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七堇年:在旅途中想起來的人才是最愛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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七堇年:在旅途中想起來的人才是最愛的

七堇年:在旅途中想起來的人才是最愛的

愛的安亡,使我們每個人都成了守墓人。

不知爲何,那個晚上我腦子裏不斷浮現出的畫面,是兩個無所事事的中年人,坐在幽暗的亭子裏,默不作聲地喝蓋碗茶。四下全是雨水的腥溼氣,黑色的屋檐靜靜滴着雨。兩人就這麼消磨一下午的時間,相對無言,風平浪靜,背後各是一生的波濤詭譎,不可說。

傍晚,暮色,落日,夕陽……

怎麼說都好,你知道的,就是那一小段稍縱即逝的時光黃昏不叫作黃昏,仍然是哀麗的

一如莎翁所說

玫瑰不叫作玫瑰,仍然是芳香的

——題記

1

我這才發現,我常年生活的城市,因爲多雲,是一座沒有落日的城市。

坐在餐館的院子裏等人,沒有燈,暮色四合,彷彿一簾帷幕墜下那般迅速。黃昏顯得如此濃郁,叫我突然回過神來,想,原來我這麼久沒有見過這裏的落日了。

是時剛剛從美國旅行回來,先是自駕車橫跨大陸,從舊金山開到了華盛頓特區,歷時五六天。又從華盛頓特區開始,使用不同交通工具,一路停留,從東到西,回到洛杉磯,繞了一個大圈。

那一路上讓人印象最深刻的,竟是每天傍晚的一場落日。

加州一號公路的黃昏,夕光灑滿了海面,金躍銀閃。

優勝美地國家公園的黃昏,落日化爲一隻鮮紅的鹹蛋黃,隱沒在層層山林背後,半個西天都是淋漓盡致的血紅。

新墨西哥州的黃昏,整個西天鋪着幾片粉紅色與紫色的雷雨雲,雲塊巨大無比,低得彷彿就貼在車頂,雲中全是閃電,像是一個人在雲層背後飛奔,白駒過隙似的,時不時在雲縫中露出閃光的耀眼身影。那些閃電,或因遙遠,竟然全無聲音,只見光劍。

隨着天色漸晚,漫天粉紅和紫色的雲變成深藍,繼而又變成了藏青色,色彩飽滿豔麗,如天鵝絨絲緞。閃電把整個天空都劈爲兩半,大雨傾盆而下,一瞬間彷彿在瀑布底部,什麼都看不見了。其景之壯觀,真是終生難忘。

華盛頓特區的黃昏。落日從林肯紀念堂背後落下去,形成了一隻天然的心形雲朵,許多人駐足拍照。可惜方尖碑正在維修,罩上了一層腳手架,有些煞風景。

紐約的黃昏,昏昧、悶熱,有時候有雨,獨自坐在酒吧隨便喝幾杯什麼,這座城市的飽滿熱烈與一個人的無所事事對比太大,尤其令人孤獨。

鹽湖城的黃昏。我一個人站在房間窗口望着晚霞如油畫一樣,顏色四溢,忍不住下樓去游泳,躺在水裏望着落日,那一刻像回到久遠的童年。

而在亞利桑那州野營的黃昏,篝火剛剛熄滅,蒼穹便撒滿了漫天星辰。夜裏帳篷裏面冷得像冰窖。我聽着遠處的山上傳來的陣陣雷聲,想,這一趟旅途之後,我打算從此只做一名黃昏收集者。

2

記得在華盛頓那幾個傍晚,我總是坐在杜邦環島的街心花園長椅上,和周圍那些各式各樣的陌生人一起,徹徹底底地發呆,看匆匆來往的行人。唯一不同的只是他們歇歇腳就走,而我一坐就是四五個小時,沒有人坐得比我更久。如果說一個城市是一本書的話,我會感覺自己像一枚不起眼的書籤,偶然被命運插入了這本書的幾頁,讀到了它的幾行片段——杜邦環島是一個着名的同性戀社區,隨處可見花枝招展的年輕男人三五結伴,在街心花園碰了頭,相約去小酒吧度歡樂時光。跑步鍛鍊的人穿着豔色的運動裝匆匆而過;上班族提着公文包從地鐵口涌出來;遛狗的人聚在一起用攝像機拍視頻;單身白領拿着一盒沙拉,坐下來吃。一位戴眼鏡的斯文男青年抱着豎琴坐下來,放好譜架,對着樂譜彈奏,似乎絲毫不介意背後一組朋克樂隊也在表演,貝斯和爵士鼓聲很吵。

