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前位置

首頁 > 語錄勵志 > 經典語錄 > 許地山:換巢鸞鳳

許地山:換巢鸞鳳

推薦人: 來源: 閱讀: 1.15W 次

許地山:換巢鸞鳳

許地山:換巢鸞鳳

一、歌聲

那時剛過了端陽節期,滿園裏的花草倚仗膏雨的恩澤,都爭着向太陽獻它們的媚態。——鳥兒、蟲兒也在這燦爛的庭園歌舞起來,和鸞獨自一人站在囀鸝亭下,她所穿的衣服和檻下紫蚨蝶花的顏色相仿。乍一看來,簡直疑是被陽光的威力擁出來的花魂。她一手用蒲葵扇擋住當午的太陽,一手提着長褂,望發出蟬聲的梧桐前進。——走路時,珠鞋一步一步印在軟泥嫩苔之上,印得一路都是方勝了。

她走到一株瘦削的梧桐底下,瞧見那蟬踞在高枝嘶嘶地叫個不住,想不出什麼方法把那小蟲帶下來,便將手扶着樹幹盡力一搖,葉上的殘雨趁着機會飛滴下來,那小蟲也帶着殘聲飛過牆東去了。那時,她才後悔不該把樹搖動,教那餓鬼似的雨點爭先恐後地撲在自己身上,那蟲歇在牆東的樹梢,還振着肚皮向她解嘲說:“值也!值也!……值”她憤不過,要跑過那邊去和小蟲見個輸贏。剛過了月門,就聽見一縷清逸的歌聲從南窗裏送出來。她愛音樂的心本是受了父親的影響,一聽那抑揚的腔調,早把她所要做的事擱在腦後了。她悄悄地走到窗下,只聽得:

……

你在江湖流落尚有雌雄侶;虧我影隻形單異地棲。

風急衣單無路寄,寒衣做起誤落空閨。

日日望到夕陽,我就愁倍起只見一圍衰柳鎖往長堤。

又見人影一鞭殘照裏,幾回錯認是我郎歸,

……

正聽得津津有味,一種嬌嬈的聲音從月門出來:“大小姐你在那裏幹什麼?太太請你去瞧金魚哪。那是客人從東沙帶來送給咱們的。好看得很,快進去罷。”她回頭見是自己的丫頭嬅而,就示意不教她做聲,且招手叫她來到跟前,低聲對她說:“你聽這歌聲多好?”她的聲音想是被窗裏的人聽見,話一說完,那歌聲也就止住了。

嬅而說:“小姐,你瞧你的長褂子都已溼透,鞋子也給泥玷污了。咱們回去罷。別再聽啦。”她說:“剛纔所聽的實在是好,可惜你來遲一點,領教不着。”嬅而問:“唱的是什麼?”她說:“是用本地話唱的。我到的時候,只聽得什麼……尚有雌雄侶……影隻形單異地棲。……”嬅而不由她說完,就插嘴說:“噢,噢,小姐,我知道了。我也會唱這種歌兒。你所聽的叫做《多情雁》,我也會唱。”她聽見嬅而也會唱,心裏十分喜歡,一面走一面問:“這是哪一類的歌呢?你說會唱,爲什麼你來了這兩三年從不曾唱過一次?”嬅而說:“這就叫做粵謳,大半是男人唱的。我恐怕老爺罵,所以不敢唱。”她說:“我想唱也無妨。你改天教給我幾支罷。我很喜歡這個。她們在談話間,已經走到飲光齋的門前,二人把腳下的泥刮掉,才踏進去。

飲光齋是陽江州衙內的靜室。由這屋裏往北穿過三思堂就是和鸞的臥房。和鸞和嬅而進來的時候,父親崇阿、母親赫舍里氏、妹妹鳴鷟,和表兄啓禎正圍坐在那裏談話。鳴鷟把她的座讓出一半,對和鸞說:“姊姊快來這裏坐着罷。爸爸給咱們講養魚經哪。”和鸞走到妹妹身邊坐下,瞧見當中懸着一個琉璃壺,壺內的水映着五色玻璃窗的彩光,把金魚的顏色襯得越發好看。崇阿只管在那裏說,和鸞卻不大介意。因爲她惦念着跟嬅而學粵謳,巴不得立刻回到自己的臥房去。她坐了一會,仍扶着嬅而出來。

崇阿瞧見和鸞出去,就說:“這孩子進來不一會兒,又跑出去,到底是忙些什麼?”赫氏笑着回答說:“也許是瞧見禎哥兒在這裏,不好意思坐着罷。”崇阿說:“他們天天在一起兒也不害羞,偏是今天就回避起來。真是奇怪!”原來啓禎是赫氏的堂侄子,他的祖上,不曉得在哪一代有了戰功,給他廕襲一名輕車都尉。只是他父母早已去世,從小就跟着姑姑過日子。他姑丈崇阿是正白旗人,由筆貼式出身,出知陽江州事;他的學問雖不甚好,卻很喜歡談論新政。當時所有的新式報像《時務報》、《清議報》、《新民叢報》,和康、樑們有着述,他除了辦公以外,不是彈唱,就是和這些新書報周旋。他又深信非整頓新軍,不能教國家復興起來。因爲這樣,他在啓禎身上的盼望就非常奢大。有時下鄉剿匪,也帶着同行,爲的是叫他見習些戰務。年來瞧見啓禎長得一副好身材,心裏更是喜歡,有意思要將和鸞配給他。老夫婦曾經商量過好幾次,卻沒有正式提起。赫氏以爲和鸞知道這事,所以每到啓禎在跟前的時候,她要避開,也就讓她迴避。

再說和鸞跟嬅而學了幾支粵謳,總覺得那腔調不及那天在園裏所聽的好。但是她很聰明,曲譜一上口,就會照着彈出來。她自己費了很大的工夫去學粵謳,方纔摸着一點門徑,居然也會撰詞了。她在三思堂聽着父親彈琵琶,不覺肢癢起來。等父親彈完,就把那樂器抱過來,對父親說:“爸爸,我這兩天學了些新調兒,自己覺得很不錯;現在把它彈出來,您瞧好聽不好聽?”她說着,一面用手去和絃子,然後把琵琶立起來,唱道:

蕭疏雨,問你要落幾天?

