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冰心優美散文集摘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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冰心優美散文集摘抄

冰心優美散文集摘抄

導語:冰心在刻畫人物形象時,大多不用濃墨重彩,也較少精雕細刻,只用素描的筆法,淡淡數筆,人物形象就彷彿那出水的芙蓉,鮮靈靈地浮現在水面上。這裡本站的小編為大家整理了四篇冰心優美散文集摘抄,希望你們喜歡

冰心優美散文集摘抄

一、《我做小說,何曾悲觀》

昨天下午四點鐘,放了學回家,一進門來,看見庭院裡數十盆的菊花,都開得如雲似錦 ,花臺裡的落葉卻堆滿了,便放下書籍,拿起灌壺來,將菊花挨次的都澆了,又拿了掃帚, 一下一下的慢慢去掃那落葉。父親和母親都坐在廊子上,一邊看著我掃地,一邊閒談。

忽然僕人從外院走進來,遞給我一封信,是一位舊同學寄給我的,拆開一看,內中有一 段話,提到我做小說的事情,他說“從《晨報》上讀尊著小說數篇,極好,但何苦多作悲觀 語,令人讀之,覺滿紙秋聲也。”我笑了一笑,便遞給母親,父親也走近前來,一同看這封 信。母親看完了,便對我說,“他說得極是,你所做的小說,總帶些悲慘,叫人看著心裡不 好過,你這樣小小的年紀,不應該學這個樣子,你要知道一個人的文字,和他的前途,是很 有關係的。”父親點一點頭也說道,“我倒不是說什麼忌諱,只怕多做這種文字,思想不免 漸漸的趨到消極一方面去,你平日的壯志,終久要銷磨的。”

我笑著辯道:“我並沒有說我自己,都說的是別人,難道和我有什麼影響。”母親也笑 著說道,“難道這文字不是你做的,你何必強辯。”我便忍著笑低下頭去,仍去掃那落葉。

五點鐘以後,父親出門去了,母親也進到屋子裡去。只有我一個人站到廊子上,對著菊 花,因為細想父親和母親的話,不覺凝了一會子神,抬起頭來,只見淡淡的雲片,擁著半輪 明月,從落葉蕭疏的樹隙裡,射將過來,一陣一陣的暮鴉咿咿啞啞的掠月南飛,院子裡的菊 花,與初生的月影相掩映,越顯得十分幽媚,好像是一幅絕妙的秋景圖。

我的書齋窗前,常常不斷的栽著花草,庭院裡是最幽靜不過的。屋子以外,四圍都是空 地和人家的園林,參天的樹影,如同曲曲屏山。我每日放學歸來,多半要坐在窗下書案旁邊 ,領略那“天然之美”,去疏散我的腦筋。就是我寫這篇文字的時候,也是簾卷西風,夜涼 如水,滿庭花影,消瘦不堪……我總覺得一個人所做的文字和眼前的景物,是很有關係的, 並且小說裡頭,碰著寫景的時候,如果要摹寫那清幽的境界,就免不了用許多冷澀的字眼, 才能形容得出,我每次做小說,因為寫景的關係,和我眼前接觸的影響,或不免帶些悲涼的 色彩,這倒不必諱言的。至於悲觀兩個字,我自問實在不敢承認呵。

再進一步來說,我做小說的目的,是要想感化社會,所以極力描寫那舊社會舊家庭的不 良現狀,好叫人看了有所警覺,方能想去改良,若不說得沉痛悲慘,就難引起閱者的注意, 若不能引起閱者的注意,就難激動他們去改良。何況舊社會舊家庭裡,許多真情實事,還有 比我所說的悲慘到十倍的呢。我記得前些日子,在《國民公報》的《寸鐵》欄中,看見某君 論我所做的小說,大意說:

