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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年,還一副尊嚴——棲 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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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年,還一副尊嚴——棲 雲

十年,還一副尊嚴——棲 雲

我每月掙四十二元七角錢,除卻養家餬口,還能夠在儲蓄折上存五毛錢。這樣,一年就能存六十元,正好購買一件厚呢短大衣。那年那月,我在本市近效的一所小學擔任語文教師。

對短呢子大衣的慾望蓄謀已久。秋風一涼,我就相中了櫥窗中展示的一件方領方兜的短呢子大衣,咖啡色的,即含蓄又雅緻,像嚴寒的冬日追逐陽光,我的目光追逐着咖啡色大衣。每次走到櫥窗前,我都咬着嘴脣掰手指頭,彈指一月,時間過得真快。要知道我那時身上穿着父親工廠裏發的棉外套,黑色的粗布,硬邦邦的棉胎,裹在身上,像箍了副鎧甲。

終於,臨節的紅燈籠高高挑起來的時候,我攢足了六十元錢。平生第一次奢侈一回,花兩角錢乘公共汽車逛商店。就在我穿越一樓大廳,準備到樓上服裝部的時候,我看見一樓食品櫃檯前徘徊着一個熟悉的身影———王農豐,我的學生。

十年,還一副尊嚴——棲 雲

他一副窘態,上牙緊咬往嘴脣,手臂深深插進褲袋裏,不知所措。我趕緊跑過去,拍拍他瘦削的肩膀,問聲:“你饞壞了嗎,小傢伙?”他猛然擡起頭,眼裏噙着淚花:“媽媽病了,吃不下飯,想喝碗藕粉。”

“錢不夠?”

“本來,爸爸給我湊足了錢,可能我跑得太快,掉了一些。”農豐再也憋不住,委委屈屈地啜泣起來。我半蹲下身子,替他揩眼淚,問:“還差多少?”他抽抽搭搭回答:“三角。”我掏出錢包,替他補齊錢,心裏仍然惦記着咖啡色呢子大衣,腳下自然就生出了羽毛,不由自主想往樓上飛。誰料剛邁出幾步,身後就被脆生生喊住:“老師———”我迷惑地回過頭去:“怎麼,你還買其它東西嗎?”

王農豐一本正經立在那裏,大聲說:“老師,我明天一定還錢。”說完,轉身就跑。

這一跑,反而牽動了我的心思,他媽媽病了,什麼病,到了不能進食的程度?會不會身染沉痾?念頭一冒,嗓子眼就發酸,趕緊攆上農豐,問個究竟。話一挑頭,王農豐就嚎啕大哭,一頭撲進我的懷裏,“老師,我媽快不行了!”

咖啡色呢子大衣已經不重要了,重要的是我學生母親的病。我牽着王農豐的手,急速朝他家裏奔。

王農豐是地地道道的農家孩子,他父親是位菜農,種菜,割下菜就拉到城裏賣。第一眼見到農豐的母親,不禁倒吸一口冷氣。人說兩眼眯成一條縫,可哪裏有縫的影子?整個臉變成了秋天的大冬瓜,沒有一點起伏。

“病成這個樣子,怎麼還不送醫院?”

王農豐那一臉風霜的父親手裏捏根旱菸袋,半晌,噴出一句:“白菜蘿蔔都賣了,豬也賣了,也沒治好。”

我望着院子裏掀起蓋子的菜窖和空空如也的豬圈,明白這一家人已經竭盡全力、傾囊而出了。可是,活人不能等死呀!萬一有救豈不耽擱了一條人命?我攥了攥懷裏的錢包,六十元,厚厚一摞。那年,一斤大白菜才三分錢,六十元簡直等於一個小金庫。我鄭重其事地掏出錢包,推到王農豐父親面前:“快去住院,或許人還有救。”他父親一下子蹦起來,堅決推辭。我攔住他,認認真真地解釋:“這不是吃飯錢,是買呢子大衣的錢,救人比穿衣服重要。”

王農豐的父親深深埋下頭,好一陣,擡起鐵青的臉,一字一句道:“好吧,老師,這錢算我借你的,改日砸鍋賣鐵,錢,一定還!”

“何必那麼認真?”