你有天宮晤①住,偏要在地上流連,你爲饒益衆生,捨得將自己作踐;

①“唔”等於“不”,讀如英丈m。

我地①得到你來,就唔使勞煩個位散花仙。人地話②雨打風吹會將世界變,

①“我地”等於“我們”。

②“人地話”就是“人家說”。

果然你一來到就把錦繡裝飾滿園。你睇①嬌紅嫩綠委實增人戀,

①“睇”就是北方的“瞧”字。

可怪噉①好世界,重有個只啼不住嘅②杜鵑!鵑呀!願我嘅血灑來好似雨噉周遍,

①“噉”等於“如此”,“這樣”。

②“嘅”等於“的”,“底”。

一點一滴潤透三千大千。勸君休自蹇,要把愁眉展;

但願人間一切血淚和汗點,一灑出來就同雨點一樣化做甘泉。

“這是前天天下雨的時候做的,不曉得您聽了以爲怎樣?”崇阿笑說:“我兒,你多會學會這個?這本是曠夫怨女之詞,你把它換做寫景,也還可聽。你倒有一點聰明,是誰教給你的?”和鸞瞧見父親喜歡,就把那天怎樣在園裏聽見,怎樣央嬅而教,自己怎樣學,都說出來。崇阿說:“你是在龍王廟後身聽的嗎?我想那是祖鳳唱的。他唱得很好,我下鄉時,也曾叫他唱給我聽。”和鸞便信口問:“祖鳳是誰?”崇阿說:“他本是一個囚犯。去年黃總爺擡舉他,請我把他開釋,留在營裏當差。我瞧他的身材、氣力都很好,而且他的刑期也快到了,若是有正經事業給他做,也許有用,所以把他交給黃總爺調遣去,他現在當着第三棚的什長哪。”和鸞說:“噢,原來是這裏頭的兵丁。他的聲音實在是好。我總覺得嬅而唱的不及他萬一。有工夫還得叫他來唱一唱。”崇阿說:“這倒是容易的事情。明天把他調進內班房當差,就不怕沒有機會聽他的。”崇阿因爲祖鳳的氣力大,手足敏捷,很合自己的軍人理想,所以很看重他。這次調他進來,雖說因着愛女兒的緣故,還是免不了寓着提拔他的意思。

二、射覆

自從祖鳳進來以後,和鸞不時喚他到囀鸝亭彈唱,久而久之,那人人有的“大欲”就把他們纏住了。他們此後相會的羅針不是指着彈唱那方面,乃是指着“情話”那方面。愛本來沒有等第、沒有貴賤、沒有貧富的分別。和鸞和祖鳳雖有主僕的名分,然而在他們的心識裏,這種階級的成見早已消滅無餘。崇阿耳邊也稍微聽見二人的事,因此後悔得很。但他很信他的女兒未必就這樣不顧體面,去做那無恥的事,所以他對於二人的事,常在疑信之間。

八月十二,交酉時分,滿園的樹被殘霞照得紅一塊,紫一塊。樹上的歸鳥在那裏唧唧喳喳地亂嚷。和鸞坐在蘋婆樹下一條石凳上頭,手裏彈着她的樂器,口裏低聲地唱。那時,歌聲、琵琶聲、鳥聲、蟲聲、落葉聲和大堂上定更的鼓聲混合起來,變成一種特別的音樂。祖鳳從如樓船屋那邊走來,說:“小姐,天黑啦,還不進去麼?”和鸞對着他笑,口裏仍然唱着,也不回答他。他進前正要挨着和鸞坐下,猛聽得一聲,“鸞兒,天黑了,你還在那裏幹什麼?快跟我進來。”祖鳳聽出是老爺的聲音,一縷煙似的就望闍提花叢裏鑽進去了。和鸞隨着父親進去,捱了一頓大申斥。次日,崇阿就藉着別的事情把祖鳳打四十大板,仍舊趕回第三棚,不許他再到上房來。

和鸞受過父親的責備,心裏十分委屈。因爲衙內上上下下都知道大小姐和祖鳳長在園裏被老爺撞見的事,弄得她很沒意思。崇阿也覺得那晚上把女兒申斥得太過,心裏也有點憐惜。又因爲她年紀大了,要趕緊將她說給啓禎,省得再出什麼錯。他就吩咐下人在團圓節預備一桌很好的瓜果在園裏,全家的人要在那裏賞月行樂。崇阿的意思:一來是要叫女兒喜歡;二是來要藉着機會向啓禎提親。

一輪明月給流雲擁住,朦朧的霧氣充滿園中,只有印在地面的花影稍微可以分出黑白來,崇阿上了如樓船屋的樓上,瞧見啓禎在案頭點燭,就說:“今晚上天氣不大好啊!你快去催她們上來,待一會,恐怕要下雨。”啓禎聽見姑丈的話,把香案瓜果整理好,才下樓去。月亮越上越明,雲影也漸漸散了。崇阿高興起來,等她們到齊的時候,就拿起琵琶彈了幾支曲。他要和鸞也彈一支。但她的心裏,煩悶已極,自然是不願意彈的。崇阿要大家在這晚上都得着樂趣,就出了一個賭果子的玩意兒。在那樓上賞月的有赫氏、和鸞、鳴鷟、啓禎,連崇阿是五個人。他把果子分做五份,然後對衆人說:“我想了個新樣的射覆,就是用你們常唸的《千家詩》和《唐詩》裏的詩句,把一句詩當中換一個字,所換的字還要射在別句詩上。我先說了,不許用偏僻的句。因爲這不是叫你們賭才情,乃是教你們鬥快樂。我們就挨着次序一人唱一句,拈閹定射覆的人。射中的就得唱句人的贈品;射不中就得挨罰。”大家聽了都請他舉一個例。他就說:“比如我唱一句:長安雲邊多麗人。要問你:明明是水,爲什麼說雲?你就得在《千家詩》或《唐詩》裏頭找一句來答覆。若說:美人如花隔雲端,就算復對了。”和鸞和鳴鷟都高興得很,她們低着頭在那裏默想。惟有啓禎跑到書房把書翻了大半天才上來。姊妹們說他是先翻書再來賭的,不讓他加入。崇阿說:“不要緊,若詩不熟,看也無妨。我們只是取樂,毋須認真。”於是都挨着次序坐下,個個側耳聽着那唱句人的聲音。

