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許地山: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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許地山:慕

許地山:慕

愛德華路的盡頭已離村莊不遠,那裏都是富人的別墅。路東那間聚石舊館便是名女士吳素(上雨+下青)的住家。館前的藤花從短牆蔓延在路邊的烏柏和鄰居的籬笆上,把便道裝飾得更華麗。

一個伕役拉着垃圾車來到門口,按按鈴子,隨即有個中年女傭捧着一畚箕的廢物出來。

伕役接過畚箕來就倒入車裏,一面問:“陵媽,爲什麼今天的廢紙格外多?又有人寄東西來送你姑娘嗎?”

“哪裏?這些紙不過是早晨來的一封信。……”她回頭看看後面,才接着說:“我們姑娘的脾氣非常奇怪。看這封信的光景,恐怕要鬧出人命來。”

“怎麼?”他注視車中的廢紙,用手撥了幾撥,他說:“這裏頭沒有什麼,我且說到的是怎麼一回事。”

“在我們姑娘的朋友中,我真沒見過有一位比陳先生好的。我以前不是說過他的事情嗎?”

“是,你說過他的才情、相貌和舉止都不象平常人。許是你們姑娘羨慕他,喜歡他,他不願意?”

“哪裏?你說的正相反哪。有一天,陳先生寄一封信和一顆很大的金剛石來,她還沒有看信,說把那寶貝從窗戶扔出去……”

“那不太可惜嗎?”

“自然是很可惜。那金剛石現在還沉在池底的污泥中呢!”

“太可惜了!太可惜了!你們爲何不把它淘起來?”

“呆子,你說得太容易了!那麼大的池,往哪裏淘去?況且是姑娘故意扔下去的,誰敢犯她?”

“那麼,信裏說的是什麼?”

“那封信,她沒看就搓了,交給我拿去燒燬。我私下把信攤起來看,可惜我認得的字不多,只能半猜半認地念。我看見那信,教我好幾天坐臥不安。……”

“你且說下去。”

“陳先生在信裏說,金剛石是他父親留下來給他的。他除了這寶貝以外沒有別的財產。因爲羨慕我們姑娘的緣故,願意取出,送給她佩帶。”

“陳先生真呆呀!”

“誰能這樣說?我只怪我們的姑娘……”她說到這裏,又回頭望。那條路本是很清靜,不妨站在一邊長談,所以她又往下說。

“又有一次,陳先生又送一幅畫來給她,畫後面貼着一張條子。說,那是他生平最得意的畫兒,曾在什麼會裏得過什麼金牌的。因爲羨慕她,所以要用自己最寶重的東西奉送。誰知我們姑娘哼了一聲,隨把畫兒撕得稀爛!”

“你們姑娘連金剛石都不要了,一幅畫兒值得什麼?他豈不是輕看你們姑娘嗎?若是我做你們姑娘,我也要生氣的。你說陳先生聰明,他到底比我笨。他應當拿些比金剛石更貴的東西來孝敬你們姑娘。”

“不,不然,你還不……”

“我說,陳先生何苦要這樣做?若是要娶妻子,將那金剛石去換錢,一百個也娶得來,何必定要你們姑娘!”

“陳先生始終沒說要我們姑娘,他只說羨慕我們姑娘。”

“那麼,以後怎樣呢?”

“寄畫兒,不過是前十幾天的事。最後來的,就是這封信了。”

“哦,這封信。”他把車裏的紙撿起來,揚了一揚,翻着看,說:“這純是白紙,沒有字呀!”

“可不是。這封信奇怪極了。早晨來的時候,我就看見信面寫着‘若是尊重我,就請費神拆開這信,否則請用火毀掉。’我們姑娘還是不看,教我拿去毀掉。我總是要看裏頭到底是什麼,就把信拆開了。我拆來拆去,全是一張張的白紙。我不耐煩就想拿去投入火裏,回頭一望,又捨不得,於是一直拆下去。到未了是他自己畫的一張小照。”她順手伸入車裏把那小照翻出來,指給伕役看。她說:“你看,多麼俊美的男子!”

“這臉上黑一塊,白一塊的有什麼俊美?”

“你真不懂得,……你看旁邊的字……”

“我不認得字,還是你說給我聽罷。”

陵媽用指頭指着念:“尊貴的女友:我所有的都給你了,我所給你的,都被你拒絕了。現在我只剩下這一條命,可以給你,作爲我最後的禮物。……”

“誰問他要命呢?你說他聰明,他簡直是一條糊塗蟲!”

陵媽沒有回答,直往下念:“我知道你是喜歡的。但在我歸去以前,我要送你這……”

“陵媽,陵媽,姑娘叫你呢。”這聲音從園裏的臺階上嚷出來,把他們的喁語衝破。陵媽把小照放入車中說:“我得進去……”

“這人命的事,你得對姑娘說。”

“誰敢?她不但沒教我拆開這信,且命我拿去燒燬。若是我對她說,豈不是趕螞蟻上身!我嫌費身,沒把它燒了。你速速推走罷,待一會,她知道了就不方便。”她說完,匆匆忙忙,就把疏闌的鐵門關上。

那伕役引着垃圾車子往別家去了。方纔那張小照被無意的風颳到地上,隨着落花,任人踐踏。然而這還算是那小照的幸運。流落在道上,也許會給往來的士女們撿去供養;就使給無知的孩子撿去,擺弄完,才把它撕破,也勝過讓伕役運去,葬在垃圾岡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