獨憔悴》小說,便對我痛恨舊家庭習慣的不良……我說只曉得痛恨,是沒有益處的,總 要大家努力去改良才好。

這“痛恨”和“努力改良”,便是我做小說所要得的結果了。這樣便是藉著“消極的文 字”,去做那“積極的事業”了。

就使於我個人的前途上,真個有什麼影響,我也是情願去領受的,何況決不至於如此呢。

但是宇宙之內,卻不能夠只有“秋肅”,沒有“春溫”,我的文字上,既然都是“苦雨 悽風”,也應當有個“柳明花笑”。

不日我想作一篇樂觀的小說,省得我的父母和朋友,都慮我的精神漸漸趨到消極方面去 。方才所說的,就算是我的一種預約罷了。

二、《我的家在哪裡》

夢,最能“暴露”和“揭發”一個人靈魂深處連自己都沒有意識到的“嚮往”和“眷戀”。夢,就會告訴你,你自己從來沒有想過的地方和人。

昨天夜裡,我忽然夢見自己在大街旁邊喊“洋車”。有一輛洋車跑過來了,車伕是一個膀大腰圓,臉面很黑的中年人,他放下車把,問我:“你要上哪兒呀?”我感覺到他稱“你”而不稱“您”,我一定還很小,我說:“我要回家,回中剪子蒼。”他就把我舉上車去,拉起就走。走穿許多黃土鋪地的大街小巷,街上許多行人,男女老幼,都是“慢條斯理”地互相作揖、請安、問好,一站就站老半天。

這輛洋車沒有跑,車伕只是慢騰騰地走呵走呵,似乎走遍了北京城,我看他褂子背後都讓汗水溼透了,也還沒有走到中剪子巷!這時我忽然醒了,睜開眼,看到牆上掛著的文藻的相片。我迷惑地問我自己:“這是誰呀?中剪子巷裡沒有他!”連文藻都不認識了,更不用說睡在我對床的陳只有住著我的父母和弟弟們的中剪子巷才是我靈魂深處永久的家。

連北京的前圓恩寺,在夢中我也沒有去找過,更不用說美國的娜安闢迦樓,北京的燕南園,雲南的默廬,四川的潛廬,日本東京麻市區,以及倫敦、巴黎、柏林、開羅、莫斯科一切我住過的地方,偶然也會在我夢中出現,但都不是我的“家”!

這時,我在枕上不禁回溯起這九十年所走過的甜、酸、苦、辣的生命道路,真是“萬千恩怨集今朝”,我的眼淚湧了出來……前天下午我才對一位年輕朋友戲說:“我這人真是‘一無所有’!從我身上是無‘權’可‘奪’,無‘官’可‘罷’、無‘級’可‘降’,無‘款’或‘罰’,無‘舊’可‘毀’;地道的無顧無慮,無牽無掛,抽身便走的人。萬萬沒有想到我還有一個我自己不知道的,牽不斷、割不斷的朝思暮想的‘家’!

三、《我們把春天吵醒了》

季候上的春天,像一個睏倦的孩子,在冬天溫暖輕軟的絨被下,安穩地合目睡眠。

但是,向大自然索取財富、分秒必爭的中國人民,是不肯讓它多睡懶覺的!六億五千萬人商量好了,用各種洪大的聲音和震天撼地的動作來把它吵醒。

大雪紛飛。砭骨的朔風,揚起大地上尖刀般的沙土我們心裡帶著永在的春天,成群結隊地在祖國的各個角落裡,去吵醒季候上的春天。

我們在礦山裡開出了春天,在火爐裡煉出了春天,在鹽場上晒出了春天,在紡機上織出了春天,在沙漠的鐵路上築起了春天,在洶湧的海洋裡撈出了春天,在鮮紅的脣上唱出了春天,在揮舞的筆下寫出了春天 。

春天揉著眼睛坐起來了,臉上充滿了驚訝的微笑:“幾萬年來,都是我睡足了,飛出冬天的洞穴,用青青的草色,用潺潺的解凍的河流,用萬紫千紅的香花 來觸動你們,喚醒你們。如今一切都翻轉了,偉大呵,你們這些建設社會主義的人們! ”

春天,駕著呼嘯的春風,拿起招展的春幡,高高地飛起了。

嘩啦啦的春幡吹卷聲中,大地上一切都驚醒了。

崑崙山,連綿不斷的萬丈高峰,載著峨峨的冰雪,插入青天。熱海般的春氣圍繞著它,溫暖著它,它微笑地欠伸了,身上的雪衣抖開了,融化了;億萬粒的冰珠鬆解成萬丈的洪流,大聲地歡笑著,跳下高聳的危崖,奔湧而下。它流入黃河,流入長江,流入銀網般的大大小小的江河。在那裡,早有億萬個等得不耐煩的、包著頭或是穿著工作服的男女老幼,揎拳擄袖滿面春風地在迎接著,把它帶到清淺的水庫裡、水渠裡,帶到乾渴的無邊的大地裡。

這無邊的大地,讓幾千架的隆隆的翻土機,幾億把上下揮動銀光閃爍的鋤頭,把它從嚴冬冰冷的緊握下,解放出來了。它敞開黝黑的胸膛,喘息著,等待著它的食糧。

億萬擔的肥料:從豬圈裡、牛棚裡、工廠的鍋爐裡,人家的屋角里 聚集起來了,一車接著一車,一擔連著一擔地送來了。大地狼吞虎嚥地吃飽了,擦一擦流油的嘴角和臉上的汗珠,站了起來,伸出堅強的雙臂來接抱千千萬萬肥肥胖胖的孩子,把他們緊緊地摟在懷裡。