第一次是鳴鷟,唱了一句:“樓上花枝笑不眠。”問:“明明是獨,怎麼說不?”把閹一拈,該崇呵復。他想了一會,就答道:“春色惱人眠不得。”鳴鷟說:“中了。”於是把兩個石榴送到父親面前。第二次是赫氏唱:“主人有茶歡今夕。”問:“明明是酒,爲什麼變成茶?”鳴鷟就答:“寒夜客來茶當酒。”崇阿說:“這句復得好。我就把這兩個石榴加贈給你。”第三次是啓禎,唱:“纖雲四卷天來河。”問:“明明是無,怎樣說來?”崇阿想了半天,想不出一句合適的來。啓禎說:“姑丈這次可要挨罰了。”崇阿說:“好,你自己復出來罷,我實在想不起來。”啓禎顯出很得意的樣子,大聲念道:“君不見黃河之水天上來?”弄得滿坐的人都瞧着笑。崇阿說:“你這句射得不大好。姑且算你贏了罷。”他把果子送給啓禎,正要唱時,當差的說:“省城來了一件要緊的公文。師爺要請老爺去商量。”崇阿立刻下樓,到簽押房去。和鸞站起來唱道:“千樹萬樹梨花飛。”問:“明明是開,爲什麼又飛起來?”赫氏答道:“春城無處不飛花。”她接了和鸞的贈品,就對鳴鷟說:“該你唱了。”於是鳴鷟唱一句:“桃花盡日夾流水。”問:“明明是隨,爲何說夾?”和鸞答道:“兩岸桃花夾古津。”這次應當是赫氏唱,但她一時想不起好句來,就讓給啓禎。他唱道:“行人弓箭各在肩。”問:“明明是腰,怎會在肩?那腰空着有什麼用處?”和鸞說:“你這問太長了。叫人怎樣復?”啓禎說:“還不知道是你射不是,你何必多嘴呢?”他把閹筒搖了一下才教各人抽取。那黑鬧可巧落在鳴鷟手裏。她想一想,就笑說:“莫不是腰橫秋水雁翎刀嗎?”啓禎忙說:“對,對,你很聰明。”和鸞只掩着口笑。啓禎說:“你不要笑人,這次該你了,瞧瞧你的又好到什麼地步。”和鸞說:“禎哥這唱實在差一點,因爲沒有復到肩字上頭。”她說完就唱:“青草池塘獨聽蟬。”問:“明明是蛙,怎麼說蟬?”可巧該啓視射。他本來要找機會諷嘲和鸞,藉此報復她方纔的批評。可巧他想不起來,就說一句俏皮話:“癩蛤蟆自然不配在青草池塘那裏叫喚。”他說這句話是誠心要和和鸞起鬨。個人心事自家知,和鸞聽了,自然猜他是說自己和祖鳳的事,不由得站起來說:“哼,莫笑蛇無角,成龍也未知。禎哥,你以爲我聽不懂你的話麼?咳,何苦來!”她說完就悻悻地下樓去。赫氏以爲他們是鬧玩,還在上頭嚷着:“這孩子真會負氣,回頭非叫她父親打她不可。”

和鸞跑下來,踏着花蔭要向自己房裏去。繞了一個彎,剛到轉鸝亭,忽然一團黑影從樹下拱起來,把她嚇得魂不附體。正要舉步疾走,那影兒已走近了。和鸞一瞧,原來是祖鳳。她說:“金鳳,你昏夜裏在園裏嚇人幹什麼?”祖鳳說:“小姐,我正候着你,要給你說一宗要緊的事。老爺要把你我二人重辦,你知道不知道?”和鸞說:“笑話,哪裏有這事?你從哪裏聽來的?他剛和我們一塊兒在如樓船屋樓上賞月哪。”祖鳳說:“現在老爺可不是在簽押房嗎?”和鸞說:“人來說師爺有要事要和他商量,並沒有什麼。”祖鳳說:“現在正和師爺相議這事呢。我想你是不要緊的,不過最好還是暫避幾天,等他氣過了再回來,若是我,一定得逃走,不然,連性命也要沒了。”和鸞驚說:“真的麼?”祖鳳說:“誰還哄你?你若要跟我去時,我就領你閃避幾天再回來。……無論如何,我總走的。我爲你捱了打,一定不能撇你在這裏;你若不和我同行,我寧願死在你跟前。”他說完掏出一技手槍來,把槍口向着自己的心坎,裝做要自殺的樣子。和鸞瞧見這個光景,她心裏已經軟化了。她把槍奪過來,撫着祖鳳的肩膀說:“也罷,我不忍瞧見你對着我做傷心的事,你且在這裏等候,我回房裏換一雙平底鞋再來。”祖鳳說:“小姐褂也得換一換纔好。”和鸞回答一聲:“知道。”就忙忙地走進去。

三、失足

她回到房中,知道嬅而還在前院和女僕鬥牌。瞧瞧時計才十一點零,於是把鞋換好,胡亂拿了幾件衣服出來。祖鳳見了她,忙上前牽着她的手說:“咱們由這邊走。”他們走得快到衙後的角門,祖鳳叫和鸞在一株榕樹下站着。他到角門邊的更房見沒有人在那裏,忙把牆上的鑰匙取下。出了房門,就招手叫和鸞前來。他說:“我且把角門開了讓你先出去。我隨後爬牆過去帶着你走。”和鸞出去以後,他仍把角門關鎖妥當,再爬過牆去,原來衙後就是鼉山,雖不甚高,樹木卻是不少。衙內的花園就是山頂的南部。兩人下了鼉山,沿着山腳走。和鸞猛然對祖鳳說:“呀!我們要到哪裏去?”祖鳳說:“先到我朋友的村莊去,好不好?”和鸞問說:“什麼村莊,離城多遠呢?”祖鳳說:“逃難的人,一定是越遠越好的。咱們只管走罷。”和鸞說:“我可不能遠去。天亮了,我這身裝束,誰還認不得?”“對呀,我想你可以扮男裝。”和鸞說:“不成,不成,我的頭髮和男子不一樣。”祖鳳停步想了一會,就說:“我爲你設法。你在這裏等着,我一會就回來。”他去後,不久就拿了一頂遮羞帽(陽江婦人用的竹帽),一套青布衣服來。他說:“這就可以過關啦。”和鸞改裝後,將所拿的東西交給祖鳳。二人出了五馬坊,望東門邁步。

