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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四行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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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四行詩

十四行詩

對天生的尤物我們要求蕃盛,
  以便美的玫瑰永遠不會枯死,
  但開透的花朵既要及時雕零,
  就應把記憶交給嬌嫩的後嗣;
  但你,只和你自己的明眸定情,
  把自己當燃料餵養眼中的火焰,
  和自己作對,待自己未免太狠,
  把(一片豐沃的土地變成荒田。
  你現在是大地的清新的點綴,
  又是錦繡陽春的唯(一的前鋒,
  爲什麼把富源葬送在嫩蕊裏,
  溫柔的鄙夫,要吝嗇,反而浪用?
  可憐這個世界吧,要不然,貪夫,
  就吞噬世界的份,由你和墳墓。

當四十個冬天圍攻你的朱顏,
  在你美的園地挖下深的戰壕,
  你青春的華服,那麼被人豔羨,
  將成襤褸的敗絮,誰也不要瞧:
  那時人若問起你的美在何處,
  哪裏是你那少壯年華的寶藏,
  你說,“在我這雙深陷的眼眶裏,
  是貪婪的羞恥,和無益的頌揚。”
  你的美的用途會更值得讚美,
  ∪綣隳芄凰擔拔藝餑靶⊥?
  將總結我的賬,寬恕我的老邁,”
  證實他的美在繼承你的血統!
  這將使你在衰老的暮年更生,
  並使你垂冷的血液感到重溫。

照照鏡子,告訴你那鏡中的臉龐,
  說現在這龐兒應該另造(一副;
  如果你不趕快爲它重修殿堂,
  就欺騙世界,剝掉母親的幸福。
  因爲哪裏會有女人那麼淑貞
  她那處女的胎不願被你耕種?
  哪裏有男人那麼蠢,他竟甘心
  做自己的墳墓,絕自己的血統?
  你是你母親的鏡子,在你裏面
  她喚回她的盛年的芳菲四月:
  同樣,從你暮年的窗你將眺見——
  縱皺紋滿臉——你這黃金的歲月。
  但是你活着若不願被人惦記,
  就獨自死去,你的肖像和你一起。

俊俏的浪子,爲什麼把你那份
  美的遺產在你自己身上耗盡?
  造化的饋贈非賜予,她只出賃;
  她慷慨,只賃給寬宏大量的人。
  那麼,美麗的鄙夫,爲什麼濫用
  那交給你轉交給別人的厚禮?
  賠本的高利貸者,爲什麼浪用
  那麼一筆大款,還不能過日子?
  因爲你既然只和自己做買賣,
  就等於欺騙你那嫵媚的自我。
  這樣,你將拿什麼賬目去交代,
  當造化喚你回到她懷裏長臥?
  你未用過的美將同你進墳墓;
  用呢,就活着去執行你的遺囑。

那些時辰曾經用輕盈的細工
  織就這衆目共注的可愛明眸,
  終有天對它擺出魔王的面孔,
  把絕代佳麗剁成龍鍾的老醜:
  因爲不捨晝夜的時光把盛夏
  帶到猙獰的冬天去把它結果;
  生機被嚴霜窒息,綠葉又全下,
  白雪掩埋了美,滿目是赤裸裸:
  那時候如果夏天尚未經提煉,
  讓它凝成香露鎖在玻璃瓶裏,
  美和美的流澤將一起被截斷,
  美,和美的記憶都無人再提起:
  但提煉過的花,縱和冬天抗衡,
  只失掉顏色,卻永遠吐着清芬。

那麼,別讓冬天嶙峋的手抹掉
  你的夏天,在你未經提煉之前:
  薰香一些瓶子;把你美的財寶
  藏在寶庫裏,趁它還未及消散。
  這樣的借貸並不是違禁取利,
  既然它使那樂意納息的高興;
  這是說你該爲你另生一個你,
  或者,一個生十,就十倍地幸運;
  十倍你自己比你現在更快樂,
  如果你有十個兒子來重現你:
  這樣,即使你長辭,死將奈你何,
  既然你繼續活在你的後裔裏?
  別任性:你那麼標緻,何必甘心
  做死的勝利品,讓蛆蟲做子孫。