他的氣勢咄咄逼人:“老師,我雖然是個菜農,可是條堂堂正正的漢子[]。”他堅強的目光中透着一股凜然不可侵犯的尊嚴,叫人不由得肅然起敬。“好吧,我記住了。”我被迫接受了他的條件。臨走,王農豐在院子中扯住我,輕輕問:“老師,你要買那件咖啡色的呢子大衣嗎?我看見你在櫥窗前凝視它許久。”我不知道應該點頭還是搖頭。

第二天下課,王農豐還給我三角錢。三張角鈔攥在他小小的手心裏,攥得溼漉漉的。我問:“媽媽住院了?”王農豐點點頭,“那急着還錢幹什麼?留給媽媽治病。”王農豐低下頭,沉默一會兒說:“借債還錢,是規矩。爸爸說的,他還說,那六十元錢一定還。”

我將王農豐攬在懷裏,第一次親了自己的學生。

醫生的回春妙手,並沒能挽回王農豐母親的命,春寒料峭的時候,她故去了。這一年,王農豐該小學畢業,這一年我過得也格外沉重:祖母去世,母親病重。我沒有積蓄下一分錢,商店櫥窗中那件咖啡色的呢子大衣,早已被更時髦的樣式所替換,夢寐以求成了過眼煙雲。年根兒,王農豐和他的父親找到我家,並且扛了一麻袋土豆。

農豐的父親依舊捏着根旱菸袋,依舊深埋着頭,半晌,擡起眼:“老師,我不會說話,今年年景好,可是菜賤傷農,賣不了幾個錢,又……”他說不下去。我說您別太認真了,我把農豐當成自己的孩子,饒了那六十塊錢吧,王農豐的父親一甩菸袋桿兒:“那不行,堅決不行,錢一定還。”他告訴我,土豆是送我的年禮,與還錢沒關係,讓我無論如何收下他的心意。

王農豐畢業後考進重點初中,漸漸失去了聯繫。聽說,他父親過完清明沒多久,在一次送菜的途中死於一場車禍,王農豐被一位遠房姑姑領走,從此,杳無音信。我曾試探着找到王農豐的家,但人去屋空,一片荒涼。

一年一年,我的經濟狀況逐漸好轉,添衣加裙,身上的穿戴不斷增色,買了黑色呢子短大衣、醬紅色外套和一件茄子紫色大擺呢子長大衣。不知爲什麼,我不敢買咖啡色呢子大衣,就像面對一塊傷疤,始終不敢揭,總怕看到王農豐瘦削的身影,總爲他不幸的命運擔憂。

一晃九年。

又一個春節,我家的門鈴被敲響,門口站着一個純樸的小夥子,而對那依稀熟悉的臉龐,我辨出來了,是王農豐。

他已醫學院畢業,分配到省醫院泌尿科當醫生,爲千千萬萬患他母親那種病症的患者治病。王農豐從一個大紙袋中拎出一件咖啡色的大衣,紅着臉道:“老師請原諒我,沒還清債之前,我無臉見您。還記得當年欠您六十元錢嗎?還記得咖啡色大衣嗎?”

我的淚水一下子涌出了眼眶,一個寄居在遠親家裏的孩子,一個沒有任何經濟來源的孩子,從農豐母親過世算起,迄今整整十年———十年,王農豐心裏一直挑着一副沉重的擔子,還債。

多麼漂亮的咖啡大衣啊!油光光的色澤,軟綿綿的質感,那麼輕,那麼薄,那麼溫暖,是純正的山羊絨大衣啊,傻孩子,當年那六十元錢,連本帶利,也不值一件山羊絨大衣。

“可是,您當年對我家的幫助,不能用價錢來衡量。”

“那樣,又如何還清?”

王農豐像小時候一樣,咬緊下嘴脣,然後莊重道:“一定要還,這是做人的尊嚴,我是條漢子。”彷彿,王農豐的父親又站在眼前。

王農豐以一條漢子的形象,對尊嚴二字進行了完整的詮釋:尊嚴的覺醒和捍衛,不一定非得面對屈辱的謾罵,不一定非得面對蔑視的目光和漠然的冷落,很多時候,它更是一種單純的人格的光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