀殼裏滯留?!我不想否認這世間存在着可貴的同情有一回,一個大媽擦着眼淚勸我說:“別胡想,別想那麼多,將來小妹會照顧你的,她不會把哥哥丟了……”我不知當時我的臉色是什麼樣子,那個大媽哆哆嗦嗦摟住我,一個勁叫我的名宇。天哪,原來這就是我活在世上的價值!廢物、累贅、負擔……沒有人相信我們可以獨立,可以享受平等,就像沒有人相信我們可以得到正式工作一樣。可我們的仕女圖畫得並不比那些正式工人畫得差,畫得少。我們忍着傷痛,付出比常人更大的氣力,爲的是獨立,爲的是回到正常人的行列裏來,爲的是用雙手改變我們的形象——殘廢。

“算了吧,”鐵子對我說:“等到二老歸西,難道咱們還那麼不知趣地活着?”

“弄個炸藥包,和他們同歸於盡!”克儉說。

“和誰?”

“誰衝咱們翻白眼就和誰!”克儉把柺杖使勁往地上一杵,險些摔倒了。

幸虧人可以死。我們好像什麼都不怕了,哼着歌走在小巷深處。今天像往日一樣,我流浪到深夜,我在黑暗中行走,閉上了我的兩眼;春風乍起,吹綠了柳條的時節,她來的。

“我叫王雪,我坐在這兒行嗎?”她走進了我們的角落。

“當然。”

“只要你樂意。”

“有什麼行不行的?”

我們每人一句,都是冷冰冰的拒人於千里之外的腔調[]。克儉在我耳邊嘀咕了一句什麼,不外乎“德性”、“臭酸相兒”一類的評語。鐵子冷酷的目光在眼鏡後面閃了幾下,“哼”了一聲,低下頭去。這是一種防禦,一種以攻爲守式的防禦,防禦什麼呢?

她是一個相當漂亮的姑娘。

“你也是病退回來的?”我問。

她搖搖頭。“我是困退回來的。”

“你幹嘛不去正式工廠?”我的語氣就像是在說“您何必屈尊到這個角落裏來呢?”

“待分配,和你們一樣呀?”她總想朝我們笑一笑,但都被我們依次“抵抗”了回去。

“和我們一樣?”鐵子冷笑了一聲,沒擡頭。

她朝大媽大嬸羣裏望了一眼,說:“你們不也是待分配的知識青年嗎?”

我們誰也沒吭聲。待分配?天知道我們待了幾年了。像處理西瓜似的被人扒拉過來扒拉過去,拍拍聽聽,又放在了一邊。最後我們就“來自五湖四海”,“走到一起來了”——有了我們的角落。

“我先坐在這兒看看你們是怎麼畫的。”她終於有機會朝我笑了一下,大概是因爲我在我們之中還算好惹一點的。

角落裏靜悄悄的。那所大學裏在做廣播體操。

她把頭和鐵子捱得那麼近;她的肩和克儉的肩碰在一起了。這兩個蠢傢伙,竟像是兩個大氣不敢出的小學生!剛纔的威風哪去了?我想笑。他倆都沒闖進過姑娘的心,都還沒來得及和姑娘捱得那麼近就……只有我,但那也都是往事了。

克儉一連畫壞了好幾筆;鐵子把仕女的頭髮畫得像拆下來的舊毛線。我腦子裏一下子問過好多往事,都是什麼呢?好像又是那封信……但她突然“咯咯咯”地笑起來了。

我們尷尬地擡起頭。

她還在“咯咯咯”地笑。

鐵子臉上最先出現了惱怒。

“我能看見我的鼻子!”她說:“我正看你們畫畫,就看見了我的鼻子,原來人可以看見自己的鼻子!”她那大而黑的眸子對在一起,輕輕地晃着頭尋找鼻子,依舊“咯咯咯”地笑個不停。

我們都笑了起來。角落裏吹來一陣輕鬆的風,好像還有一點溫暖。

春雨濛濛,天空裏閃過一道電光,攪動了三顆枯萎的心。

我們的角落裏從早到晚縈迴着歌聲:《菩提樹》、《土撥鼠》、《命運》、《茫茫大草原》……先是輕輕地哼,後是低聲地唱。我看見鐵子認真地控制着自己的口型,克儉竭力壓低自己的下巴頦,爲了使歌聲更低沉渾厚一些,似乎那樣更能顯出男子漢的氣魄。我偷眼去看王雪;我發現鐵子和克儉也在偷偷地看她。王雪隨着我們歌聲的節奏輕輕地晃着頭。兩個小辮一個彎了一個直,一個直了一個又彎。我們的歌聲更響亮了。

老人河,啊,老人河——你知道一切,但總是沉默,……“你的嗓子真好,男低音!”王雪忽然說。

我們三個一齊望着她。

“你。”

“我?”