看,當普照萬物的太陽從東方
  擡起了火紅的頭,下界的眼睛
  都對他初升的景象表示敬仰,
  用目光來恭候他神聖的駕臨;
  然後他既登上了蒼穹的極峯,
  像精力飽滿的壯年,雄姿英發,
  萬民的眼睛依舊膜拜他的崢嶸,
  緊緊追隨着他那疾馳的金駕。
  但當他,像耄年拖着塵倦的車輪,
  從絕頂顫巍巍地離開了白天,
  衆目便一齊從他下沉的足印
  移開它們那原來恭順的視線。
  同樣,你的燦爛的日中一消逝,
  你就會悄悄死去,如果沒後嗣。

我的音樂,爲何聽音樂會生悲?
  甜蜜不相剋,快樂使快樂歡笑。
  爲何愛那你不高興愛的東西,
  或者爲何樂於接受你的煩惱?
  如果悅耳的聲音的完美和諧
  和親摯的協調會惹起你煩憂,
  它們不過委婉地責備你不該
  用獨奏窒息你心中那部合奏。
  試看這一根弦,另一根的良人,
  怎樣融洽地互相呼應和振盪;
  宛如父親、兒子和快活的母親,
  它們聯成了一片,齊聲在歡唱。
  它們的無言之歌都異曲同工
  對你唱着:“你獨身就一切皆空。”

是否因爲怕打溼你寡婦的眼,
  你在獨身生活裏消磨你自己?
  哦,如果你不幸無後離開人間,
  世界就要哀哭你,像喪偶的妻。
  世界將是你寡婦,她永遠傷心
  你生前沒給她留下你的容貌;
  其他的寡婦,靠兒女們的眼睛,
  反能把良人的肖像在心裏長保。
  看吧,浪子在世上的種種浪費
  只換了主人,世界仍然在享受;
  但美的消耗在人間將有終尾:
  留着不用,就等於任由它腐朽。
  這樣的心決不會對別人有愛,
  既然它那麼忍心把自己戕害。

羞呀,否認你並非不愛任何人,
  對待你自己卻那麼欠缺綢繆。
  承認,隨你便,許多人對你鍾情,
  但說你並不愛誰,誰也要點頭。
  因爲怨毒的殺機那麼纏住你,
  你不惜多方設計把自己戕害,
  銳意摧殘你那座崢嶸的殿宇,
  你唯一念頭卻該是把它重蓋。
  哦,趕快回心吧,讓我也好轉意!
  難道憎比溫婉的愛反得處優?
  你那麼貌美,願你也一樣心慈,
  否則至少對你自己也要溫柔。
  另造一個你吧,你若是真愛我,
  讓美在你兒子或你身上永活。

——

和你一樣快地消沉,你的兒子,
  也將一樣快在世界生長起來;
  你灌注給青春的這新鮮血液
  仍將是你的,當青春把你拋開。
  這裏面活着智慧、美麗和昌盛;
  沒有這,便是愚蠢、衰老和腐朽:
  人人都這樣想,就要鐘停漏盡,
  六十年便足使世界化爲烏有。
  讓那些人生來不配生育傳宗,
  粗魯、醜陋和笨拙,無後地死去;
  造化的至寵,她的饋贈也最豐,
  該儘量愛惜她這慷慨的賜予:
  她把你刻做她的印,意思是要
  你多印幾份,並非要毀掉原稿。

一二

當我數着壁上報時的自鳴鐘,
  見明媚的白晝墜入猙獰的夜,
  當我凝望着紫羅蘭老了春容,
  青絲的捲髮遍灑着皚皚白雪;
  當我看見參天的樹枝葉盡脫,
  它不久前曾廕庇喘息的牛羊;
  夏天的青翠一束一束地就縛,
  帶着堅挺的白鬚被舁上殮牀;
  於是我不禁爲你的朱顏焦慮:
  終有天你要加入時光的廢堆,
  既然美和芳菲都把自己拋棄,
  眼看着別人生長自己卻枯萎;
  沒什麼抵擋得住時光的毒手,
  除了生育,當他來要把你拘走。