那一晚上,各城門都關得很晚,他們竟然安安穩穩地出城去了。他們一直走,已經過了一所醫院。路上一個人也沒有,只有天空懸着一個半明不亮的月。和鸞走路時,心裏老是七上八下地打算。現在她可想出不好來了。她和祖鳳剛要上一個山坡,就止住說:“我錯了。我不應當跟你出來。我須得回去。”她轉身要走,只是腳已無力,不聽使喚,就坐在一塊大石上頭。那地兩面是山,樹林裏不時發出一種可怕的怪聲。路上只有他們二人走着。和鸞到這時候,已經哭將起來。她對祖鳳說:“我寧願回去受死,不願往前走了。我實在害怕得很,你快送我回去罷。”祖鳳說:“現在可不能回去,因爲城門已經關了。你走不動,我可以馱你前行。”她說:“明天一定會給人知道的。若是有人追來,那怎樣辦呢?”祖鳳說:“我們已經改裝,由小路走一定無妨。快走罷,多走一步是一步。”他不由和鸞做主,就把她馱在背上,一步一步登了山坡。和鸞伏在後面,把眼睛閉着,把雙耳掩着。她全身的筋肉也顫動得很厲害。那種恐慌的光景,簡直不能用筆墨形容出來。

蜿蜒的道上,從遠看只像一個人走着,挨近卻是兩個。前頭一種強烈之喘聲和背後那微弱的氣息相應和。上頭的烏雲把月籠住,送了幾粒雨點下來。他們讓雨淋着,還是一直地往前。剛渡過那龍河,天就快亮了。祖鳳把和鸞放下,對她說:“我去叫一頂轎子給你坐罷。天快要亮了,前邊有一個大村子,咱們再不能這樣走了。”和鸞哭着說:“你要帶我到哪裏去呢?若是給人知道了,你說怎好?”祖鳳說:“不礙事的。咱們一同走着,看有轎子,再僱一頂給你,我自有主意。”那時東方已有一點紅光,雨也止了。他去僱了一頂轎子,讓和鸞坐下,自己在後面緊緊跟着,足行了一天,快到那篤墟了,他恐怕到的時候沒有住處,所以在半路上就打發轎伕回去。和鸞扶着他慢慢地走,到了一間破廟的門口。祖鳳教和鸞在抵桅旁邊候着,自己先進裏頭去探一探,一會兒他就攜着和鸞進去。那晚上就在哪裏歇息。

和鸞在夢中驚醒。從月光中瞧見那些陳破的神像:臉上的鬍子,和身上的破袍被風颳得舞動起來。那光景實在猙獰可怕。她要伏在祖鳳懷裏,又想着這是不應當的。她懊悔極了,就推祖鳳起來,叫他送自己回去。祖鳳這晚上倒是好睡,任她怎樣搖也搖不醒來。她要自己出來,那些神像直瞧着她,叫她動也不敢動。次日早晨,祖鳳牽着她仍從小路走。祖鳳所要找的朋友,就在這附近住,但他記不清那條路的方位。他們朝着早晨的太陽前行,由光線中,瞧見一個人從對面走來。祖鳳瞧那人的容貌,像在哪裏見過似的,只是一時記不起他的名字。他要用他們的暗號來試一試那人,就故意上前撞那人一下,大聲喝道:“呸!你盲了嗎?”和鸞瞧這光景,力勸他不要闖禍,但她的力量哪裏禁得住祖鳳。那人受祖鳳這一喝,卻不生氣,只回答說:“我卻不盲,因爲我的眼睛比你大。”說完還是走他的。祖鳳聽了,就低聲對和鸞說:“不怕了,咱們有了宿處了。我且問他這附近有房子沒有;再問他認識金成不認識。”說着就叫那人回來,殷勤地問他說:“你既然是豪傑,請問這附近有甲子借人沒有?”那人指着南邊一條小路說:“從這條線打聽去罷,”祖鳳趁機問他:“你認得金成麼?”那人一聽祖鳳問金成,就把眼睛往他身上估量了一回,說:“你問他做什麼?他已不在這裏。你莫不是由城來的麼,是黃得勝叫你來的不是?”祖鳳連聲答了幾個是。那人往四圍一瞧,就說:“這裏不是說話的地方。你可以到我那裏去,我再把他的事情告訴你。”

原來那人也姓金,名叫權。他住在那篤附近一個村子,曾經一度到衙門去找黃總爺。祖鳳就在那時見他一次。他們一說起來就記得了。走的時節,金權問祖鳳說:“隨你走的可是尊嫂?”祖鳳支離地回答他。和鸞聽了十分懊惱,但她的臉帽子遮住,所以沒人理會她的當時的神氣。三人順着小路走了約有三裏之遙,當前橫着一條小溪澗,架着兩岸的橋是用一塊舊棺木做的。他們走過去,進入一叢竹林。金權說:“到我的甲子了。”祖鳳和鸞跟着金權進入一間矮小的茅屋。讓坐之後,和鸞還是不肯把帽子摘下來。祖鳳說:“她初出門,還害羞咧。”金權說:“莫如請嫂子到房裏歇息,我們就在外頭談談罷。”祖鳳叫和鸞進房裏,回頭就問金權說:“現在就請你把成哥的下落告訴我。”金權嘆了一口氣,說:“哎!他現時在開平縣的監裏哪,他在幾個月前出去‘打單’,兵來了還不逃走,所以給人撾住了。”這時祖鳳的臉上顯出一副很驚惶的模樣,說:“噢,原來是他。”金權反問什麼意思。他就說,“前晚上可不是中秋嗎?省城來了一件要緊的文書,師爺看了,忙請老爺去商量。我正和黃總爺在龍王廟裏談天,忽然在簽押房當差的朱爺跑來,低聲地對黃總爺說:開平縣監裏一個劫犯供了他和土匪勾通,要他立刻到堂對質。黃總爺聽了立刻把幾件細軟的東西藏在懷裏,就望頭門逃走,他臨去時,教我也得逃走。說:這案若發作起來,連我也有份。所以我也逃出來。現在給你一說,我才明白是他。”金權說:“逃得過手,就算好運氣。我想你們也餓了,我且去煮些沙來給你們耕罷。”他說着就到檐下煮飯去了。