“就是你!”王雪被逗笑了。

鐵子和克儉向我投來羨慕的目光,我不敢說其中沒有一點嫉妒。“你們幹嘛光唱這些讓人傷心的歌?”“你愛聽什麼?”克儉說。他的臉紅了一下。

“《曬稻草》。我最愛聽胡鬆華唱的《曬稻草》。”王雪清了一下喉嚨唱起來。

我們從早到晚在一起把稻草曬乾,你在那邊我在這邊,兩人相距很遠。

……

我又想起了那封信,那是一個好心人寫給我心上的姑娘的……算了。不要想那些過去的事吧。

她爬到趕車臺上去,讓媽媽上草堆,她在那邊我在這邊,兩人快樂向前。

王雪還在輕輕地唱。隨着歡快的節拍擺着兩條小辮。

我們三個乾脆停下了手裏的活、楞楞地看着她,目不轉睛。心中的防禦工事已經拆除了,沒有進攻,沒有退守,沒有僞善也沒有卑屈……心就像和平的藍天,就像無猜的童年;眼前出現了一池春水;閃着無數寶石一樣的光斑,輕輕拍打着寂寥的堤岸。她長得多美!但並不像那些做作的演員,用濃眉大眼招待觀衆,用裝腔作勢取媚邀寵。她怎麼說呢?長得真實。她的心寫在臉上。她看得起我們。

忽然鐵子唱起了那支歌。

我願作一隻小羊,跟在她身旁。

我願她那細細的皮鞭。

不斷輕輕打在我身上。

王雪像聽了侯寶林的相聲似地大笑起來,笑得喘不過氣,笑得彎了腰。“什麼破歌呀?!還有願意挨鞭子的哪?準是你瞎胡編的……”

她那樣隨便地拽住鐵子的胳膊,擺着、晃着。

她可真不像有二十三歲了。她還像個小姑娘呢。

正像歌中唱的那樣,我們從早到晚在一起、我們邊唱邊畫。邊畫邊唱,唱《曬稻草》,唱《友誼地久天長》,唱《哎喲,媽媽》唱那些歡樂的歌。我們的產額天天在增長,令大媽大嬸們驚訝。王雪貪婪地學着,我們爭着把看家的本事都端出來教她。不知從什麼時候起,我們三個都用了長輩似的口吻和她說話,不是教訓、是譬如:“王雪,你考大學吧,你別像我們似的。”

“王雪,你應該學外語,當翻譯。”

“王雪,你不如學小提琴,只要下功夫準行。”

“王雪,你得注意鍛鍊身體。”

“王雪,你要記住‘防人之心不可無’。”

“王雪,晚上回家走大街,別走那些小黑衚衕。”

……

王雪每天提前半個多小時就來上班,打掃車間,打掃我們的角落。灰塵結成的網沒有了,斑駁的牆上掛上了漂亮的年曆。遇上一天她來晚了或是請了假,我們就總會念叨她,角落裏就沒有了歌聲。我們就又想起了招工幹部挑剔的目光和母親臉上的憂愁。那些日子,我們生活戶的全部樂趣更是都在這個角落裏了,但要有王雪,只要有王雪,只能是王雪。爲什麼呢?我還沒來得及細想。

我們三個也都早早地就來上班了,而且一天比一天早,一個比一個早,而過去我們都是踩着鈴聲走進角落的;開始我還沒有意識到這是爲什麼。當我發現我們三個之間出現了一種隔閡的。情緒時,我才明白了,那是由不自覺的嫉妒造成的,我們都想和王雪多耽一會,一天八小時太短了!而嫉妒說明了什麼呢?有一次鐵子和克儉竟吵起架來,無非是要在王雪面前證明自己的見解是對的。年輕人啊,殘廢了。卻還有一顆年輕的心在跳!