一三

哦,但願你是你自己,但愛呀,你
  終非你有,當你不再活在世上:
  對這將臨的日子你得要準備,
  快交給別人你那俊秀的肖像。
  這樣,你所租賃的朱顏就永遠
  不會有滿期;於是你又將變成
  你自己,當你已經離開了人間,
  既然你兒子保留着你的倩影。
  誰肯讓一座這樣的華廈傾頹,
  如果小心地看守便可以維護
  它的光彩,去抵抗隆冬的狂吹
  和那冷酷的死神無情的暴怒?
  哦,除非是浪子;我愛呀,你知道
  你有父親;讓你兒子也可自豪。

一四

並非從星辰我採集我的推斷;
  可是我以爲我也精通占星學,
  但並非爲了推算氣運的通蹇,
  以及饑荒、瘟疫或四時的風色;
  我也不能爲短促的時辰算命,
  指出每個時辰的雷電和風雨,
  或爲國王占卜流年是否亨順,
  依據我常從上蒼探得的天機。
  我的術數只得自你那雙明眸,
  恆定的雙星,它們預兆這吉祥:
  只要你回心轉意肯儲蓄傳後,
  真和美將雙雙偕你永世其昌。
  要不然關於你我將這樣昭示:
  你的末日也就是真和美的死。

一五

當我默察一切活潑潑的生機
  保持它們的芳菲都不過一瞬,
  宇宙的舞臺只搬弄一些把戲
  被上蒼的星宿在冥冥中牽引;
  當我發覺人和草木一樣蕃衍,
  任同一的天把他鼓勵和阻撓,
  少壯時欣欣向榮,盛極又必反,
  繁華和璀璨都被從記憶抹掉;
  於是這一切奄忽浮生的徵候
  便把妙齡的你在我眼前呈列,
  眼見殘暴的時光與腐朽同謀,
  要把你青春的白晝化作黑夜;
  爲了你的愛我將和時光爭持:
  他摧折你,我要把你重新接枝。

一六

但是爲什麼不用更兇的法子
  去抵抗這血淋淋的魔王——時光?
  不用比我的枯筆吉利的武器,
  去防禦你的衰朽,把自己加強?
  你現在站在黃金時辰的絕頂,
  許多少女的花園,還未經播種,
  貞潔地切盼你那絢爛的羣英,
  比你的畫像更酷肖你的真容:
  只有生命的線能把生命重描;
  時光的畫筆,或者我這枝弱管,
  無論內心的美或外貌的姣好,
  都不能使你在人們眼前活現。
  獻出你自己依然保有你自己,
  而你得活着,靠你自己的妙筆。

一七

未來的時代誰會相信我的詩,
  如果它充滿了你最高的美德?
  雖然,天知道,它只是一座墓地
  埋着你的生命和一半的本色。
  如果我寫得出你美目的流盼,
  用清新的韻律細數你的秀妍,
  未來的時代會說:“這詩人撒謊:
  這樣的天姿哪裏會落在人間!”
  於是我的詩冊,被歲月所薰黃,
  就要被人藐視,像饒舌的老頭;
  你的真容被誣作詩人的瘋狂,
  以及一支古歌的誇張的節奏:
  但那時你若有個兒子在人世,
  你就活兩次:在他身上,在詩裏。

一八

我怎麼能夠把你來比作夏天?
  你不獨比它可愛也比它溫婉:
  狂風把五月寵愛的嫩蕊作踐,
  夏天出賃的期限又未免太短:
  天上的眼睛有時照得太酷烈,
  它那炳耀的金顏又常遭掩蔽:
  被機緣或無常的天道所摧折,
  沒有芳豔不終於雕殘或銷燬。
  但是你的長夏永遠不會雕落,
  也不會損失你這皎潔的紅芳,
  或死神誇口你在他影裏漂泊,
  當你在不朽的詩裏與時同長。
  只要一天有人類,或人有眼睛,
  這詩將長存,並且賜給你生命。

