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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叫蒲松齡,我就是被你們掛在嘴上的那個“別人家的孩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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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叫蒲松齡,我就是被你們掛在嘴上的那個“別人家的孩子”

我叫蒲松齡,我就是被你們掛在嘴上的那個“別人家的孩子”

文/馬伯庸

順治十五年(1658年)對山東淄川縣的學子來說,不是一個好年份。無論你讀的是公塾還是私塾,都避不開被先生和家長反覆訓誡。訓誡的內容是學生們揮之不去的千古噩夢——你看看別人家的孩子。

這個“別人家的孩子”,就是蒲松齡。

蒲松齡出身於淄川縣的蒲家村。蒲家世代耕讀,期待有一天族中子弟能夠考取功名,把家族的社會地位往上提一提。可惜蒲家在科舉上的表現很一般,沒出過什麼顯赫人物。而蒲松齡從小興趣廣泛、心思靈動,還過目成誦,對文字極爲敏銳,可稱神童。然而,這位才華橫溢的神童把技能點全都加到了奇怪的地方。

明代出版業發達,書籍品類繁多,尤其是各種稗官野史、小說雜流極爲盛行。蒲松齡一接觸到這些閒書,立刻沉迷進去。他最喜歡《莊子》《列子》,覺得“千古之奇文,至《莊》《列》止矣”。這些書現在都已列入學生必讀傳統名著書單了,可在那時,它們在家長心中的地位堪比現在的遊戲與網文。

但天才畢竟是天才。蒲松齡讀閒書不光讀個熱鬧,還學得像模像樣。

蒲松齡在《聊齋志異》自序裏頗爲自得地說:“輒喜東塗西抹,每於無人處時,私以古文自效……”意思是說:我喜歡隨便寫點兒東西,偷偷學點兒古文,純屬野蠻生長。

這個古文是相對於時文來說的。在當時,“時文”特指科舉考試的八股文,而廣義的“古文”指先秦以來的駢文、散文、辭賦之類;狹義的“古文”特指《史記》《漢書》以及唐宋八大家的作品。

不過,當時的應試教育很嚴格,有的老師連古文都不許學生讀,因爲太擠佔精力。按照這個事態發展,蒲松齡專心於古文,學習成績應該會受影響吧?但“別人家的孩子”蒲松齡在縣試和府試中,都考了第一名,稱爲“案首”。

順治十五年,蒲松齡以案首的身份,前往濟南參加道試,也叫院試。蒲松齡進了考場,打開試卷一看,上面寫着:早起。這個題目出自《孟子》裏的一個故事:齊人有一妻一妾。“早起”這兩個字便出自故事裏的原句“蚤起,施從良人之所之”——“蚤起”即是早起。

蒲松齡拿到這個題目一時技癢,居然在嚴肅的考場涌出一股創作慾望。

但是,想在八股文里加創意,可不是一件容易的事。八股文有嚴格的格式限制,考生必須按照破題、承題等八個部分來寫。蒲松齡不管這些,一篇議論文就這樣被他寫成了一部短篇小說,而且寫得嚴絲合縫,完全符合八股文規範。可這畢竟是道試,他寫這麼標新立異的文章,難道不怕被主考官黜落嗎?

因爲他是案首。按照科場不成文的規矩,案首隻要不犯大錯,在道試時百分之百會被錄取。主考官黜落一個案首,那就是說點蒲松齡做第一名的知府和知縣有眼無珠?這得罪的人就太多了。

考卷很快被送到了主考官施閏章的手裏。施閏章學問很大,還特別開明,沒有尋常腐儒的保守氣息。他一拿到蒲松齡的卷子,大喜。蒲松齡的文章雖不太正規,但每一個點,施閏章都能捕捉到,並深得其趣味。施閏章在卷子後面評論:“首藝空中聞異香,百年如有神。將一時富貴醜態,畢露於二字之上。直足以移風易俗。”於是,道試放榜之日,滿城轟動,因爲蒲松齡又拿了第一。

三次考試皆第一,蒲松齡在當地的風頭一時無兩。這時,有人勸蒲松齡先別急着起詩社,接下來還有鄉試呢,那纔是真正的龍門。蒲松齡卻不以爲意,那篇滿分文章雄辯地證明,自己不必戰戰兢兢地苦守時文規矩,只要有才華,走雜學古文路線一樣能摘取功名。

