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菡子:看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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菡子:看戲

菡子:看戲

故鄉的人們,不問男女老幼,自古至今都是喜歡看戲的。正月裏傾巢而出,看各種各樣的戲,進城和各村之間的路上,看戲的行人,談着戲的內容。至於各個季節中這方那方演出草臺戲,有的敬菩薩,有的慶豐收,有的消災避難,卻都成了活人生活中一點難得的享受,一年大約有四五次。每逢唱戲的那個大村,有個沾親帶故的人家,訪親會友又成了看戲的緣由。孃家人到村上來看戲,即使做了婆婆的閨女,也覺得臉上有光。穿了新衣裳外出看戲的姑娘,又常常成爲相親的對象,自然,如果眼尖心巧,在姑娘低垂的眼梢裏也能把對方瞄上一眼。

像故鄉所有的孩子一樣,我自幼也是一個小戲迷,其實是熱鬧迷。戲臺下的另一個場面,使人眼花繚亂,豆腐花、豆漿、剪刀豆腐、蘭花豆腐、臭豆腐,雖說屬一個類型,一盞燈下,熱騰騰、忙碌碌,卻各人有各人的手藝;挎着籃子賣野荸薺、老菱、瓜子、毛慄的,大都走來走去,湊着觀衆。也許這樣的場合比戲臺上的更與人接近的緣故,很多人被吸引到這面來了。我從五六歲起開始看戲,家裏人卻認爲我絕無看戲的理由,不予理睬,我在地下賴了半天,唔唔了一陣,終於被好心的鄰人拖了起來。匆促上陣,身上並無額外的穿戴,袋裏也沒增添零花的銅板,我每在淒涼和激憤中,側身於熱鬧的人羣,自負地慶幸自己掙得來的自由。

當時大多演的是京戲。鄉下人不能理會,只知道白臉是奸臣,紅臉是忠義之士,其他則茫茫然。遇到唱多做少的戲,如魯迅先生在《社戲》裏所描寫的坐下來唱個不停的老旦,哪怕扮的是皇帝娘娘,大家都要不耐煩的。記得我看過《逍遙津》,有很長的唱段,以十三個“欺寡人”開句,他唱到五六個“欺寡人”,我已趴在別人的背上睡着了。

看戲也猶如經歷人生。許多的故事都在戲場裏形成,有的親人在戲場裏走失,有的親人又在戲場裏重見,我自己就有過這麼回事。夏天的曬場上和冬天的茶館裏,經常上演江南的小戲灘簧(錫劇),婦幼都很歡迎。看戲也彷彿家常便飯,清唱、表演唱,甚至化裝登臺的,一律爲人們所接受。打動人的不一定是他們的唱和做,而在乎情節。農村的人們每在戲中認定“好有好報,惡有惡報”的人生結局,聊以自慰,也以此慰人,雖然這“精神食糧”有時還有騙人的毒素,他們也樂意喝下這杯酒。

戲目中給人強烈影響的莫過於《珍珠塔》,大凡痛恨“欺貧愛富”的,都是小方卿的同情者,那個“頭頂香爐十八斤”的姑媽,更是人們奚落的形象。於是我的老鄉之中,掛在口頭上的“欺貧愛富”,成了罵人的生活語言。還很難找出一個戲有這麼亙古不變的戲劇效果,以至十幾年後,我居然靠這個故事,使老鄉幫助我逃脫敵人的虎口。四十年後在故鄉重看兩遍,還感到十分親切。

有一次在靠近山區的村子裏看戲,武打剛剛開場,一些手持鐵餅和秤砣的山民,各自認定懷有世仇的對方,悶幹了一仗,真是沉默而驚心動魄的一幕,不到半小時,各自走散。臺上做戲,臺下的觀衆,只當沒有看見。據說這種武鬥有打傷甚至打死的,但從未聽說有一方告官,也不請吃“講茶”,只待下回再打。我雖然覺得這樣未免野蠻可怕,不過對這些武士的沉毅的戰鬥作風,常帶幾分敬意,我認爲他們大約是西邊高山崇嶺中的好漢,並非能在日常生活中遇見。十一歲時進城讀書,偶爾路過戲場,卻是遠遠地聽,那二胡的悲涼之聲和老生悽愴的唱腔,永遠留在我的記憶之中,那時我母親的處境每況愈下,反映在我耳際的,長久是這蒼涼的聲音。