這些是米的孩子,麥的孩子,棉花的孩子 笑笑嚷嚷地擠在這鬆軟深闊的胸膛裡,泥土的香氣,薰得他們有點發昏,他們不住地彼此搖撼呼喚著叫:“弟兄們,姐妹們,這裡面太擠了,讓我出去疏散疏散吧! ”

隱隱地他們聽到了高空中春幡招展的聲音;從千萬扇細小的天窗裡,他們看到了金霧般的春天的陽光。

他們樂得一跳多高!他們一個勁地往上鑽,好容易鑽出了深深的泥土。他們站住了,深深地吸了一口春天的充滿了歡樂的香氣,悠然地伸開兩片嫩綠的翅葉。

俯在他們上面,用愛憐親切的眼光注視著他們的,有包著花布頭巾笑出酒渦來的大姑娘,也有穿著工作服的眉開眼笑的小夥子,也有舉著菸袋在指點誇說的老爺爺原來他們又已經等得不耐煩了!

春天在高空中把這一切都看在眼裡。他笑著自言自語地說:“這些把二十年當作一天來過的人,你們在趕時間,時間也在趕你們! ”

春天掮上春幡趕快又走他的雲中的道路。他是到祖國的哪一座高山、哪一處平原、或是哪一片海洋上去做它的工作,我們也沒有工夫去管它了!

橫豎我們已經把春天吵醒了!

四、《宇宙的愛》

四年前的今晨,也清早起來在這池旁坐地。

依舊是這青綠的葉,碧澄的水。依舊是水裡穿著樹影來去的白雲。依舊是四年 前的我。

這些青綠的葉,可是四年前的那些青綠的葉?水可是四年前的水?雲可是四年 前的雲?

——我可是四年前的我?

它們依舊是葉兒,水兒,雲兒,也依舊只是四年前的葉兒,水兒,雲兒。—— 然而它們卻經過了幾番宇宙的愛化,從新的生命裡欣欣的長著,活活的流著,自由 的停留著。

它們依舊是四年前的,只是滲透了宇宙的愛,化出了新的生命。——但我可是 四年前的我?

四年前的它們,只覺得憨嬉活潑,現在為何換成一片的微妙莊嚴?——但我可 是四年前的我?

抬頭望月,何如水中看月!一樣的天光雲影,還添上樹枝兒盪漾,圓月兒飄浮 ,和一個獨俯清流的我。

白線般的長牆,橫拖在青綠的山上。在這浩浩的太空裡,阻不了陽光照臨,也 阻不了風兒來去,——只有自然的愛是無限的,何用勞苦工夫,來區分這和愛的世 界?

坐對著起伏的山,遠立的塔,無邊的村落平原,只抱著膝兒凝想。朝陽照到發 上了,——想著東邊隱隱的城圍裡,有幾個沒來的孩子,初回家的冰仲,抱病的冰 叔,和昨天獨自睡在樹下的小弟弟,怎得他們也在這兒……一九二一年六月十 八日,在西山。山中雜感溶溶的水月,螭頭上只有她和我。樹影裡對面水邊, 隱隱的聽見水聲和笑語。我們微微的談著,恐怕驚醒了這濃睡的世界。——萬籟無 聲,月光下只有深碧的池水,玲瓏雪白的衣裳。這也只是無限之生中的一剎那頃! 然而無限之生中,哪裡容易得這樣的一剎那頃!

夕照裡,牛羊下山了,小蟻般緣走在青巖上。綠樹叢顛的嫩黃葉子,也襯在紅 牆邊。——這時節,萬有都籠蓋在寂寞裡,可曾想到北京城裡的新聞紙上,花花綠 綠的都載的是什麼事?

只有早晨的深谷中,可以和自然對語。計劃定了,岩石點頭,草花歡笑。造物 者呵!我們星馳的前途,路站上,請你再遙遙的安置下幾個早晨的深谷!

陡絕的巖上,樹根盤結裡,只有我俯視一切。——無限的宇宙裡,人和物質的 山,水,遠村,雲樹,又如何比得起?

然而人的思想可以超越到太空裡去,它們卻永遠只在地面上。

一九二一年六月二十日,在西山。人格主義救不了世界,學說救不了世界,要 參與那造化的妙功呵,只有你那純潔高尚的人格。

萬能的上帝!

