落在年少記憶裏的星星

老譚之所以叫老譚，是因爲他覺得譚靜文這個名字一點也不符合他高大偉岸的氣質。所以初中三年，他一直脅迫我們叫他老譚。直到真正的老譚來給他開家長會，聽見我們口口聲聲喊——“老譚，今天老師又要批評你沒完成作業的事了”、“老譚，今天老師又要說你偷跑出去打籃球的事了”的時候滿臉疑惑，他才嘿嘿直笑地衝出來對我們說“低調低調”。

老譚有點胖，圓圓的臉上總是帶着活潑機靈的笑容。我們做了三年同桌，和我這個成績不好不壞的老實人不同，他很聰明，也很懶惰。他非常不喜歡做作業，經常被老師罰寫悔過書。因爲悔過書寫得太“經典”，所以常常被老師拉到講臺上去朗讀。每次他都正正經經地走上臺，搖頭晃腦地開始念自己的悔過書：

“在這個天朗氣清晴空萬里萬里無雲的日子，我沉重地懺悔我昨天沒有完成數學作業、語文作業、英語作業等一系列作業的錯誤。究其原因，是我在昨天那個月黑風高伸手不見五指的晚上意志力太薄弱。昨晚，我在晚自習過後，一個人邁着方步往家走，路燈把我的影子拉得好長好長。於是，我就跟我的影子玩了一會兒——它躲，我踩，它再躲，我再踩……突然，我聽見幾個騎自行車的高年級學長在我身後喊道：‘趕快回家看NBA啦！’我這纔想起今天重要的事情，連忙加快了腳步……”

每次都把我們逗得前仰後合。不過他真的很愛籃球，身爲他的同桌，我經常強行被他灌輸一些籃球知識，然而我還是分不清打籃球的那些人誰是誰。

“你最喜歡的球員是羅丹對吧？”我問他。

他險些栽倒：“羅丹？我還羅素呢。你說的是喬丹吧？”

“對對對，就是喬丹。”我猛點頭表示肯定。

他看見我的樣子，無奈地用頭撞桌子哀號道：“對什麼對，我喜歡的是科比。”

“哦。”我又點頭。

他恨鐵不成鋼地看着我，痛心疾首地說：“劉馥容，你的記憶力呢？被狗吃了嗎？”

我確實不太聰明，成績總是不上不下，卻勝在生性老實，不讓老師費心。有很長一段時間我都喜歡透過窗子向外看，看陽光越過對面的高樓斜照在寬敞的操場上，看左面樹蔭下的陰涼，看右邊籃球架下嬉笑的學生。有時一陣風呼嘯而過，我的視線就會隨着那片掉落的樹葉翻轉飄蕩好久。那是我最自由的時刻。

一般這時，老譚都會暗暗用手肘戳我。我回過神來後，他會悄悄對我說：“這道題是重點，趕快聽。”

他總說我不專心。所以，專心卻不完成作業的他，數學能考148分；而認真完成作業卻不夠專心的我，數學只能考68分。我討厭數學，我厭惡那長長短短的方程式，以及左伸右展的象限圖。數學大概是感應到了我的討厭，所以它也討厭我。

初三第一學期的期中考試，我望着數學試卷上一片紅紅的“x”，連哭的力氣都沒有。老師在講臺上問哪道題不會，可以舉手提出來，她好着重去講。我的手縮在課桌裏，像是負了千斤石，怎麼也鼓不起勇氣擡起來。

“老師，第二題我不會。”老譚突然舉起手喊道。

老師和我都訝異地看向他。老師大概吃驚於他居然連這麼簡單的題都不會，而我吃驚於那道題他明明對了，錯的其實是我。從第二題開始，他按照我的錯題一個個地舉手提問。

老師終於忍無可忍：“譚靜文，你故意搗亂吧，這麼簡單的題你不會？我怎麼記得你只有最後一道大題因爲步驟扣了兩分。”

老譚做出了一個特別無辜的表情，說道：“我當時蒙的，也不能確定思路對不對。辛苦老師了！”說完，他還鄭重其事地向老師鞠了一躬。

老師被他的行爲逗笑，只好繼續講下去。我小聲地對他說謝謝。

他朝我笑了一下說：“也不單單是因爲你，肯定還有其他同學不敢問問題。因爲不敢問而放棄學習，多不值得。”

那一刻，我覺得他的眼睛裏有星星。

中考結束，老譚順利考上了省實驗中學。老師說，進入省實驗中學就相當於一隻腳踏進了一本院校的大門。我想，只要他不再癡迷於打籃球，基本上兩隻腳都在大門裏了。臨走的時候，他老氣橫秋地拍了拍我的肩膀說：“小劉，要自信啊！你要相信，你不會的別人也不會，放心大膽地去問吧，實在不行就給我打電話。老譚熱線隨時等你來電！”

後來，我進了一所普通高中學了文科，班裏同學的數學水平的確跟我差不多。每次想到老譚對我說的話，我都會勇敢地舉起手來。

臨近高考，老譚突然給我打來電話，聲音一如既往地灑脫：“怎麼樣小劉，高考有信心沒？”

我滿腦子的函數、立體幾何，看着《五年高考三年模擬》上的題目發呆的同時回他：“註定慘死在數學下。以後每逢高考，出於同桌之誼，你就在遠方爲我祭奠我那逝去的青春歲月吧。”

他咳了一聲，笑着對我說：“三頓快餐換本大神的數學錦囊怎麼樣？”

我想都不想回道：“一頓。”

“哎，面對學習這麼莊嚴的事你怎麼能殺價呢？”

我笑道：“就一頓。”

他的思想彷彿陷入了一次深刻的角逐，停頓之後，他咬着牙回我：“成交。”

我深知他的小心思，得意地問：“阿姨又不讓你吃快餐了吧，譚胖子？”

“我哪裏胖？我這是強壯好嘛！你跟我媽都不懂我強壯的肌肉只是隱藏在——”

“肥肉之下。”這種說辭我已經聽過上百次，我替他補充道。

最終，在老譚數學錦囊的幫助下，我考上了一所還不錯的大學。老譚則去了北京，在某知名學府深造，每天穿着白大褂做實驗，自詡帥氣無邊能夠迷倒萬千美少女。我總在他的朋友圈底下攻擊他：明明就是個服裝整潔的食堂大爺。

寒假裏，我在初中的學校附近遇見了他。我們倆站在雪地裏閒聊。他瘦了不少，確實有了些迷倒少女的資本。他說學校有一個出國交流的機會，他報了名。我說多好，以後我就有海外同學了，說出去多有面子。

道別後，我們朝相反的方向走去，我回頭望去，發現雪地上盡是我們倆的腳印。那一串串深而窄的印記，彷彿是我們三年同窗記憶的見證。回到家後纔想起，我忘了對他說聲謝謝。謝謝他當年願意幫助那個因爲自尊心作怪差一點丟掉學業的少女，謝謝他願意給她那麼多的鼓勵。

總要感謝少年時遇見的一些人，他們熱情且善良，率真且明朗，不嫌棄你的笨拙孤僻，願意帶着你一同奔向光明的未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