我感到了這個,不那麼早早地去上班了。不,我絕不是小說中那種高尚的情敵,正是因爲我深深愛上了王雪,心上的防禦工事就又自然地築起來了——那是一道深壕溝,那是一道深深的傷疤,那上面寫着三個醒目的大字“不可能”。何況還有那封信呢?那封信……哦,心在追求人間僅有的一點歡樂的同時,卻在飽受着無窮痛苦的侵噬,這痛苦無處去訴說,只有默默地扼死在心中,然後變成麻木的微笑,再去掩飾心靈的追求。

鐵子和克儉也都不那麼早地來上班了,因爲一個大嬸無意中說了一句話:“自打王雪來了以後,你們也都不睡懶覺了。”唉,他們和我一樣,我敢打賭!

王雪可真還是個小姑娘呢,她一點也看不出這些細微變化的緣故。夏天的晚上,她央求我們和她一塊兒去附近的小公園看露天電影晚會。

她舉着已經買好了的四張票,說:“《瑪麗亞》可好看了,去吧!”

“我不愛看電影,”鐵子說:“那樣的電影,看完了三天都堵心。”

“那咱們看《甜蜜的事業》,同時演好幾部呢。”

“我也不去,”克儉說:“甜蜜啥呀?甜蜜個屁!”

“那你去吧,啊?”她又對我說:“散了電影,路可黑了……”

“你害怕嗎?”我們同時問。

她皺着眉,難爲情地點了一下頭:“嗯。”

我們都同意陪她去了。因爲能保護她,我有一種自豪感;鐵子和克儉大概也是。

小公園裏晚風習習,涼爽,飄着陣陣清淡的花香。多少年了?五年了!自從架上這兩隻柺杖我就再沒來過這兒。來這兒幹什麼呢?只能勾起往事:這兒是我童年時代的樂園,歡歌笑語恍如昨日;這兒遺留着我少年時代的希望,不過已經認不出哪棵白楊是我栽下的了;那片草地上曾有過一羣即將去插隊的青年,用心裏涌出的樸素無華的詩句謳歌美麗的理想……可是後來呢?

天還沒黑,銀幕前只坐了幾個孩子,仰着小臉望着空白的銀幕。

他們怎麼會那麼有耐心?噢,他們會幻想出五彩繽紛的畫面,去填補空白的銀幕。他們還太小呢。

鐵子和克儉也都沉默着。

王雪“哧哧”地笑起來。

小樹林裏對對情人在漫步,在依偎,在親吻。

“你別笑,將來你也那樣。”我不知怎麼竟會說出這樣的話。

王雪滿臉緋紅。“去你的,我纔不呢……”她囁嚅地說。

唉,還是別想這些的好。

可是鐵子又冒出了一句不該說的話:“王雪,你跟我們在一起走不嫌寒傖嗎?”

“寒傖?爲啥?”王雪一跳,揪下了兩片樹葉,淘氣地塞進了克儉的脖子。

“你不怕嗎?”我問。

“怕?怕啥?”

我沒法回答她了。那封信!那封信是這樣寫的:“你不要和他來往過密,你應該慢慢地疏遠他。因爲他可能會愛上你,而你只能使他痛苦,會害了他。”那時我就懂了,我沒有愛和被愛的權利,我們這樣人的愛就像是瘟疫,是沾不得的,可怕的。我就離開了我心上的姑娘。她現在在哪兒呢?

“怕啥麻?問你!”王雪在我肩上捶了一拳,手裏託着一隻花牛牛。呵,但願你永遠像個小姑娘。

“噢,我是說天黑了,你不怕嗎?”

“去去去!”她不好意思了。“我們看《甜蜜的事業》還是看《三笑》?”一她爲了打岔說。

又是克儉說:“三笑?笑個屁!”