求你默默的藉著無瑕疵的自然,造成我們高尚獨立的人格。可愛的除了宇 宙,最可愛的只有孩子。和他說話不必思索,態度不必矜持。抬起頭來說 笑,低下頭去弄水。任你深思也好,微謳也好;驢背上,山門下,偶一回頭望 時,總是活潑潑地,笑嘻嘻地。

一九二一年六月二十三日,在西山。青年的煩悶青年時代的生涯,註定是 煩悶的。無論是動,是靜,是歡樂,是無聊,總覺得背後有煩悶跟著。

到底為什麼?是月兒晶瑩,是雨兒陰沉,是一望的遠山無際,是半池的微波粼 粼?這也只是一剎那頃的自然現象。是神妙,是溫柔,對於人生有什麼煩悶的影響 ?

“我不入地獄,誰入地獄?”“不喪掉生命的,不能得著生命。”以眾生的痛 苦為痛苦,所以釋迦牟尼,耶穌基督,他們奮鬥的生涯裡,註定的是永遠煩悶!

一九二一年六月二十四日在西山。圖畫信步走下山門去,何曾想尋幽訪勝 ?

轉過山坳來,一片青草地,參天的樹影無際[]。樹後彎彎的石橋,橋後兩個俯蹲 在殘照裡的獅子。回過頭來,只一道的斷瓦頹垣,剝落的紅門,卻深深掩閉。原來 是故家陵闕!何用來感慨興亡,且印下一幅圖畫。

半山裡,憑高下視,千百的燕子,繞著殿兒飛。城垛般的圍牆,白石的甬道, 黃綠琉璃瓦的門樓,玲瓏剔透。樓前是山上的晚霞鮮紅,樓後是天邊的平原村樹, 深藍濃紫。暮靄裡,融合在一起。難道是玉宇瓊樓?難道是瑤宮貝闕?何用來搜尋 詩腸,且印下一幅圖畫。

低頭走著,一首詩的斷句,忽然浮上腦海來。“四月江南無矮樹,人家都在綠 陰中。”

何用苦憶是誰的著作,何用苦憶這詩的全文。只此已描畫盡了山下的人家!愛的實 現詩人靜伯到這裡來消夏,已經是好幾次了。這起伏不斷的遠山,和澄藍的海 水,是最幽雅不過的。他每年夏日帶了一年中的積蓄的資料來,在此完成他的傑作 。

現在他所要開始著作的一篇長文,題目是《愛的實現》。

他每日早起,坐在藤蘿垂拂的廊子上,握著筆,伸著紙。濃蔭之下,不時的有 嗡嗡的蜜蜂,和花瓣,落到紙上,他從沉思裡微笑著用筆尖挑開去。矮牆外起伏不 定的漾著微波。驕陽下的蟬聲,一陣陣的叫著。這些聲音,都緩緩的引出他的思潮 ,催他慢慢的往下寫。

沙地上索索的腳步聲音,無意中使他抬起頭來。只見矮牆邊一堆濃黑的頭髮, 繫著粉紅色的綾結兒,走著跳著就過去了。後面跟著的卻只聽見笑聲,看不見人影 。

他又低下頭,去寫他的字,筆尖兒移動得很快。他似乎覺得思想加倍的活潑, 文字也加倍的有力,能以表現出自己心裡無限的愛的意思——一段寫完了,還 只管沉默的微笑的想。——海波中,微風裡,漾著隱現的濃黑的發兒,歡笑的人影 。

金色的夕陽,照得山頭一片的深紫,沙上卻仍蓋著矗立的山影。潮水下去了, 石子還是潤明的。詩人從屋裡出來,拂了拂桌子,又要做他下午的功課。

笑聲又來了,詩人拿著筆站了起來。牆外走著兩個孩子;那女孩子挽著她弟弟 的頭兒,兩個人的頭髮和腮頰,一般的濃黑緋紅,笑窩兒也一般的深淺。腳步細碎 的走著。走得遠了,還看得見那女孩子雪白的臂兒,和她弟弟背在頸後的帽子,從 白石道上斜刺裡穿到樹蔭中去了。

詩人又坐下,很輕快的寫下去,他寫了一段筆歌墨舞的《愛的實現》。

晚風裡,天色模糊了。詩人捲起紙來,走下廊子,站在牆兒外。沙上還留著餘 熱。石道盡處的樹蔭中,似乎還隱現著雪白的臂兒和飄揚的帽帶。

他天天清早和黃昏,必要看見這兩個孩子。他們走到這裡,也不停留,只跳著 走著的過去。詩人也不叫喚他,只寂默的望著他們,來了,過去了,再低下頭去, 蘊含著無限的活潑歡欣,去寫他的《愛的實現》。