順治十七年(1660年),蒲松齡參加鄉試,結果落榜而歸。鄉梓震驚,卻沒太大轟動。鄉試和前幾場考試不同,這是與全省精英競爭,難度極大,誰也沒法保證一定能上榜。

康熙二年(1663年),蒲松齡再赴考場,仍鎩羽而歸。蒲松齡從此立志,發誓“請訂一籍,日誦一文焉書之,閱一經焉書之,作一藝、仿一帖焉書之。每晨興而爲之標日焉……”學習計劃很詳盡,可蒲松齡的心思根本不在這上面。他抑制不住自己的興趣,沒事偷偷寫點兒詩,還順便蒐集各種神怪異事,寫寫劇本,甚至還熱衷於編俚曲調子。後來他編的俚曲有專門的合集《聊齋俚曲》,衍生成淄博的一大民間曲藝流派。

蒲松齡的好友張篤慶看他每天忙活這些事,寫信委婉勸他,你閒書看得太多了,對你考取功名是有妨礙的。果然,康熙十一年(1672年),蒲松齡又一次落榜。這說明蒲松齡根本沒聽張篤慶的話,氣得張篤慶又寫信過來罵他:“此後還期俱努力,聊齋且莫競談空!”

其實張篤慶冤枉蒲松齡了。蒲松齡貪玩不假,可說起學習,態度卻很認真。問題在於,他天生性靈在文學,後來又經施閏章點撥,把技能點都加到古文上面了。可惜這二者很難兼得。尤其是進入康熙朝之後,科舉風氣大變。康熙不喜歡有個性的文字,強調八股必須迴歸到經世致用上來:“騷人詞客,不過技藝之末,非朕之所貴也。”

這句聖諭對蒲松齡來說如當頭一棒。他當年最得意的滿分文章,如果放到這一時期,只怕就成了零分文章。

在這種矛盾中,蒲松齡一方面沒放棄藝術追求,一方面又繼續趕考,屢戰屢敗,屢敗屢戰。這期間,他完成了《聊齋志異》,這裏面有多篇文章講科舉。尤其是《司文郎》,講一個老僧能靠鼻子聞出文章好壞,結果最差的一篇文章作者反而中舉。老僧感慨:“僕雖盲於目,而不盲於鼻。今簾中人並鼻亦盲矣!”這話其實是蒲松齡自己的憤懣之語。

康熙二十六年(1687年),蒲松齡從18歲的天才少年變成47歲的老秀才。他去參加鄉試,又一次被黜落。

這一次,他不是因爲文章,而是因爲越幅,做題時一激動多翻了一頁,等於考卷中間空出了一頁,自己竟渾然未覺。這是個很低級的技術錯誤。蒲松齡描述當時的心情是:“得意疾書,回頭大錯,此況何如!覺千瓢冷汗沾衣,一縷魂飛出舍,痛癢全無。”出了考場,知道這一次又無望了,他居然還填了一首《大聖樂》來紀念這次失利。

回到家後,蒲松齡覺得不過癮,又寫了一篇《責白髭文》,大意說自己鎩羽而歸,照鏡子發現鬍子都白了,便寫文責備,說都怪鬍子,還罵鬍子爲什麼不去長到那些功成名就的人身上,我一無所成,你過來湊什麼熱鬧……

蒲松齡一心兩用,一方面是真心熱愛文藝,不忍放棄;一方面又是真心要考取功名,孜孜不倦。直到康熙五十年(1711年),蒲松齡去青州考貢,才勉強做了歲貢生,其年已71歲,真應了“蹉跎老大負平生”這句話。

四年後,蒲松齡與世長辭。“舉人”這個目標,他這輩子也沒夠着。回想一下,幸虧施閏章當初點中了蒲松齡,讓他有機會繼續創作;也幸虧此後歷屆考官沒點中他,不然後人未必能看到《聊齋志異》傳世,最多隻在淄川縣誌裏看到一個不痛不癢的進士名字。至於這個“別人家的孩子”,蒲翁本人是否寧願如此,便不得而知了。