有個高大的白人流浪漢,面容竟然還很標緻,穿着一雙破了洞的露出大腳趾的襪子,裹着一條髒得看不清顏色的毯子,腳邊放着一隻雜物塑料袋,每天下午4點到5點之間,都坐在長椅上。有時候是認認真真沉默地讀書,有時候和我一樣茫然望着人羣,有時候專心致志地拿刀片在自己胳膊上刻畫着什麼。他不鬧、不瘋,5點之後公園人多了,他便默默站起來,裹着毯子離開。是發生了什麼事,讓這樣一位年輕力壯的白人男性選擇這樣的流浪漢生活?我幾次很想要走上前去問問他,但始終沒有勇氣。

我還曾注意到一個容貌清麗的白人女孩,手持一本書,以矯揉造作得幾乎可笑的姿勢,端坐在噴泉邊上一個高高的明顯位置。我一眼斷定她一定不是爲了讀書——從她那猶疑不定的眼神,按捺不安的身姿,以及刻意把書的封面立起來的辛苦用心,顯然知道她在等待一個從未見面的人。碰頭暗號一定是那本書。果不其然,過了很久之後,一位男士來到,環顧周遭,看到她的那本書,便朝她走過去,兩人的脣語明顯是在自我介紹。笑着握手之後,姑娘收好那本她根本沒看的書,兩人相約離開。

因爲坐得最久,所以大概只有我才洞察到了這一則小小的人間喜劇,未曾想到國內20世紀八九十年代人們首次約會以書相認的老梗居然在這裏可以重現,不禁笑了出來。

那一天先後打斷我觀察的,是兩個亞洲女孩,和一個猶太男孩,他手持一瓶啤酒走過來,問我要打火機。

後來的幾天,沒有坐在杜邦環島的時候,我就坐在國會山下面、方尖碑前面的草坪邊上,在濃得讓人易醉的黃昏裏,看年輕人熱火朝天地打棒球、踢足球——都是朋友們組的隊,煞有介事,裝備齊全,帶了金毛狗,還有摺疊椅、運動飲料,都穿了好看的隊服,玩得非常認真。

在國內,我們很少見到成年人對於玩耍和消遣這麼認真。他們很少認真對待玩耍,而是把生命用在了認真學習、認真工作、認真掙錢、認真奮鬥……上面。

這當然是對的——反正生命不是浪費在玩耍上面,就是浪費在奮鬥上面——然而,奮鬥的初衷,往往是爲了最後能玩耍,不是嗎?

3

回國後就再沒有見到如畫的落日了。霧霾天沒完沒了,混混沌沌地亮了,又暗了。一天,又一天。

後來有一次,在北京去天津的高鐵上,才又看到了落日。

初秋的落日,像霧一樣鋪陳在淺淺的楊樹林上,那一刻像極了紐約郊外——也是在列車上,紐約去往芝加哥的慢車,車窗是茶色的,一路看去,不知是河是海的水域,無邊無際,也是在霧一樣的暮色裏。列車的茶色玻璃令眼前一切變得像一卷底片,你知道這卷底片記錄的風景已逝,突然捨不得將它洗印出來了。

那天我突然感傷,回憶像一羣搗蛋的孩子那樣追上了我,把我逼到牆角,蓄意嘲弄我,要我繳械投降。我成了手無寸鐵的倒黴蛋,也的確毫不反抗地繳械投降了,雖然我多麼清楚,在我們密密匝匝的,疲憊的生活中,感傷這種東西是多麼無濟於事,而且很容易淪爲笑柄。但那一刻,窗外的景物飛逝,彷彿給了我片刻的自由,讓我明白時間給我的遺產永遠都在,只是我太少回頭。

少年時寫“在旅途中想起來的人才是最愛的”,這句子是無心之筆,現在回頭去看竟成了真的。

也就是在去天津的那天,我在列車上聽的是小娟《山谷裏的居民》。這專輯中翻唱的《走在雨中》,當時是在廣州中山紀念堂聽的現場版。

小娟穿着白裙子,嗓子也如白裙子一樣乾乾淨淨。從來沒有一個人的歌聲讓我淚如雨下——真是羞於啓齒,我竟然淚如雨下了。當時身邊坐着的是S,我哭了一整首歌的時間,但S卻不知道。

一個坐在你身邊的人並不知道你在哭,可見兩人之間也是窮途末路了。

後來,也就是我在芝加哥旅行的時候,有天夜裏走出酒店散步,市中心繁華地段在晚上仍然人潮如織。我望着密歇根大街上的燈火,以及映滿了燈火的芝加哥河,不由得在橋上停下了腳步,覺得這一幕如此熟悉,頗像廣州的珠江夜景。