時候將到了,他就不知不覺的傾耳等候那細碎的足音,活潑的笑聲。從偶然到 了願望——熱烈的願望。

四五天過去了,他覺得若沒有這兩個孩子,他的文思便遲滯了,有時竟寫不下 去。

他們是海潮般的進退。有恆的,按時的,在他們不知不覺之中,指引了這作家 的思路。

這篇著作要脫稿了,只剩下末尾的一段收束。

早晨是微陰的天,陽光從雲隙裡漏將出來。他今天不想寫了,只坐在廊下休息 。漸漸的天又開了。兩個孩子舉著傘,從牆外過去。

傍晚忽然黑雲堆積起來,風起了。一閃一閃的電光穿透濃雲。接著雷聲隆隆的 在空中鼓盪。海波兒小山般彼此推擁著,白沫幾乎侵到闌邊來。他便進到屋裡去, 關上門,捻亮了燈。無聊中打開了稿紙,從頭看了看,便坐下,要在今晚完成這篇 《愛的實現》。——一剎那頃忽然想起了那兩個活潑玲瓏的孩子。

他站起來了,皺著眉在屋裡走來走去。又扶著椅背站著,“早晨他們是過去了 ,難道這風雨的晚上,還看得見他們回來麼?他們和《愛的實現》有什麼……難道 終竟寫不下去?”

他轉過去,果決的坐下,伸好了紙,拿起筆來——他只有筆微微的敲著墨盒出神。

窗外的雨聲,越發的大了,簷上好似走馬一般。雨珠兒繁雜的打著窗上的玻璃 ,風吹著溼透的樹枝兒,帶著密葉,橫掃廊外的闌干,簌簌亂響。他遲疑著看一看 表,時候還沒有到,他覺得似乎還有一線的希望。便站起來,披上雨衣,開了門, 走將出去。

雨點迎面打來,風腳迎面吹來,門也關不上了。他低下頭,便走入風雨裡,溼 軟的泥濘,沒過了他的腳面,他一直走去,靠著牆兒站著。從沉黑中望著他們的去 路。風是冷的,雨是涼的,然而他心中熱烈的願望,竟能抵抗一切,使他堅凝的立 在風雨之下。

一匝的大雨過去了,樹兒也穩定了。那電光還不住的在漆黑的天空中,畫出光 明的符咒,一閃一閃的映得樹葉兒上新綠照眼。——忽然聽得後面笑聲來了,回過 頭來,電光裡,矮矮的一團黑影,轉過牆隅來。再看時又隱過去了。他依舊揹著風 站著。

第二匝大雨來了,海波他手足淋得冰冷,不能再等候了,只得繞進牆兒 ,跳上臺階來,拭乾了臉上的水珠兒。——只見自己的門開著,門外張著一把溼透 的傘。

往裡看時,燈光之下,書桌對面的搖椅上,睡著兩個夢裡微笑的孩子。女孩兒 雪白的左臂,垂在椅外,右臂卻作了弟弟的枕頭,散拂的發兒,也罩在弟弟的臉上 ,綾花已經落在椅邊。她弟弟斜靠著她的肩,短衣上露出肥白的小腿。在這驚風暴 雨的聲中,安穩的睡著。屋裡一切如故。只是桌上那一卷稿紙,卻被風吹得散亂著 落在地下。

他迷惘失神裡,一聲兒不響。脫下了雨衣,擦了擦鞋,躡著腳走進來。拾起地 上的稿紙,卷著握在手裡,揹著臂兒,凝注著這兩個夢裡微笑的孩子。

這時他思潮重複奔湧,略不遲疑的回到桌上,撿出最後的那一張紙來,筆不停 揮的寫下去。

雨聲又漸漸的住了,燈影下兩個孩子欠伸著醒了過來。滿屋的書,一個寫字的 人,怎麼到這裡來了?避著雨怎樣就睡著了?惺忪的星眼對看著怔了一會,慢慢的 下了椅子,走出門外。拿起傘來從滴瀝的雨聲中,並肩走了。

外邊卻是泥濘黑暗,涼氣逼人。——詩人看著他們自來自去,卻依舊一聲兒不 響。只無意識的在已經完成的稿子後面,縱橫著寫了無數的《愛的實現》。

(本篇最初發表於《小說月根》1921年7月第12卷第7號,後收入小   說、散文集《超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