鐵子說:“看《獵字九十九》吧,圖個熱鬧算了。”

“不!我想看《甜蜜的事業》。”王雪站住不走了。

“那你一個人去看吧,散了電影一個人回去。”鐵子故意逗她。

她不言語了,捧着花牛牛委屈地跟在我們身後走。

我真有點可憐她,但鐵子和克儉忍着笑衝我擠眼。我忽然覺得世界是那麼美好、甜蜜,我們像三個頑皮的小哥哥,逗弄着一個可愛的小妹妹。

她可真像是個小妹妹。一演到打鬥和緊張的地方就鬧起眼睛,緊抓住我的柺杖,或者嘟嘟嚷嚷地埋怨鐵子和克儉。我有個強烈的願望:時間停下來,讓她永遠是個小妹妹,讓我們永遠作她頑皮的小哥哥,永遠這樣相處在一起,忘記過去、現在和將來,忘記一切……有一次我真的忘記了我自己:爲了去揀王雪掉在地上的毛線團,我的手競離開了雙柺,像健康人那樣去追趕、彎腰伸手,“啪!”我的胳膊摔破在石頭上……我願意再摔十次,因爲王雪當時心疼得快要哭了,是我滿不在乎的樣子才又使她破涕爲笑。

人們說,愛情是壓制不住的。真的,只需要找一個藉口,理智就會服從感情,什麼“決心”之類就都忘到九霄雲外去了。那個夏天,在那個小公園裏,我們一起渡過了好多個甜蜜的夜晚。藉口就是:在漆黑的小路上我們得保護王雪,得把她送上回家的汽車。都看了些什麼電影,記不得了;只記得落日、晚風、明月、繁星和那個不把我們另眼相看的“小妹妹”。

秋風起了,吹黃了小路兩旁的草叢,吹謝了草地上的野花,吹光了小樹林的茂葉,吹去了小公園裏甜蜜的夜晚……如今想來,那只是一場夢。

一天,王雪忽然發起愁來,獨自默默地發呆,嘆氣,好像一夜之間變成名符其實的大姑娘了。

“你怎麼了?”鐵子問。

她看看我們,想說又沒說。

“你病了?”克儉問。

她想說又沒說,臉上起了一片紅暈。

“有什麼難事告訴我們,誰欺侮你了?”

“誰活得膩歪了?誰?!告訴我!”克儉把手指弄得“嘎巴巴”直響。

“沒有誰欺侮我,”她吞吞吐吐起來:“是媽媽,媽媽非讓我見那個人不可……”

角落裏靜極了。

“是二姨給我介紹的。一個大學生……”

聽得見風把電線颳得“嗚嗚”地響。

雖然這是早已想到了的事,雖然我早就築起了護御工事,但我的心仍像掉進了一眼枯井,往下掉,忽忽悠悠地往下掉……我說不清那一瞬間都想了些什麼。好像只想着明天,明天可怎麼過呢?我還能拄雙柺興致勃勃地朝這兒走麼?希望,儘管那是可望而不可及的希望,但是沒有它是多麼可怕!我迫切地想要一支菸,……鐵子和克儉已經點起了煙,把打火機遞給我……“撲通!”我的心摔在了漆黑的井底。我真想就永遠呆在這井底,忘記世界,也讓世界忘記我……然而王雪那求助的目光望着我們,一像一個信賴我們的小妹妹那樣。“我應該去見他嗎?”她說。

王雪是個好姑娘,她應該享有比別人更多的幸福,她最應該!她單純,不會想到要避開我們,難道因爲這個我反而要影響她的幸福嗎?難道好人只有用犧牲去證明她的好麼?難道幸福只是爲那些把我們另眼相看的人預備的?我們的心靈不是在頑固地追求麼?唔,己所不欲勿施於人!

“我不想見,有啥意思,……”

她在盼望我們的幫助,她需要我們的幫助,因爲她還像個“小姑娘”呢。原諒我剛纔那一瞬間的罪過吧,我是多麼自私。

“你應該去見。”鐵子最先緩過勁兒來。

“愛情是有意思的,”我說。

“就是!”克儉也說。

“處理得好,愛情會使你幸福,對工作和學習都是一種促進力量,世界都會變得美好起來……”我是在背書麼?但書的作者未必有我體會得深。

我們三個都一本正經起來,誰也不說誰“酸文假醋”、“裝蒜”或“瞎掰”——像三個稱職的哥哥似的。我奇怪我們都能說。出那麼像樣的愛情倫理,唔,只不過是因爲我們過去都像是那隻吃不到甜葡萄的狐狸罷了。王雪那麼出神地、鬆心地、信賴地聽着我們的“愛情倫理學”。她佩服我們了,她更看得起我們了,她眼睛裏的閃光告訴了我們這個。我們被一種自豪感驅使着,爲了無私地愛護着一個“小妹妹”。