和鸞在裏面聽得很清楚,一見金權出去,就站在門邊怒容向着祖鳳說:“你們方纔所說的話,我已聽明白了。你現在就應當老老實實地對我說。不然,我……”她說到這裏,咽喉已經噎住。祖鳳進前幾步,和聲對她說:“我的小姐,我實在是把你欺騙了。老爺在簽押房所商量的與你並沒有什麼相干,乃是我和黃總爺的事。我要逃走,又捨不得你,所以想些話來騙你,爲的是要叫你和我一塊住着。我本來要扮做更夫到你那裏,剛要到更房去取傢俱。可巧就遇着你,因此就把你哄住了。”和鸞說:“事情不應當這樣辦,這樣叫我怎樣見人?你爲什麼對人說我是你的妻子?原來你的……”祖鳳瞧她越說越氣,不容她說完就插着說:“我的小姐,你不曾說你是最愛我的嗎?你捨得教我離開你嗎?”金權聽見裏面小姐長小姐短的話,忙進來打聽到底是哪一回事。祖鳳知瞞不過,就把事情的原委說給他知道。他們二人用了許多話語才把和鸞的氣減少了。

金權也是和黃總爺一黨的人,所以很出力替祖鳳遮藏這事。他爲二人找一個藏身之所,不久就搬到離金權的茅屋不遠一所小房子住去。

四、他的宗教

和鸞所住的屋子靠近山邊。屋後一脈流水,四圍都是竹林。屋內只有兩鋪牀,一張桌子和幾張竹椅。壁上的白灰掉得七零八落了,日光從瓦縫間射下來。祖鳳坐在她的腳下,側耳聽着她說:“祖鳳啊,我這次跟你到這個地方,要想回家,也辦不到的。現在與你立約,若能依我,我就跟着你;若是不能,你就把我殺掉。”祖鳳說:“只要你常在我身邊,我就沒有不依從你的事。”和鸞說:“我從前盼望你往上長進,得着一官半職,替國家爭氣,就是老爺,在你身上也有這樣的盼望。我告訴你,須要等你出頭以後,才許入我房裏;不然,就別妄想。”祖鳳的良心現在受責罰了。和鸞的話,他一點也不敢反抗。只問她說:“要到什麼地步纔算呢?”和鸞說:“不須多大,只要能帶兵就夠了。”祖鳳連連點頭說:“這容易,這容易。我只須換個名字再投軍去就有盼望。”

祖鳳在那裏等機會入伍,但等來等去總等不着。只得先把從前所學的手藝編做些竹器到墟里發賣。他每日所得的錢差可以夠二人度用。有一天,他在墟里瞧見廟前貼着一張很大的告示。他進前一瞧,別的字都不認得,只認得“黃得勝……祖鳳……逃……捉拿……花紅四百元……”他看了,知道是通緝的告示,嚇得緊跑回去。一踏進門,和鸞手裏拿着一塊四寸見方的紅布,上面印着一個不像八卦、不像兩儀的符號,在那瞧着。一見祖鳳回來,就問他說:“這是什麼東西?”祖鳳說:“你既然搜了出來,我就不能不告訴你。這就是我的腰平。小姐,你要知道我和黃總爺都是洪門的豪傑,我們二人都有這個。這就是入門的憑據。我坐監的時候,黃總爺也是因爲同會的緣故才把我保釋出來的。”和鸞說:“那麼金權也是你們的同黨了。”“是的。……呀!小姐,事情不好了。老爺的告示已經貼在墟里,要捉拿我和黃總爺哪。這裏還是陽江該管的地方,咱們必不能再住在此,不如往東走,到那扶去避一下。那裏是新寧(台山)地界,也許稍微安穩一點。”他一面說,一面催和鸞速速地把東西檢點好,在那晚上就搬到那扶墟去了。

他們搬到那扶附近一個荒村。圍在四面的,不是山,就是樹林。二人在那裏藏身倒還安靜。祖鳳改名叫做李猛,每日仍是做些竹器賣錢。他很奉承和鸞,知她嗜好音樂,就做了一管短簫,常在她面前吹着。和鸞承受他的崇敬,也就心滿意足,不十分想家啦。

時光易過,他們在那裏住着,已經過了兩個冬節。那天晚上,祖鳳從墟里回來,隔膀下夾着一架琵琶,喜喜歡歡地跳躍進來,對和鸞說:“小姐,我將今天所賺的錢爲你買了這個。快彈一彈,瞧它的聲音如何。”和鸞說:“呀!我現在哪裏有心玩弄這個?許久不彈,手法也生了。你先擱着罷,改天我喜歡彈的時候,再彈給你聽。”他把琵琶擱下,說:“也罷。我且告訴你一樁可喜的事情:金權今天到墟里找我,說他要到省城吃糧去。他說現在有一位什麼司令要招民軍去打北京。有好些兄弟們勸他同行。他也邀我一塊兒去。我想我的機會到了。我這次出門,都是爲你的緣故,不然,我寧願在這裏做小營生,光景雖苦,倒能時常親近你。他們明後天就要動身。”和鸞聽說打北京,就驚異說:“也許是你聽差了罷?北京是皇都,誰敢去打?況且官制裏頭也沒有什麼叫做司令的。或者你把東京聽做北京罷。”祖鳳說:“不差,不差,我聽的一定不錯。他明明說是革命黨起事,要招兵打滿洲的。”和鸞說:“呀,原來是革命黨造反!前幾年,老爺才殺了好幾個哪。我勸你別去罷,去了定會把自己的命革掉。”他迫着要履和鸞的約,以爲這次是好機會,決不可輕易失掉。不論和鸞應許與否,他心裏早有成見。他說:“小姐,你說的雖然有理,但是革命黨一起事,或者國家也要招兵來對付,不如讓我先上省去瞧瞧,再行定規一下。你以爲怎樣呢?我想若是不走這一條路,就永無出頭之日啦。”和鸞說:“那麼,你就去瞧瞧罷。事情如何,總得先回來告訴我。”當下和鸞爲他預備些路上應用的東西,第二天就和金權一同上省城去了。

祖鳳一去,已有三個月的工夫。和鸞在小屋裏獨自一人頗覺寂寞。她很信祖鳳那副好身手,將來必有出人頭地的日於。現時在窮困之中,他能盡力去工作。同在一個屋子住着,對於自己也不敢無禮。反想啓禎鎮日裏只會蹴毽、弄鳥、賭牌、喝酒以及等等虛華的事,實在叫她越發看重祖鳳。一想起他的服從、崇敬和求功名的願望,就減少了好些思家的苦痛。她每日望着祖鳳回來報信,望來望去,只是沒有消息。悶極的時候,就彈着琵琶來破她的憂愁和寂寞。因爲她愛粵謳,所以把從前所學的詞曲忘了一大半。她所彈的差不多都是粵調。

無邊的黑暗把一切東西埋在裏面。和鸞所住房子只有一點豆粒大的燈光。她從屋裏蹀出來,瞧瞧四圍山林和天空的分別,只在黑色的濃淡。那是搖光從東北漸移到正東,把全座星斗正橫在天頂。她信口唱幾句歌詞,回頭把門關好,端坐在一張竹椅上頭,好像有所思想的樣子。不一會,她走到桌邊,把一枝禿筆拿起來,寫着:

諸天盡黝暗,

曷有衆星朗?林中勞意人,

獨坐聽山響。山響復何爲?