一九

饕餮的時光,去磨鈍雄獅的爪,
  命大地吞噬自己寵愛的幼嬰,
  去猛虎的顎下把它利牙拔掉,
  焚燬長壽的鳳凰,滅絕它的種,
  使季節在你飛逝時或悲或喜;
  而且,捷足的時光,盡肆意地摧殘
  這大千世界和它易謝的芳菲;
  只有這極惡大罪我禁止你犯:
  哦,別把歲月刻在我愛的額上,
  或用古老的鐵筆亂畫下皺紋:
  在你的飛逝裏不要把它弄髒,
  好留給後世永作美麗的典型。
  但,儘管猖狂,老時光,憑你多狠,
  我的愛在我詩裏將萬古長青。

二十

你有副女人的臉,由造化親手
  塑就,你,我熱愛的情婦兼情郎;
  有顆女人的溫婉的心,但沒有
  反覆和變幻,像女人的假心腸;
  眼睛比她明媚,又不那麼造作,
  流盼把(一切事物都鍍上黃金;
  絕世的美色,駕御着(一切美色,
  既使男人暈眩,又使女人震驚。
  開頭原是把你當女人來創造:
  但造化塑造你時,不覺着了迷,
  誤加給你(一件東西,這就剝掉
  我的權利——這東西對我毫無意義。
  但造化造你既專爲女人愉快,
  讓我佔有,而她們享受,你的愛。

二一

我死去的時候別再爲我悲哀,
  當你聽見那沉重悽慘的葬鍾
  普告給全世界說我已經離開
  這齷齪世界去伴最齷齪的蟲:
  不呀,當你讀到這詩,別再記起
  那寫它的手;因爲我愛到這樣,
  寧願被遺忘在你甜蜜的心裏,
  如果想起我會使你不勝哀傷。
  如果呀,我說,如果你看見這詩,
  那時候或許我已經化作泥土,
  連我這可憐的名字也別提起,
  但願你的愛與我的生命同腐。
  免得這聰明世界猜透你的心,
  在我死去後把你也當作笑柄。

二二

哦,免得這世界要強逼你自招
  我有什麼好處,使你在我死後
  依舊愛我,愛人呀,把我全忘掉,
  因外我一點值得提的都沒有;
  除非你捏造出一些美麗的謊,
  過分爲我吹噓我應有的價值,
  把瞑目長眠的我阿諛和誇獎,
  遠超過鄙吝的事實所願昭示:
  哦,怕你的真愛因此顯得虛僞,
  怕你爲愛的原故替我說假話,
  願我的名字永遠和肉體同埋,
  免得活下去把你和我都羞煞。
  因爲我可憐的作品使我羞慚,
  而你愛不值得愛的,也該愧赧。

二三

在我身上你或許會看見秋天,
  當黃葉,或盡脫,或只三三兩兩
  掛在瑟縮的枯枝上索索抖顫——
  荒廢的歌壇,那裏百鳥曾合唱。
  在我身上你或許會看見暮靄,
  它在日落後向西方徐徐消退:
  黑夜,死的化身,漸漸把它趕開,
  嚴靜的安息籠住紛紜的萬類。
  在我身上你或許全看見餘燼,
  它在青春的寒灰裏奄奄(一息,
  在慘淡靈牀上早晚總要斷魂,
  給那滋養過它的烈焰所銷燬。
  看見了這些,你的愛就會加強,
  因爲他轉瞬要辭你溘然長往。

二四

但是放心吧:當那無情的拘票
  終於絲毫不寬假地把我帶走,
  我的生命在詩裏將依然長保,
  永生的紀念品,永久和你相守。
  當你重讀這些詩,就等於重讀
  我獻給你的至純無二的生命:
  塵土只能有它的份,那就是塵土;
  靈魂卻屬你,這纔是我的真身。
  所以你不過失掉生命的糟粕
  (當我肉體死後),惡蛆們的食餌,
  無賴的刀下一個怯懦的俘獲,
  太卑賤的穢物,不配被你記憶。
  它唯一的價值就在它的內蘊,
  那就是這詩:這詩將和它長存。