但是,那天晚上我們又結隊走在幽深而寒冷的小巷裏的時候,我們又唱起了那支一夏天都忘記了唱的歌。

今天像往日一樣,我流浪到深夜,我在黑暗中行走,閉上了我的兩眼,好像聽見那樹葉對我輕聲呼喚,朋友,回到我這裏來找尋平安。

我們又都早早地來上班了。不,跟過去不同,我們三個之間誰也不嫉妒誰,只是想和王雪再多呆一會。因爲她的男朋友有辦法給她安排一個正式工作。王雪要走了,要離開這個角落了。她說以後還會來看我們。我們的心還要什麼呢?在這世界上?

冬天,王雪當上了正式工人。她去報到的那天,我們三個冒了小雪又去了一次那個小公園。

雪花飄呀飄,像我們那紊亂的心緒,雪花無聲地落呀落,世界是那樣孤寂。

我們互相攙扶着走,小路上留下了奇特的腳印和車轍。這小公園裏,好像到處都有她的歌聲。

我們從早到晚在一起把稻草曬乾,你在那邊我在這邊,兩人相距很遠,我用手去接那晶瑩的雪花,雪融化在掌心裏,像一滴淚。她像一道電光,曾經照亮過這個角落,又倏地消逝了。我們祝願她幸福,她是個好人。

一九八O年二月

三、《法學教授及其夫人》

“之死”在這裏是一個專用詞,那是法律系解教授和他夫人陳謎的外號,前者爲“之死先生”,後者是“之死夫人”。就連他們的獨生子也這樣叫。兩位老人也不免爲之尷尬,但所幸的是隻有熟人才這樣叫,而且叫起來也並無惡意。

解教授身材高而且不瘦,臉上的表情總是很認真。他覺得自己一輩子不曾欺騙過任何人。他常說,他是研究“法”的,“法”就其維護真理、申張正義的本質來講,是最光明正大的事業,從事這一事業的人,本身就不能有任何一點點欺騙行爲。

陳謎個子小而且不胖,一張孩子般小而圓的臉上,佈滿了皺紋,看上去很善良。她認爲自己一輩子不曾被任何人欺騙過。她常想。不欺騙人固然很好,但如果總覺着自己被人欺騙了,豈不把別人想得太壞?豈不也等於欺騙人?

曾有過一位朋友,向這兩位老人借了三十元錢,不知是因爲遺忘還是有意,竟一直沒還。解教授皺皺眉毛,說:“這不好,三十元錢我們可以白送,如果他需要。但欺騙……不好。”陳謎立刻像受了什麼冤屈似的反駁:“倘若人家有錢,人家就會還;人家不來還,就說明人家實在是有困難。你怎麼能這樣想?”解教授欣然同意了妻子的正直,並且由衷地感到慚愧。這以後,兩位老人甚至不敢登那位朋友的家門了,因爲怕人家以爲是來討帳,那樣豈不既有被騙之嫌,又有騙人之嫌麼?這是他們的獨生子當笑話向別人講的。

這樣兩位老人,何以竟有“之死”這樣一個不好聽的外號呢?據說那是在公元一千九百六十九年得來的。

在一個有風的下午,兩位老人去參加一個鬥爭“走資派”的大會。原來的學校黨委書記彎着腰在臺上站了六個多小時,頭上還流着血,血還把白頭髮染紅了。陳謎看着看着,忍不住哭出了眼淚。散會後,在回家的路上,好心的同志對她說:“要是心裏難受,就回家哭,在會場上哭,你真是老糊塗了。”陳謎頓時驚得站住,眼睛愣愣地瞪着,嘴裏說道:“哎呀哎呀,嘖嘖嘖……”彷彿徹悟了世間的一切。

待她總算走回家,把這事告訴瞭解教授,解教授平生第一次象作了賊似的看着妻子,半晌才說:“這,這可是明目張膽地同情……”兩位老人晚飯沒吃,覺也不睡,揹着獨生子,商量該如何澄清一下“事實”。

“你不能說你是想起了別的什麼辛酸事麼?”