欲驚獅子夢。磨牙嗜虎狼,

永祓腹心痛。

她寫完這兩首正要往下再寫,門外急聲叫着:“小姐,我回來了。快來替我開門。”她認得是祖鳳的聲音,喜歡到了不得,把筆擱下,速速地跑去替他開門。一見祖鳳,就問:“爲什麼那麼晚纔回來?哎呀,你的辮子哪裏去了?”祖鳳說:“現在都是時興這個樣子。我是從北街來的,所以到得晚一點。我一去,就被編入伍,因此不能立刻回來。我所投的是民軍。起先他們說要北伐,後來也沒有打仗就贏了。聽說北京的皇帝也投降了,現在的皇帝就是大總統,省城的制臺和將軍也沒了,只有一個都督是最大的,他底下屬全是武官。這時候要發達是很容易的。小姐,你別再愁我不長進啦。”和鸞說:“這豈不是換了朝代嗎?”“可不是。”“那麼,你老爺的下落你知道不?”祖鳳說:“我沒有打聽這個,我想還是做他的官罷。”和鸞哭着說:“不一定的。若是換了朝代,我就永無見我父母之日了。縱使他們不遇害,也沒有留在這裏的道理。”祖鳳瞧她哭了。忙安慰說:“請不要過於傷心。明天我回到省城再替你打聽打聽。現在還不知道是什麼情形呢,何必哭。”他好容易把和鸞勸過來。又談些別後的話,就各自將息去了。

早晨的日光照着一對久別的人。被朝霧壓住的樹林裏繼繼續續發出幾隻蜩螗底聲音。和鸞一聽這種聲音,就要引起她無窮的感慨。她只對祖鳳說:“又是一年了。”她的心事早被祖鳳看出,就說:“小姐,你又想家了。我見這樣,就捨不得讓你自己住着,沒人服侍。我實在苦了你。”和鸞說:“我並不是爲沒人服侍而愁,瞧你去那麼久,我還是自自然然地過日子就可以知道。只要你能得着一個小差事,我就不愁了。”祖鳳說:“我實在不敢辜負小姐的好意。這次回來無非是要瞧瞧你。我只告一禮拜的假,今天又得回去。論理我是不該走得那麼快,無奈……”和鸞說:“這倒是不妨。你瞧什麼時候應當回去就回去,又何必發愁呢?”祖鳳說:“那麼,我待一會,就要走啦。”他擡頭瞧見那隻琵琶掛在牆上,說笑着對和鸞說:“小姐,我許久不聽你彈琵琶了。現在請你隨便彈一支給我聽,好不好?”和鸞也很喜歡地說:“好。我就彈一枝粵謳當做給你送行的歌兒罷。”她抱着樂器,定神想了一定,就唱道:

暫時慨離別,犯不着短嘆長噓,羣若嗟嘆就唔配稱做鬚眉。

勸君莫因窮困就添愁緒,因爲好多古人都系出自寒微。

你睇樊噲當年曾與屠夫爲伴侶;和尚爲君重有個位老朱。

自古話事啥怕難爲,只怕人有志,重任在身,切莫辜負你個堂堂七尺軀。

今日送君說不盡千萬語,只願你時常寄我好音書。

唉!我記住遠地煙樹,就係君去處。

勸君就動身罷,唔使再躊躇。

五、山大王

在那似煙非煙、似樹非樹的地平線上,彷彿有一個人影在那裏走動。和鸞正在竹林裏望着,因爲祖鳳好幾個月沒有消息了,她瞧着那人越來越近,心裏以爲是給她送信來的。她迎上去,卻是祖鳳。她問:“怎麼又回來呢?”祖鳳說:“民軍解散了。”他說的時候,臉上顯出很不快的樣子,接着說:“小姐,我實在辜負了你的盼望。但這次銷差的不止我一人,連金權一班的朋友都回來了。”和鸞見他發愁,就安慰他說:“不要着急,大器本來是晚成的。你且休息一下,過些日再設法罷。”她伸手要替祖鳳除下背上的包袱,卻被祖鳳止住。二人攜手到小屋裏,和鸞還對他說了好些安慰的話。

時光一天一天地過去,祖鳳在家裏很覺厭膩,可巧他的機會又到了。金權到他那裏,把他叫出來,同在竹林底下坐着。金權問:“你還記得金成麼?”祖鳳說:“爲什麼記不得,他現在怎樣啦?”金權說:“革命的時候,他從監裏逃出來。一向就在四邑一帶打劫。現時他在百峯山附近的山寨住着,要多招幾個人入夥,所以我特地來召你同行。”祖鳳沉思了一會,就說:“我不能去。因爲這事一說起來,我的小姐必定不樂意。這殺頭的事誰還敢去幹呢?”金權說:“咦,你這人真笨!若是會死,連我也不敢去,還敢來招你嗎?現在的官兵未必能比咱們強,他們一打不過,就會設法招安,那時我們可又不是好人、軍官麼?你不曾說過你的小姐要等你做到軍官的時候才許你成婚嗎?現在有那麼好機會不投,還等什麼時候呢?從前要做武官是考武秀、武舉,現在只要先上梁山做大王,一招安至小也有排長、連長。你瞧金成有好幾個朋友從前都是山寨裏的八拜兄弟,現在都做了什麼司令、什麼鎮守使了。聽說還有想做督軍的哪。……”祖鳳插嘴說:“督軍是什麼?”金權答道:“哎,你還不知道嗎?督軍就是總督和將軍合成一個的意思,是全國最大的官。我想做官的道路,再沒有比這條簡捷的了。當兵和做強盜本來沒有什麼分別,不過他們的招牌正一點,敢青天白日地搶人,我們只在暗裏胡撾就是了。你就同我去罷,一定沒有傷害的。”祖鳳說:“你說的雖然有理,但這些話決不能對小姐說起的。我還是等着別的機會罷。”金權說:“呀,你真呆!對付女人是一樁極容易的事情,你何必用真實的話對她說呢?往時你有聰明騙她出來,現在就不能再哄她一次嗎?我想你可以對她說現在各處的人民都起了勤王的兵,你也要投軍去。她聽了一定很喜歡,那就沒有不放你去的道理。”祖鳳給他勸得活動起來,就說:“對呀!這法子稍微可以用得。我就相機行事罷。”金權說:“那麼,我先回去候你的信。”他說完,走幾步,又回頭說:“你可不要對她提起金成的名字。”

