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讓我牽着你的手走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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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父親死後第四年,母親領着一個陌生的男人進了家門。他在擁擠的房間裏環視了半天,最終決定將我的狹小的木板牀換成寬敞的席夢思。

讓我牽着你的手走下去

  臨睡前,母親拉着我說,他是個木工,心地善良,爲人誠懇。我知道這些褒獎背後的隱喻,我沒有說話,獨自走進了臥室。

  我無法阻擋這樣的生活,這個滿身裹有木屑氣味的男人,將要闖進這個六十平米的空間,且對我之後的一切言行指手畫腳。臥室裏,我的舊牀已被拆散,一塊塊冰涼的木板安靠在灰濛濛的牆壁上,像被支離瓦解的回憶。我將其中的幾塊木板重新拼湊,墊上厚厚的棉絮,建成一個暖適的地鋪。

  我沒有睡他帶來的席夢思。此刻,它正高高地立在我的旁邊,像一種脅迫,又像一種武力式的綿裏藏針的賄賂。

  次日,他將自己的鋪蓋搬進了我的家門。當我放學回到家裏,惱怒之極地奔進臥室逃避一切現實才猛然發現,連我僅有的天地,也已被一名陌生的小男孩佔據。瞬間,小男孩驚呆了,飛也似地向外逃竄。

  我站在門口擋住了他去路。他不敢擡頭看我,只是將身體奮力貼緊門壁,試圖從我腋下的縫隙裏擠過去。我注視他緩慢行進,直到他半個身子都蜷縮在我左邊的腋下時,我才毫不留情地朝着門壁壓過去。

  他被這重重的來勢打垮了,喉嚨深處,不由自主地唔了一聲。此時,他在我全力的壓迫下無處可去。他依舊在拼命用力,試圖逃脫這樣的困境,可他的氣力實在太小,所有的掙扎與抵抗均屬無用。

  片刻後,他終於妥協。我像一個驕傲的勝利者,低頭俯視他的面容。這一刻,我故作堅硬的心忽然被觸動了。

  我看到那塊在他左胸上因擠壓過度而將近斷裂的校牌:天興聾啞學校,五年級三班,林小樹。晶瑩的淚,像一滴墜落盆中的水彩,慢慢朝四周洇開。

  我如同泄了氣的皮球,任憑他從我的視線中匆匆掠過。

  林小樹死活不肯進我的臥室。母親問其原因,他低頭不語。

  我將他的行李抱進了我的臥室,冷漠地告訴他,只許睡覺,不許打呼,只許說話,不許唱歌,只許拿東西進來,不許拿東西出去。

  牀頭的紙盒裏,裝滿了我兒時的玩具。林小樹看了半天,終於鼓足勇氣在它隨身攜帶的本子上寫下:哥哥,哥哥,這些東西全都是你的嗎?

  我將他的本子撕碎,用食指狠狠戳着他的腦袋說:“小子,你給我記住了,不許你叫我哥哥!誰是你哥哥?”

  林小樹再沒叫過我哥哥。母親以爲,我會溫和地帶着他,在那張柔軟的大牀上入眠。豈不知,我早已有了報復的計劃。當夜,緊鎖房門之後,我便事先聲明:“地鋪是你的,大牀是我的,但不管誰問你昨晚睡在哪兒,你都要告訴他,你和我一起睡,聽懂沒?”

  偶爾,母親會在臨睡前敲門。只要我起身開門,他便會非常識趣地躺到大牀上去,佯裝熟睡。母親走後,他又得從溫軟舒整的大牀裏出來,回到冰涼硬實的地鋪上。有很多次,看到他消瘦的後背和枯黃的頭髮,我都想緊緊拉住他,讓他就此入眠。可這樣的行爲,似乎又與我先前所表現出來的冷漠格格不入,使我難以爲情。

  2009年大寒,小城的氣溫驟然降至零下五度。半夜,他的呻吟將我吵醒。我惱怒着打開臺燈預備發作,便看到他在冬日的寒夜裏裹着一牀單薄的毛毯瑟瑟發抖。

  我說:“小樹,上來吧。”他搖搖頭。我接着再喊,他還是不肯上來。他從枕頭下摸索出紙筆,用顫抖的小手,寫下這樣一串歪斜的字:記得你(哥哥)跟我說過,不許我睡大牀。今天要是我睡了,你一定會把我趕出去,我不想出去,所以我不睡大牀。

  括號裏的哥哥兩個字,讓我有種想哭的衝動。我止住哽咽:“上來吧,我不會趕你出去的,我保證,行了吧?”

  他依舊搖頭。我看着他的小手在白紙上緩慢行走,他說:你摸摸看,我現在可冷了,要是上去的話,一定會把你凍感冒的!