“那不是欺騙嗎?再說,那樣人家會說你是不認真參加政治……你看我是不是說沙子迷了眼?”

“那也沒人信,沙子怎麼會一下子迷了兩隻眼,你不是兩隻眼睛都流了淚嗎?……我看你可以說你有‘見風流淚’的毛病。”

“對對對!我年輕時還真有過‘見風流淚’的毛病,不過現在好了,不過這也就不算欺騙了。”

“你還得強調一下,你根本不是哭,確實是……”

“對對對……”

半夜,陳謎去敲了臨時革委會主任的家門,對主任說,她年輕時就留下了“見風流淚”的毛病。本來她還想說,在鬥爭會上她根本不是哭,但靈機一動想到,那豈不是“此地無銀三百兩”?就沒說。主任莫名其妙了,以爲陳謎年輕時留下的大約是“夢遊”的毛病,便一直把她送回了家。

“她爲什麼一直送我回家?還總是這麼緊拉着我?”陳謎對尚未睡下的解教授說。兩位老人都心驚肉跳了。

天還沒亮,陳謎又到了“造反司令部”門前。一個多小時以後,她對第一個來開門的造反派說,她年輕時留下的“見風流淚”病到今天確實還不見輕。那個造反派戴個黑邊眼鏡,仔細看了着陳謎因徹夜未眠而發紅的眼,認爲她定是走錯了地方。因爲校醫院是在“造反司令部”的旁邊,他把她指引到校醫院的眼科門診室去了。

“莫非真要讓我檢查眼睛?”她想着,在眼科門診室前戰戰兢兢地徘徊,漸漸她感到半身麻木,頭暈目眩,直到摔倒在地爲止。

就這樣,陳謎得了腦血栓,偏癱了。看過契訶夫的小說《一個官員之死》的好心人,便給解教授夫婦取下了“之死”這樣一個不好聽的外號,並且不懷惡意地叫他們。陳謎聽了感到尷尬,但卻也感到幸運:沒有追究她眼科檢查的結果。從此以後,她處處謹慎小心。強令自己的感情緊跟形勢,再沒犯錯誤。解教授也爲此事感到難堪。從那時起,他覺得在他與別人之間,別人與別人之間,甚至自己與自己之間,欺騙出現了。

一個不曾欺騙過任何人,一個不曾被任何人欺騙過,兩位老人和諧地度過了幾十年,活到了六十歲,活到了二十世紀七十年代中期。這真正是個風雷激、雲水怒的時代,一切都要變。

解教授在家裏常常看着看着報紙便罵出聲來:“狗屁不通!”可到了教研組的讀報會上,卻一言不發。他豈不是變了?變得欺騙了?有時,解教授的老朋友來家聊天,或是獨生子的同學來家談事。陳謎——她的半身不遂大有好轉了——總是不厭其煩地說:“小點聲,小點聲,無論說什麼都要小點聲。”然後,她就戰戰兢兢地走上涼臺,戰戰兢兢地四下張望。雖然四周什麼事也沒發生,但她戰戰兢兢的毛病算是留下了,那或許是半身不遂的後遺症。陳謎豈不是變了?變得多心了?獨生子也變了,他有什麼事都瞞着二老。他害怕二老的誠實。就是兩位老人之間和諧的關係也變了,變得常拌嘴了。解教授說:“民族將亡,我還有什麼可活!”陳謎央告:“你就小點聲吧,老糊塗了?”解教授生氣地拍桌子:“你才老糊塗呢!”陳謎便在牀邊愣愣地坐下,嘆一口氣,覺得世間的一切總不能徹悟。

一切都要變。到了一千九百七十六年春,一個鉅變降臨在解教授家:獨生子——他們一向認爲還是個孩子的獨生子,在***事件中被抓進了監獄。解教授捶胸頓足地發怒,陳謎抽抽搭搭地啼哭。

解教授拍着桌子喊:“悼念周總理何罪之有?”