祖鳳進去和和鸞商量妥當,第二天和金權一同搬到金成那裏。他們走了兩三天才到山麓。祖鳳扶着和鸞一步一步地上去,歇了好幾次纔到山頂。那山上有幾間破寨,金成就讓他們二人同在一間小寨住着。他們常常下山,有時幾十天也不回來一次。和鸞在那裏越覺寂寞,因爲從前還有幾個鄰村的婦人來談談,現在山上只有她和幾個守寨的老賊。她每日有這幾個人服侍,外面雖覺好些,但精神的苦痛是比從前厲害得多。她正在那裏悶着,老賊金照跑進來說:“小姐,他們回來了,現在都在金權寨裏哪。金鳳叫我來問小姐要穿的還是要戴的,請告訴他,他可以給小姐拿來。”他的口音不大清楚,所以和鸞聽不出什麼意思來。和鸞說:“你去叫他來罷。我不明白你所說的是什麼意思。”金照只得就去叫祖鳳來。和鸞說:“金照來說了大半天,我總聽不出什麼意思。到底問我要什麼?”祖鳳從口袋裏掏出幾隻戒指和幾串珠子,笑着說:“我問你是要這個,或是要衣服。”和鸞詫異到了不得,注目在祖風臉上說:“呀呀!這是從哪裏得來的?你莫不是去打劫麼?”祖鳳從容地說:“哪裏是打劫,不過咱們的兵現在沒有正餉,暫時向民間借用。可幸鄉下的紳士們都很仗義,他們捐的錢不夠,連家裏的金珠寶貝都拿出來。這是發餉時剩下的。還有好些綢緞哪。你若要時,我叫人拿來給你挑選幾件。”和鸞說:“這些東西,現時在我身上都沒有什麼用處。你下次出差去的時候,記得給我帶些書籍來,我可以藉此解解心悶。”祖鳳笑說:“哈哈,誰願意帶那些笨重的東西上山呢?現在的上等女人都不興唸書了。我在省城,瞧見許多太太、夫人們都是這樣。她們只要粉擦得白,頭梳得光,衣服穿得漂亮就夠了。不就女人,連男子也是如此。前幾年,我們的營紮在省城一間什麼南強公學,裏頭的書籍很多,聽說都是康聖人的。我們兄弟們嫌那些東西多佔地位,一擔只賣一塊錢,不到三天,都讓那班小販買去包東西了。況且我們走路要越輕省越好,若是帶書籍,不上三五本就很麻煩啦。好罷,你若是一定要時,我下次就給你帶幾本來。”說話時,金權又來把他叫去。

祖鳳跑到金成寨裏,瞧見三四個婁羅坐在那裏,早猜着好事又來了。金成起來對祖鳳說道:“方纔欽哥和琉哥來報了兩宗肥事:第一,是樑老太爺過幾天要出門,我們可以把他拿回來。他兒子現時在京做大官,必定要拿好些錢財來贖回去;第二件是寧陽鐵路這幾個月常有金山丁(美洲及澳洲華僑)往來。我想找一個好日子,把他們全網打來。我且問你辦哪一樣最好?劫火車雖說富足一點,但是要用許多手腳。若是劫樑老太爺,只須五六個人就夠了。”祖鳳沉吟半晌說:“我想劫火車好一點。若要多用人,我們可以招聚些。”金成悅:“那麼,你就先到各山寨去招人罷。約好了我們再出發。”

六、他的生活

那日下午,火車從北街開行。搭客約有二百餘人,金成、祖風和好些婁羅都扮做搭客,分據在二、三等車裏。祖鳳拿出時計來一看,低聲對坐在身邊的同伴說:“三點半了,快預備着。”他說完把窗門託下來,往外直望。那時火車快到汾水江地界,正在蒲葵園或芭蕉園中穿行,從窗一望都是綠色的葉子,連人影也不見。走的時候,車忽然停住。祖鳳、金成和其餘的都拿出手槍來,指着搭客說:“是伶俐人就不要下車。個個人都得坐定,不許站起來。”他們說的時候,好些賊從蒲葵園裏鑽出來,各人都有兇器在手裏。那班賊上了車,就對金成說:“先把頭、二等車封鎖起來,我們再來驗這班孤寒鬼。”他們分頭擋住頭、二等的車門,把那班三等客逐個驗過。教每人都伸手出來給他們瞧。若是手長得幼嫩一點的就把他留住。其餘粗手、赤腳、肩上有瘢和皮膚粗黑的人,都讓他們下車。他們對那班人說:“饒了你們這些窮鬼罷。把東西留下,快走。不然,要你們的命。”祖鳳把客人所看的書報、小說胡亂搶了幾本藏在自己懷中,然後押着那班被擄的下來。

他們把留住的客人,一個夾一個下來。其中有男的,有女的,有金山丁、官僚、學生、工人和管車的,一共有九十六人。那裏離河不遠,婁羅們早已預備了小汽船在河邊等候。他們將這九十六人趕入船裏,一個挨一個坐着。且用槍指着,不許客人聲張。船走了約有二點鐘的光景,才停了輪,那時天已黑了。他們上岸,穿過幾叢樹林,到了一所荒寨。金成吩咐衆婁羅說:“你們先去弄東西吃。今晚就讓這些貨在這裏。挑兩三個女人送到我那裏去,再問鳳哥、權哥們要不要。若是有剩就隨你們的便。”婁羅們都遵着命令,各人辦各人的事去了。