關於看戲,我的故鄉經過幾度盛衰以後,1979年春節時,我所見聞的故鄉的盛況,仍然是看戲。一場浩劫過去不久,1978年收成又好,春節的那幾天,回鄉的人們都進了城,扶老攜幼之外,還有不少人挎了一籃荸薺,或者掮了一捆甘蔗,一半出賣一半自吃,賣得的錢,買親友的戲票、餛飩、包子而有餘。買戲票也要有竅門,有掮了甘蔗排在前面的,只要買他一支甘蔗,他就可幫你代買兩張戲票,真是與人方便,自己方便。看戲的人路上相見,恭賀新禧!也有的喜滋滋地嚷着:“國務院硬叫我們‘遣’(玩)三天的呢。”城中的大路小路,鋪滿荸薺的皮和甘蔗渣子,我跟着人們轉來轉去,啃着甘蔗,削着荸薺,踏着皮兒渣兒鋪成的路,過着國務院給的假日,喜不自禁了。這年過節從年三十到正月半,硬把人家金壇的錫劇團留在我們縣裏,唱了半個多月的《珍珠塔》,還是一日兩場,當中插放電影。小小的縣城,整個像個戲場似的。

此後的兩年,我回鄉多些,城鄉的經濟已比較活絡,開放的劇目也多,一兩月內總有劇團光臨;古今中外的電影,跟大城市差不多時間放映,我發現我的老鄉幾乎天天沉浸在看戲生活中。退休的職工到了該看戲的時候了,“吊城角的(城郊社員)本本戲要看”,上班的年輕人“日裏不看夜裏看”,小學生是組織來看的。楊家園是我城裏的住處,要提這個地名,許多人都弄不清楚,不過一說戲館子對面的巷子,鄉下人也能給你指路。縣境內的各大鎮市都有戲院,城裏已有兩個,但城東以養豬出名的張巷大隊,城南以修車盈利的唐家大隊,都想辦個戲館子。城裏最熱門的電影一天要演六場,兩三天換個節目,不少人有的戲要看五六遍,出場照例嘖嘖有聲:“好看到哉!”

如今文明看戲,無人收票,門口貼着十六個大字:“敞門入場、對號入座、嚴格清場、違章處理。”潮涌般的人羣,一剎時間都肅靜地坐在自己的位置上。最近上演日本的《吟公主》,雖然有看不懂的,也嫌長,但不聲張,只是出了劇場,才聽見有人輕輕地說:“兩個多鐘頭,活揉。”有位鄉下表兄幾天沒買着《紅樓夢》的票子,終於抱了一隻雞進場,他自言自語地說:站着也是看,兩塊錢聽罰!一隻雞該夠了吧!

作爲忠實的觀衆,還有不少可愛動人之處,他們把反映解放前和寫“文革”的戲,都稱爲“苦戲”。老媽媽們進場的時候,會互相查問:“手絹帶了幾塊?”對門的程婆婆看了《賣花姑娘》出來說過:“情願出兩角錢買哭!”在戲場裏,當人們淚眼相對的當兒,平時相惡的人也成了知己。對劇中的反動派、壞蛋、“四人幫”之類的人物,人們咬牙切齒地罵着溧陽人使用的語言:“野種!”“賤貨!”“賊胚!”溧陽的年輕人也有在電影中趨向時髦的服飾,但真正的戀人,卻在《生死戀》中注意大宮雄二“相親”時的談話:“只有看見魚忘記一切的人,才能理解我的工作。”並以此尊重對方工作上的志趣。更有多少有志青年,追慕的是《刑場上的婚禮》中那樣詩意的境界。《吉鴻昌》喚起溧陽人自豪的記憶。在這新四軍的老家,出過一些視死如歸的英雄,也該爲他們編一本戲。

我在故鄉,也常跟着這熙熙攘攘的人羣去看戲,帶着手絹,抹着眼淚,更多的是發出縱情的笑聲。每當走出場來,看着我的老鄉親愛的臉孔,有時會忽然想到:溧陽人要沒有戲看,該怎麼辦呢?但是看着潮涌的人流,又在向劇場走來,我想就是這些要看戲的人們,將會佔領舞臺,創造新的戲和看戲的歷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