陳謎哆哆嗦嗦地關上窗戶說:“哎呀哎呀,嘖嘖嘖……你就小點聲吧!”

解教授氣憤地來回踱步:“憲法規定,人民有言論自由!有集會、遊行的自由!這樣抓人是違法的!”

陳謎坐在角落裏:“哎呀哎呀,嘖嘖嘖……可言論自由、集會和遊行的自由只給人民,不給敵人呀,你不是也這麼說嘛。”

解教授一愣,馬上說:“我們的兒子不是人民嗎?”

“可自從他在***自由言論了之後、自由集會了之後,人家就不承認他是人民了,還給不給他言論的自由、集會和遊行的……也就難說了。”

“什麼?”解教授完全愣住了。

“唉,這孩子真不聽話!用自由的言論把言論的自由給弄丟了,要不自由言論,本來他可以永遠言論自由,也就還是人民。可這自由言論了之後,之後,之後人家就有理了,你說人家這還違法嗎?”陳謎巴望丈夫給她一個滿意的回答。

但解教授一下子跌倒在椅子上,呆呆地望着妻子,默默地聽着角落裏的啜泣聲。許久,許久,他一動不動。

陳謎害怕了,叫一聲:“解……”

“謎,”解教授慢慢地說,“我教了一輩子法律,卻一直沒發現這個毛病。這毛病,就出在——什麼樣的人是人民,什麼樣的人是敵人,沒有一個嚴謹的法律標準,而是由那些凌駕於法律之上,逍遙於法律之外的人說了算,法律在這兒成了裝飾……給瞎子戴一副眼鏡,給啞巴的嘴上吊一個擴音器,卻要把能看的眼睛挖掉,把能說的嘴巴縫上……”

“你,住口!”陳謎騰地站起來,驚叫道,“你瘋啦?兒子還沒出來,你也想進去嗎?你老糊塗了!”

解教授嚴肅地說:“不,我老明白了。你也並不糊塗,你是被法西斯式的鎮壓嚇出毛病來了。”解教授平生第一次用負疚的目光看着妻子:“你被欺騙了,真的,欺騙你的,也有我。”

陳謎不說話了,她想:“再說下去,不知老頭子會說出什麼來,反正說什麼也沒用了,兒子畢竟是坐了牢,老頭子要是再……”她戰戰兢兢地走上涼臺,戰戰兢兢地四下張望。她那小而圓的臉上佈滿了恐懼的皺紋,因爲她看見不遠的地方有一個穿紅衣服的人,那人要是聽見老頭子剛纔說的話可怎麼辦?……這之後,解教授整天埋頭於馬列着作、毛主席着作以及其他參考書之中了,他開始重新研究他的“法”。陳謎埋怨他不關心兒子,他說:“這不是兒子一個人的事。”

這之後的若干天內,陳謎都是在戰戰兢兢和抽抽搭搭中度過的。她白天想兒子,夜裏就夢見兒子,眼邊的皺紋沒有了,代之以一片發亮的紅色。

有一天她夢見兒子被打斷了腿,哭着喊媽媽。第二天,她決心寫一封信說明兒子的情況。寫什麼呢?寫兒子只是悼念周總理,並沒幹別的?不行,這豈不又是“此地無銀三百兩”?寫兒子並沒燒汽車,只是在一邊看着?也不行,看着爲什麼不制止?要不,光寫兒子不懂事?‘還是不行,不懂事怎麼懂得反王張江姚?……再不,只寫兒子身體不好,請別打得那麼厲害?更不行,這豈不又成了明目張膽地同情?唉,可怎麼寫呢?再說,寫給誰呢?寫給毛主席?不行,怕落在江青手裏。寫給黨中央?也不行,王張江姚正得勢哪。寫給市委?唉,***抓人打人,市委又不是不知道……她忽然眼睛一亮,寫給法院!告那羣壞蛋!但她的目光馬上又黯淡了,目前的法院似乎只管離婚,政治案件只有剛纔想過的那幾個地方能管,可那又都不行。唉,怎麼辦呢?陳謎戰戰兢兢地走上涼臺,望着藍色的天空,她彷彿聽見棍棒打在骨頭上的聲音,不由說道:“老天爺保佑吧!”待她說出這句話時,不由渾身一抖,心想:“這樣的話我怎麼竟在屋子外面說出了口?要是讓別人聽了去,會說我是宣傳迷信的,會說我是妄圖復辟封建……”她急忙翹首四望,不遠處又是那個穿紅衣服的人。陳謎小而圓的臉上出現了死人般的皺紋。她急忙跑回屋裏,跑到解教授跟前,說:“哎呀哎呀,我剛纔又說了一句錯話,辦了一件錯事,而且,而且肯定被人聽去,報,報告了。”一陣半身麻木頭暈目眩,她的腦血管裏又有了栓塞。