第二天早晨,衆賊都圍在金成身邊,聽候調遣。金成對金權說:“女人都讓你去辦罷。有錢的叫她家裏來贖;其餘的,或是放回或是送到澳門去,都隨你的便。”他又把那些男子的姓名、住址問明白,派婁羅各處去打聽,預備向他們家裏拿相當的金錢來贖回去。婁羅們帶了幾個外省人來到他跟前。他一問了,知道是做官、當委員的,就大罵說:“你們這些該死的,只會鏟地皮,和與我們作對頭,今天到我手裏,別再想活着。人來,把他們捆在樹上,槍斃。”衆婁羅七手八腳,不一會都把他們打死了。

三五天後,被派出去的婁羅都回來報各人家裏的景況。金成叫各人寫信回家取錢,叫祖鳳檢閱他們的書信。祖鳳在信裏瞧見一句“被綠林之豪擄去……七月三十日以前……”和“六年七月十九”,就叫那寫信的人來說:“你這信,到底包藏些什麼暗號?你要請官兵來拿我們嗎?”他指着“綠林”、“擄”、“六年七月”等字,問說:“這些是什麼字?若說不出來,就要你的狗命。現在明明是六月,爲何寫六年七月?”祖鳳不認得那些字,思疑裏面有別的意思。所以對着那人說:“凡我不認得的字都不許寫,你就改作‘被山大王捉去’,和‘丁巳六月’罷。以後再這樣,可就不饒你了。曉得麼?”檢閱時,金權帶了兩個人來,說:“這兩個人實在是窮,放了他們罷。”祖鳳說:“金成說放就放,我不管。”他就跑到金成那裏說:“放了他們罷。”金成說:“不。咱們決不能白放人。他們雖然窮,命還是有用的。咱們就要他們的命來警戒那些有錢而不肯拿出來的人。你且把他們捆在那邊,再叫那班人出來瞧。”金成瞧那些俘虜出來,就對他們說:“你們都瞧那兩個人就是有錢不肯花的。你們若不趕快叫家裏拿錢來,我必要一天把你們當中的人槍斃兩個,像他們現在一樣。”衆人見他們二人死了,都嚇得抖擻起來。祖鳳說:“你們若是精乖,就得速速拿錢來,省得死在這裏。”

他們在那寨里正擺佈得有條有理,一個婁羅來回報說:“官軍已到北街了。”金成說:“那麼,我們就把這些人分開罷。我和金鳳、金權同在一處,將二十人給我們帶去。剩下的叫金球和金勝分頭帶走。”祖鳳把四個司機人帶來,說:“這四個是工人,家裏也沒有什麼錢,不如放了他們罷。”金成說:“鳳哥,你的打算差了。咱們時常要在鐵路上往來,若是放他們回去,將來的禍根不小。我想還是請他們去見閻王好一點。”

他們把那幾個司機人殺掉以後,各頭目帶着自己的俘虜分頭逃走。金成、祖鳳和金權帶着二十人,因爲天氣尚早,先叫他們伏在蒲葵園的葉下,到晚上才把他們帶出來。他走了一夜纔到山寨。上山後,祖鳳拿幾本書趕緊跑到自己的寨裏,對和鸞說:“我給你帶書來了。我們撾了好些違抗王師的人回來,現在滿山寨都是人哪。”和鸞接過書來瞧一瞧,說:“這有什麼用?”他悻悻地說:“你瞧!正經給你帶來,你又說沒用處。我早說了,倒不如多撾幾個人回來更好哪。”和鸞問:“怎麼說?”“我們撾人回來可以得着他們家裏的取贖錢。”和鸞又問:“怎樣叫他們來贖,若是不肯來,又怎辦?”祖鳳說:“若是要贖回去的話,他們家裏的人可以到澳門我們的店裏,拿二三斤鴉片或是幾箱好菸葉做開門禮,我們才和他講價。若不然,就把他們治死。”和鸞說:“這可不是近於強盜的行爲麼?”他心裏暗笑,口裏只答應說:“這是不得已的。”他恐怕被和鸞問住,就託故到金成寨裏去了。

過不多的日子,那班俘虜已經被人贖回一大半。那晚該祖鳳的班送人下山。他用手中把那幾個俘虜的眼睛縛住,才叫婁羅們扶他們下山,自己在後頭跟着。他去後不到三點鐘的工夫,忽然山後一陣槍聲越響越近。金成和剩下的婁羅各人攜着槍械下山迎敵。槍聲一呼一應,沒有片刻停止。和鸞嚇得不敢睡,眼瞧着天亮了,那槍聲還是不息。她瞧見山下一支人馬向山頂奔來,一枝旗飄蕩着,卻認不得是那一國的旗幟。她害怕得很,要跑到山洞裏躲藏。一出門,已有兩個兵追着她。她被迫到一個斷崖上頭,聽見一個兵說:“嚇,這裏還有那麼好的貨,咱們上前把她摟過來受用。”那兵方要進前,和鸞大聲喝道:“你們這些作亂的人,休得無禮!”二人不理會她,還是要進步。一個兵說:“呀,你會飛!”他們撾不着和鸞,正在互相埋怨。一個軍官來到,喝着說:“你們在這裏幹什麼?還不跟我到處搜去。”

從這軍官的服裝看來,就知道他是一位少校。他的行動十分敏捷,像很能幹似的。他搜到和鸞所住的寨裏,無意中搜出她的衣服。又把壁上的琵琶拿下來,他見上面貼着一張紅紙條,寫着:“表寸心”,底下還寫了她自己的名字。軍官就很是詫異,說:“哼,原來你在這裏!”他回頭對衆兵丁說:“拿住多少賊啦?”都說:“沒有。”“女人呢?”“也沒有。”他把衣物交給兵丁,叫他們先下山去,自己還在那裏找尋着。

唉!他的尋找是白費的。他回到營裏,天色已是不早,就叫衛兵拿了一盞油燈來,把所得的東西翻來覆去地瞧着。他嘆息幾聲,把東西擱下,起來,在屋裏踱來踱去。半晌的工夫,他就拿起筆來寫一封信:

賢妻如面:此次下鄉圍捕,於賊寨中搜出令姊衣物多件,然餘遍索山中,了無所得,寸心爲之帳然。憶昔年之年,餘猶以虐謔爲咎,今而後知其爲賊所擄也。茲命衛卒將衣物數事,先呈妝次,俟餘回時,再爲卿詳道之。

夫禎白

他把信封好,叫一個兵來將信件拿去。自己眼瞪瞪坐在那裏,把手向腿上一拍。門外的崗兵順着響處一望,彷彿聽着他的長官說:“啊,我現在才明白你的意思。只是你害殺嬅而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