二五

我的心需要你,像生命需要食糧,
  或者像大地需要及時的甘霖;
  爲你的安寧我內心那麼悽惶
  就像貪夫和他的財富作鬥爭:
  他,有時自誇財主,然後又顧慮
  這慣竊的時代會偷他的財寶;
  我,有時覺得最好獨自伴着你,
  忽然又覺得該把你當衆誇耀:
  有時飽餐秀色後膩到化不開,
  漸漸地又餓得慌要瞟你一眼;
  既不佔有也不追求別的歡快,
  除掉那你已施或要施的恩典。
  這樣,我整天垂涎或整天不消化,
  我狼吞虎嚥,或一點也咽不下。

二六

爲什麼我的詩那麼缺新光彩,
  趕不上現代善變多姿的風尚?
  爲什麼我不學時人旁徵博採
  那競奇鬥豔,窮妍極巧的新腔?
  爲什麼我寫的始終別無二致,
  寓情思旨趣於一些老調陳言,
  幾乎每一句都說出我的名字,
  透露它們的身世,它們的來源?
  哦,須知道,我愛呵,我只把你描,
  你和愛情就是我唯一的主題;
  推陳出新是我的無上的訣竅,
  我把開支過的,不斷重新開支:
  因爲,正如太陽天天新天天舊,
  我的愛把說過的事絮絮不休。

二七

鏡子將告訴你朱顏怎樣消逝,
  日規怎樣一秒秒耗去你的華年;
  這白紙所要記錄的你的心跡
  將教你細細玩味下面的教言。
  你的鏡子所忠實反映的皺紋
  將令你記起那張開口的墳墓;
  從日規上陰影的潛移你將認清,
  時光走向永劫的悄悄的腳步。
  看,把記憶所不能保留的東西
  交給這張白紙,在那裏面你將
  看見你精神的產兒受到撫育,
  使你重新認識你心靈的本相。
  這些日課,只要你常拿來重溫,
  將有利於你,並豐富你的書本。

二八

我常常把你當詩神向你禱告,
  在詩裏找到那麼有力的神助,
  以致凡陌生的筆都把我仿效,
  在你名義下把他們的詩散佈。
  你的眼睛,曾教會啞巴們歌唱,
  曾教會沉重的愚昧高飛上天,
  又把新羽毛加給博學的翅膀,
  加給溫文爾雅以兩重的尊嚴。
  可是我的詩應該最使你驕傲,
  它們的誕生全在你的感召下:
  對別人的作品你只潤飾格調,
  用你的美在他們才華上添花。
  但對於我,你就是我全部藝術,
  把我的愚拙提到博學的高度。

二九

當初我獨自一個懇求你協助,
  只有我的詩佔有你一切嫵媚;
  但現在我清新的韻律既陳腐,
  我的病詩神只好給別人讓位。
  我承認,愛呵,你這美妙的題材
  值得更高明的筆的精寫細描;
  可是你的詩人不過向你還債,
  他把奪自你的當作他的創造。
  他賜你美德,美德這詞他只從
  你的行爲偷取;他加給你秀妍,
  其實從你頰上得來;他的歌頌
  沒有一句不是從你身上發見。
  那麼,請別感激他對你的稱讚,
  既然他只把欠你的向你償還。

三十

哦,我寫到你的時候多麼氣餒,
  得知有更大的天才利用你名字,
  他不惜費盡力氣去把你讚美,
  使我箝口結舌,一提起你聲譽!
  但你的價值,像海洋一樣無邊,
  不管輕舟或艨艟同樣能載起,
  我這莽撞的艇,儘管小得可憐,
  也向你茫茫的海心大膽行駛。
  你最淺的灘瀨已足使我浮泛,
  而他岸岸然駛向你萬頃汪洋;
  或者,萬一覆沒,我只是片輕帆,
  他卻是結構雄偉,氣宇軒昂:
  如果他安全到達,而我遭失敗,
  最不幸的是:毀我的是我的愛。