  我終於忍不住熱淚,佯裝上廁所,奔進了衛生間。嘩嘩的流水聲掩蓋了我的啜泣。

  當夜,他第一次枕着我的手臂入眠。抱着他冰涼的後背,我始終無法消除內心的愧疚。

  清晨醒來,他的身體依舊瑟瑟發抖。我伸手觸摸他的額頭,瞬間傳來一陣滾燙。

  我一面穿衣,一面焦急地說:“小樹,快起來,你發燒了,我得送你去醫院。”

  在昏暗的樓道里,母親一遍又一遍地問我:“怎麼會忽然發燒呢?”林小樹笑笑,指着外面的天氣,意在告訴母親,興許是天氣太冷。

  爲了彌補之前的過失,我決定帶林小樹去聽週末的兒童音樂會。他興奮極了,密密麻麻地在紙上寫滿了“謝謝”。

  臨行前,林小樹向我借了錄音機。他說,他要把這次聽到的全都錄製下來,和班上的同學一塊兒分享。

  林小樹聽得如癡如醉,以至於忘了按下暫停鍵換磁帶的另一面。歸來的途中,我用自行車載着他去附近的商店買筆記本。

  當我把那本嶄新的筆記本送給他時,他感動得有些不知所措。我忽然發現,其實林小樹只是一個單純的孩子,所有大人世界對我造成的恩怨,我都不應該強加在他身上。

  林小樹將筆記本墊在我後背上寫下第一句話時,我又有點想哭了。他說:原來童聲這麼動聽啊,以前我都不知道。要是我也能唱歌就好了,我首先就唱給你聽,你想聽什麼呢?

  我想聽什麼呢?連我自己都不知道。自從父親走後,似乎我就再沒這樣笑過。林小樹的出現,從某種程度上說,的確改變了我的生活。

  我把林小樹的地鋪重新拆散放在牆頭,決定接納他,並和他一起重新生活。他以爲我要趕他走,抱着我的腿無論如何也不肯鬆開。

  我又一次見到了林小樹的眼淚。它依舊晶瑩,依舊倔強到不肯從眼眶落下。

  我記得他在臨睡前問我的話,他說:明天你能不能送我上學,就一次,另外,我可以叫你哥哥嗎?

  我答應林小樹明天送他上學。

  他很禮貌地用啞語跟每個同學打招呼。我跟林小樹說:“你那打招呼的手語實在太複雜了,我教你一個很簡單的,你看,舉起右手,掌心向着別人就行了。在英文裏,這叫hello,是你好的意思。”

  他笑得前仰後合,掏出紙筆告訴我:我不是打招呼,我是告訴他們,你是我哥哥。

  我心裏有微微的觸動。

  一個月後的集體春遊,我騎着自行車去了。林小樹一直叮囑我小心小心。我說:“你還沒見過我飆車吧?我可厲害了,一般的摩托車都追不上我!”

  馬有失蹄。騎車下山的時候,我光顧着回頭和後面的朋友說話,忘了注意前行的路。就在他們大呼小心時,我猛一轉頭,跌進了帶刺的樹叢。

  我的眼睛被尖銳的利刺劃傷了。

  林小樹趕來看我,用手輕撫我雙眼上的紗布。我跟林小樹說:“以後,我再也看不到你說的話了。”

  這次,他的熱淚終於從眼眶裏掉落出來,淋溼了我的手背。我打趣地調侃:“小樹啊小樹,原來你也有眼淚的啊。”

  一週過後,我的紗布依舊矇住雙眼。失去了光明之後,我的脾氣變得越來越糟糕。我經常對林小樹發火,說不堪入耳的粗話,甚至,將母親端來的食物通通打翻在地。

  母親以爲我悶壞了,決定讓我出去走走。林小樹自告奮勇地牽着我的手,一步一步向前走。溫暖的陽光灑在我的肩膀,我聽到一隻撲翅的鳥從我頭頂飛過。

  我爲自己無法看到這樣的景緻而傷懷。我問林小樹:“小子,要是我以後變成瞎子了怎麼辦?我可不想上盲人學校。”

  我聽到林小樹在筆記本上寫字的沙沙聲。我說:“小樹,你別寫了,就算你寫得再好,我也看不見。”

  半月後,林小樹的木工父親爲我星夜兼程地送來了手術費。

  手術前,林小樹將一張紙條塞進我的上衣口袋裏。

  一週後,刺眼的光亮穿透了最後一層未等揭開的紗布。林小樹一動不動地站在我的面前,用hello的手勢跟我打招呼。

  我忽然想起口袋裏的紙條。上面有詳細的日期和一行淡藍的字跡:哥哥,如果你真看不見了,別怕,我會牽着你的手,一直走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