我也就想起了幾年前那個百無聊賴的夏天,我們也是散步,無聊到去坐珠江的夜遊船,空蕩蕩的船艙,日光燈慘白而透亮,活像一個年老色衰的妓女,嘩啦一下脫光了衣服,不給一絲想象的餘地,叫人慾望盡失。還好S很體貼地給我剝紅毛丹吃,吃掉整整一大袋,從前我沒吃過,聽說是野荔枝。

距離珠江夜遊一年後的某個夜晚,我們拿着免費贈票去中山紀念堂聽歌手小娟的現場演唱會,明明還有另外一個朋友在,可我一點兒都顧不上了,小娟的歌聲竟然就這麼令我潸然淚下。所以如今一聽到那首《走在雨中》,就想起S,想起歌詞裏唱到的:

往事

說不盡

就像山一樣高

好像海一樣深

甜蜜迤邐

彩虹般美麗往事

說不盡

我也不明白,其實我也才淺淺二十幾年閱歷而已,何以至於這樣淚下。大約只是落寞,想起了這一生我們以爲的很多事,也就是我們的“以爲”而已,不過如此。

剩下的,只有廣州夏季的暑溽,連同一些細節碎片,向我印證那樣一段日子真實存在過。綿密潮溼的炎熱,曬得人快要融化的大太陽底下,我和S心煩氣躁地在鬧市區一家菜館吃了叉燒飯,汗水順着額頭往下掉;結賬的時候價格小貴,S接過服務生遞來的賬單,仔仔細細地計算價錢有沒有出錯,還動用了手指。吃完飯,困得眼睛都睜不開了,走很長一段路去公交車站,坐上公交車之後我真的差一點兒就睡過去了。

再沒有什麼能比公交車更讓人感覺生活窘迫了:汗流浹背氣味雜陳的公交車,塞着一廂陌生人,面目皆相似且模糊,種種生活不易都明白無故地寫在臉上。那種凝固的、結結實實的、揮之不去的疲憊與麻木,令人感覺可怕。

我們下車後,又走了很長一段路,進了小區院子,爬完長長的樓梯,纔回到家中。頹坐在沙發上,屋內光線昏暗,空氣悶熱,可能是因爲心情煩躁,我拿接下來的一下午時間都不知如何是好。

那一年我抑鬱症很重,茫然得像無頭蒼蠅,一次次從老家飛去廣州,急於將自己交付出去,幾近無理偏執。先是蠻橫闖上舞臺,演足一個犧牲者的戲份,再攢足了怨氣,最後一股腦地撒給對方,跳下舞臺就走,留下張口結舌的舞伴和莫名其妙的觀衆。萬般自我否定之下的生活,真是再沒有比那更絕望的了。

又失眠。有時候掙扎到凌晨四五點還睡不着,S正酣夢,我便一個人走上陽臺,看着好不容易稍微清冷了一下的廣州城。天怎麼也黑不透,那種不徹底的黑暗,混沌至萬念俱灰。

有時候又是一個人衝出去。12月的廣州在夜晚還是有些涼意的,頂着大風繞着大橋走一大圈。星海音樂廳燈火熒熒,門前總有流浪歌手坐在音箱上彈吉他,高聲歌唱。氣喘吁吁地衝回家來,悶聲不吭,和衣就睡。

硬板牀上被子很薄,冷得我瑟瑟發抖,牀單經久不洗,氣味複雜,我枕着那種擠公交車一般的落魄和無助感,想念老家,閉眼滲出淚來。S苦悶而無奈地看着我,無法理解,也不知如何是好。

最好的回憶,大概就是去燒烤攤吃生蠔扇貝了。煙熏火燎的夜晚,簡陋的小桌子上杯盤狼藉,酒瓶子散了一地。喝到夜深,也不想回家。那條長長的樓梯,永不開窗的小臥室,氣味陳雜的牀,黑暗的小廁所,讓我不敢面對。我又不能不顧情面地抱怨,爲何並不拮据,卻非要過得這麼潦草。

其實大約是生活的真相,叫我不敢面對。

今日回想起來真是又悔又愧——當時我的抑鬱是生理疾病,固然可以諒解,我也不想如此。但受苦的不僅僅是自己,更是別人啊。

那時我對S說過,你不知道我在你身上有多大的夢想。

其實後來才覺得,兩個人之間,別說這麼重的話。許多重話本就是誇大其詞,好像在一上路的時候,就揹負了沉沉包裹,稍微遠一點兒就累。反倒不如什麼諾言什麼期許都沒有,輕車熟路走下去,能走多遠就多遠,指不定還長久些。

愛的安亡,使我們每個人都成了守墓人。

三年後的夏天,我就這麼站在芝加哥河的橋上,望着威嚴整飭的壯觀建築羣,在有風的黃昏裏,想念起廣州的暑熱來。

(未完待續)

本文摘自七堇年主編《近在遠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