三一

無論我將活着爲你寫墓誌銘,
  或你未亡而我已在地下腐朽,
  縱使我已被遺忘得一乾二淨,
  死神將不能把你的憶念奪走。
  你的名字將從這詩裏得永生,
  雖然我,一去,對人間便等於死;
  大地只能夠給我一座亂葬墳,
  而你卻將長埋在人們眼睛裏。
  我這些小詩便是你的紀念碑,
  未來的眼睛固然要百讀不厭,
  未來的舌頭也將要傳誦不衰,
  當現在呼吸的人已瞑目長眠。
  這強勁的筆將使你活在生氣
  最蓬勃的地方,在人們的嘴裏。

三二

我承認你並沒有和我的詩神
  結同心,因而可以絲毫無愧恧
  去俯覽那些把你作主題的詩人
  對你的讚美,褒獎着每本詩集。
  你的智慧和姿色都一樣出衆,
  又發覺你的價值比我的讚美高,
  因而你不得不到別處去追蹤
  這邁進時代的更生動的寫照。
  就這麼辦,愛呵,但當他們既已
  使盡了浮誇的辭藻把你刻劃,
  真美的你只能由真誠的知己
  用真樸的話把你真實地表達;
  他們的濃脂粉只配拿去染紅
  貧血的臉頰;對於你卻是濫用。

三三

我從不覺得你需要塗脂蕩粉,
  因而從不用脂粉塗你的朱顏;
  我發覺,或以爲發覺,你的丰韻
  遠超過詩人獻你的無味繾綣:
  因此,關於你我的歌只裝打盹,
  好讓你自己生動地現身說法,
  證明時下的文筆是多麼粗笨,
  想把美德,你身上的美德增華。
  你把我這沉默認爲我的罪行,
  其實卻應該是我最大的榮光;
  因爲我不作聲於美絲毫無損,
  別人想給你生命,反把你埋葬。
  你的兩位詩人所模擬的讚美,
  遠不如你一隻慧眼所藏的光輝。

三四

誰說得最好?哪個說得更圓滿
  比起這豐美的讚詞:“只有你是你”?
  這讚詞蘊藏着你的全部資產,
  誰和你爭妍,就必須和它比擬。
  那枝文筆實在是貧瘠得可憐,
  如果它不能把題材稍事增華;
  但誰寫到你,只要他能夠表現
  你就是你,他的故事已夠偉大。
  讓他只照你原稿忠實地直抄,
  別把造化的清新的素描弄壞,
  這樣的摹本已顯出他的巧妙,
  使他的風格到處受人們崇拜。
  你將對你美的祝福加以咒詛:
  太愛人讚美,連美也變成庸俗。

三五

我的緘口的詩神只脈脈無語;
  他們對你的美評卻累牘連篇,
  用金筆刻成輝煌奪目的大字,
  和經過一切藝神鵰琢的名言。
  我滿腔熱情,他們卻善頌善禱;
  像不識字的牧師只知喊“阿門”,
  去響應才子們用精煉的筆調
  熔鑄成的每一首讚美的歌詠。
  聽見人讚美你,我說,“的確,很對”,
  憑他們怎樣歌頌我總嫌不夠;
  但只在心裏說,因爲我對你的愛
  雖拙於詞令,行動卻永遠帶頭。
  那麼,請敬他們,爲他們的虛文;
  敬我,爲我的啞口無言的真誠。

三六

是否他那雄渾的詩句,昂昂然
  揚帆直駛去奪取太寶貴的你,
  使我成熟的思想在腦裏流產,
  把孕育它們的胎盤變成墓地?
  是否他的心靈,從幽靈學會寫
  超凡的警句,把我活生生殛斃?
  不,既不是他本人,也不是黑夜
  遣送給他的助手,能使我昏迷。
  他,或他那個和善可親的幽靈
  (它夜夜用機智騙他),都不能自豪
  是他們把我打垮,使我默不作聲;
  他們的威脅絕不能把我嚇倒。
  但當他的詩充滿了你的鼓勵,
  我就要缺靈感;這才使我喪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