陳謎病倒了,住在醫院裏,在她神智最不清醒的時候,她也沒呼喚過兒子,因爲在她的大腦裏銘刻着一個邏輯:真心話絕不可在家門以外的地方說。在她心裏最明白的時候,她也總覺得自己是住在眼科病房裏,人家要來檢查她的“見風流淚”,新帳老帳要一起算了。無論解教授怎樣安慰她,怎樣向她解釋,她都是將信將疑。

一切都在變,到了一千九百七十六年秋,似乎一切都已經變了。十月九日晚上,當解教授激動、興奮地來到醫院裏,把那個好消息——“四人幫”被逮捕了——小聲告訴陳謎的時候,她驚嚇得趕緊捂住了丈夫的嘴。只是在值班護士向她證實了這一消息的時候,“她才把手從解教授的嘴上拿開,急切地要聽下文。

陳謎已經有十幾年沒撲在丈夫懷裏哭了,如今這老夫妻又重溫了一次年輕的夢。她盡情地哭着,時而又象孩子那樣擦着眼淚微笑。

陳謎抽抽搭搭地說:“哎呀,這回可有辦法了,有辦法了,兒子出來時我也出院。穿紅衣服的……也不怕了。”

解教授緊捏着妻子的手,說:“這些日子我在偷偷地寫一篇論文,題目是《社會主義的民主與法制》。”

陳謎又有些驚慌:“你可先別,先別瞎寫什麼哪,再看看……等兒子出來,就挺好的了,可別再……”

解教授聽了,沉吟了許久,之後,不明不白地說了一句:“謎,我這輩子對不起你,不過我也是剛剛……我們有個好兒子。”

過了幾天,陳謎的身體好多了,在一個有風的下午,她出來走走。風不知從哪裏吹來了一句話,吹進了她的耳朵。她頓時驚得站住,眼睛愣愣地瞪着,嘴裏說着:“哎呀哎呀,嘖嘖嘖……”彷彿又一次徹悟了世間的一切。陳謎戰戰兢兢地溜出醫院,戰戰兢兢地溜回家來。

“你怎麼啦?”解教授趕緊扶住歪歪斜斜撲進家門的陳謎。

她哆哆嗦嗦地關上窗戶,抽抽搭搭地說:“兒子恐怕還不是人民,我聽人說了,在”四人幫“沒打倒之前,兒子就自由言論……唉!‘四人幫’沒打倒之前,自由言論之後……恐怕兒子還是‘反革命’。這之前……那之後……之前……之後……”

“之死!”解教授第一次說出了這兩個字,而且是異常氣憤地,而且是對着他的“之死夫人”。

陳謎卻充耳不聞,急着說她的:“你可別寫什麼了,把寫的燒了吧……”她衝到桌前,抓起寫滿字跡的稿紙,一看,上面竟也有“老天爺”三個字。

解教授讓她回憶一下《國際歌》於是輕輕地唱道:“從來就沒有什麼救世主,也不靠神仙皇帝……”然後又說:“也不靠老天爺。”

陳謎“啊!”地驚叫一聲,向後倒去。

解教授抱住她的時候,她的目光正在黯淡下去,黯淡下去……“老天爺!”她喃喃地說,目光最後一閃,又象是希望着什麼。

“之死夫人”帶着她那膽小而混沌的靈魂死去了。“之死先生”再生了。解教授要用勇敢去扞衛誠實,要用民主和法制去扞衛真理。

死去的妻和獄中的兒,消滅的妖和還魂的鬼……怎樣才能保證這一切不重演呢?——諸位看官,解教授爲陳謎送葬的時候,想的就是這些。

一九七八年十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