贏在起跑線，輸了什麼

　　高中時的我，在一條叫做“好學生”的康莊大道上奔跑。我每次考試都能比第二名高出一百分甚至更多，我還在校學生會擔任重要的職務，有一羣來往甚密的“同事”。我組織了一個文學社。我不談戀愛，不亂花錢，不購物，不去娛樂場所，我對老師很有禮貌。有位老師說：“你是唯一一個完美的學生。”

　　但是我沒有朋友，從沒有人跟我聊八卦、談私密。我每天睡不着覺，常常覺得自己在發燒，頭髮一直在掉，額頭的皺紋一直在長。因爲睡不着，清晨六點我就起牀去沒開門的教室門口看書，夜裏十二點還打着手電在被子裏看書。我的手上總是不分季節地長滿了溼疹，一洗衣服就鑽心地疼。我經常咽喉紅腫，牙齦上火，不斷吃藥，然後胃也疼起來。

　　儘管我住在十幾個人的大宿舍，可沒有一個人發現我這種瀕臨崩潰的狀況——包括我自己。

　　我的注意力全在讀書上。我就像在一片荒漠上生長，營養不良，乾枯瘦小，周圍還寸草不生。奇怪的是，那時候我沒有感覺到寂寞。

　　高考我憑着運氣才勉強考上了北京大學。在北大的第一年，我幾乎沒上過課。我整天躺在牀上，睡不着，醒不來。我的口腔、呼吸道、腸胃，沒有一處健康。我就像沙漠中的枯草，連哭都不會哭了。

　　有一天，我掙扎着爬起來去上一門叫做《古典音樂概論》的課。在德沃夏克《自新大陸·第四樂章》的宏大喜悅的旋律中，我無法控制地淚流滿面。從那時候起，我開始慢慢地恢復了對情緒的知覺。我確立了自己恢復的方向：用感性和直覺擁抱生活。這是一條非常漫長的路，大概經歷了十年的時間。最困難的，也是最基本的，就是恢復對自己和生活的觀察。

　　大家都活在現實裏：有的三五成羣，享受愛情和友情；有的步步爲營，取得漂亮的學分，爭取各種榮譽，準備保研或是出國；有的廢寢忘食地學習第二學位，準備離開中文這個並不好找工作的專業；有些家境並不寬裕的同學，早早地開始打工掙錢養活自己。而我，仍渾渾噩噩地站在人來人往的路口，無法邁動一步。我幾乎沒好好上過課，也沒幹過什麼掙錢的活兒。我經常錢不夠花，有時候吃完午飯發現晚飯的錢不夠了。所有的大小集體活動我統統不參加，因爲要交錢。

　　我覺得哪兒都不對勁，卻不知道到底是什麼不對勁。

　　夜晚，我輾轉反側，無法入眠，在心裏盤算着用什麼方式能讓自己死得更好看，最好能看起來像是莫名其妙的自然死亡。

　　大學三年級，有一天，圍着未名湖轉圈時，我突然意識到，自己想得太多了，做得太少了。在大家出路都規劃得差不多的時候，我意識到自己遠遠沒有準備好離開校園去工作。因爲難看的學分，我沒有任何保研的機會。我努力考到了隔壁學校——清華，爭取了三年的緩衝時間。

　　第一個寒假，所有人都回家了，我獨自待在無人的宿舍，深夜，躲在被窩裏哭。我是個很窮的姑娘。我之所以沒有回家過年，僅僅是因爲買不起往返的火車票。

　　許多年之後，想起那一晚，我還是覺得它很重要，因爲我開始把思緒從雲端拉回現實。這是我整個人開始穩穩當當地立在地上的第一步。

　　我開始想要掙錢養活自己，每週兩次，早上乘地鐵十三號線到龍澤站，又換乘公共汽車去一個民營大學教授《大學語文》。我的經濟寬裕了一個學期，代價是我放棄了兩三門選修課。

　　我始終無法處理複雜的狀況，因爲我沒辦法同時兼顧許多件事情，這是一種叫做“注意力缺陷”的侷限，來自遺傳的神經發育缺陷，更來自早年高度緊張的身心狀況。

　　我跌跌撞撞地念完了三年碩士，以不太漂亮的成績拿到了學位，而且東拉西扯地勉強維持了溫飽。

　　我的學習節奏混亂，經濟狀況窘迫，但在內心的失察和迷茫之外，我表面的樂觀自信、無憂無慮更加突出。

　　我毫無自信地到處投簡歷，參加面試，找工作。我換了三個公司，工作了五年，一面因爲高度負責的工作態度、活躍的創意思維和工作能力受到讚賞，一面因爲糟糕的合作關係備受排擠和打擊。我職位在提升，但內心那種無以爲繼、隨時要崩潰的感覺越來越強。

　　到了老闆把我列入重點培養梯隊的時候，我終於用一種簡單粗暴的方式結束了我在一流廣告公司的職業生涯：我提出了辭職。面對老闆的挽留我卻說不出一個像樣的辭職原因。最後我說：“我要回家寫小說。”

　　我裝做奮進的樣子，天天在電腦面前坐到夜深，但常常兩三個月一個字也寫不出來。丟三落四的狀況有增無減。而且因爲長期的焦慮，我的內分泌系統也遭受了重創。我倉促地結婚了，在備孕的過程中我發現自己的女性激素水平已經接近更年期。

　　終於到了我不能忍受的臨界點，我開始求助專業人士。以33歲的“高齡”，我勇敢地掛了醫院的兒科號，去看“注意力缺陷”的問題。後來我又花了一年半的時間，花了一筆錢，跟一個資深的心理諮詢師一起工作，努力覺察和尊重內心的感受和願望。

　　一切慢慢開始好轉。當我順利完成每天的工作，心安理得地逛街、看電影、見朋友、讀書的時候，我終於有一種感覺：自己的人生開始了。我也有了氣氛溫和的小家庭。

　　現在，我內心的小小城堡已經打開了大門，現實紛至沓來。世界在我眼裏終於開始像一幅豐滿的畫。心境有如沙漠、寸草不生的日子永遠過去了，而且永遠不會再來找我。

　　我這個在重男輕女的農村長大的女孩，四個孩子中的第三個，前三個女兒中的最後一個，是最不受父母歡迎的孩子。不幸的是，我有一顆聰明到敏感的小心靈。我想盡一切努力來贏取認可，卻忽略了學習與現實、自我相處的技能。這就像游泳不學習換氣，妄圖使勁憋一口氣游到終點一樣。我抓住了唯一能被認可的路：讀書，試圖憋這口氣贏到人生的終點。這個念頭讓我生活得很貧瘠。

　　那個小女孩，獨自站在寸草不生的沙漠，多次瀕臨絕境，最後她還是把這沙漠變成了駝鈴悅耳的綠野。她還站在那裏，四周開始生機勃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